白雪歌——雾圆【完结】
时间:2023-02-26 17:28:55

  “你带人把太子请回去,”周檀有些疲倦地对他说,“我先进城去找人。”
  周杨急切道:“兄长看起来不太好,先坐马车去寻殿下罢,我去为兄长找人。”
  周檀摇了摇头:“不必。”
  这一仗打得出乎意料地顺利,不过一个时辰,燕覆便已经鸣金收兵,开始清算俘虏、盘点伤员,宋世翾的马车一路行至皇庭门口,甚至得到了部分胆子大些的百姓的夹道相迎。
  周檀走了几步,看见面前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伤员经过,突然生了几分狐疑,他转过身,看见宋世琰刚好拾起了身侧的剑:“李将军呢?”
  “哈哈哈哈,朕还以为你把他忘了呢,”宋世琰以那把剑支撑着自己,艰难地站起来,“周檀,这一仗打得太容易了,你以为你抓了朕,就万事大吉了吗?”
  周檀面色一变,立刻厉声唤道:“来人!”
  有兵士匆匆地朝他跑过来:“大人。”
  “去找你们将军,就说是我的嘱咐,让他带人立刻去汴都其余三门之前,尤其是近亭山的成华门,最好把亭山搜一遍……还有南北渡口,守住了,怕是有人趁我们进皇城时偷袭或者强攻出城。”
  他转向周杨:“你带人进宫去保护子谦。”
  周杨犹豫道:“那兄长这边怎么办?”
  周檀抬手一指:“他已不成气候,亦无反抗之意,你去罢。”
  宋世琰还在看着他笑,口中自顾道:“你知道吗,在刑部时,你夫人为了活命,已经委身于我,她肩颈上有一颗红痣,漂亮得很……”
  他当然是在说假话——他并不爱强迫,只希望看曲悠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可就算他打断对方的腿骨,对方也要挣扎着仰起头来,眼睛中燃烧着那种他从初见便觉得心惊的火焰。
  宋世琰在刑狱微弱的烛光中看曲悠湿透的肩头,有些嫉妒地想着,她不是不怕疼,也不是不怕死,只是什么都能忍得下去罢了。
  周檀的眉心抽搐了几下,忽地抬腿一踢他的膝盖,将人放倒,随后用剑恶狠狠地把他的左手钉在了石砖上。
  方才受伤的手掌此刻再度被伤,宋世琰的冷汗瞬间便流了下来,因着拔不出那柄剑,他只能以一种狼狈的姿态趴在地上。
  “你再胡言乱语,侮辱我妻,我便将你的十根手指,一根一根地剁下来。”
  周檀浅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血红恨意,却露出一个阴郁笑容来:“我最后问你一遍,她在哪里?”
  “殿下,你知道永宁十五年我在刑部时,是怎么刑讯的吗?三十二把手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我在古书上读了,亲自叫他们试出来的……哦,我忘了,你于此道是行家,应该比我更熟才是,不知那些刑罚用在尊贵的殿下身上,是否会更有效些?”
  “哈哈哈哈哈,”宋世琰另一手直接握住了他的剑刃,用力向外拔着,血流如注,他却越笑越兴奋,“不瞒你说,我倒是想试上一试,霄白亲自来为我掌刑罢。”
  周檀迟钝地意识到,无论是先前开口侮辱曲悠,还是现在肆无忌惮地挑衅,宋世琰都是故意的——他是故意激怒,想让他杀了他。
  但他心中尚有许多疑问,譬如宋世琰为何在这样的时候不坐在皇宫大内,反而要来到城墙边?李威、李家的大军,还有先前与他们交手的西韶人,他们去了何处?若是宋世琰将西韶人放进了汴都,他们是否有后手?
  有李家和西韶的军队,宋世琰分明有一争之机,连燕覆都做好了这一仗艰难的准备,为何他将军队撤走,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只是他心中如今只能装下曲悠的下落,旁的再也塞不进分毫。
  自从那日曲悠设计让他们全身而退,他迟迟地醒来,当即便打了周杨一个耳光,吐了血,随后一病不起,有几次,他强撑病体想要回来救她,都不能成事。
  好不容易好了些,随着大军从临安回来,他独自一人骑马先行,分明已经在城墙上看见她了,还叫了她的名字。
  可她就像是幻觉一般,从他的视线中突兀消失了。
  随后兵马和炮火笼罩了这里。
  他来晚了。
  周檀想着这几个字,喉头微腥,他拔了剑,失魂落魄地转身想走,恰好碰见侍卫前来回禀:“大人,我们没有在城门下发现女子尸体,护城河尚浅,漂不了多久,已经顺着去寻了。”
  侍卫恭敬说着,忽地抬眼,惊呼了一声:“大人!”
  宋世琰已经爬上了城墙。
  他歪歪扭扭地站在城墙之上,城墙高耸,一不留神就会跌下去,可他毫不介意,只是放肆大笑,伸手指着身下。
  “从皇城、亭山、岫青寺,到樊楼、汴河、南斜街,西边的水门、兜鍪寺……还有这城墙之外,京华山、暮春场、极望江……可笑朕的山河,竟然容不下朕!”
  周檀静默着看他,看他笑够了,才淡淡地道:“大山大河,只能容得下坦荡的命运。”
  “这山河,是大胤的山河,这大胤,是天下人的大胤。你一叶障目、满腹隐私,它自然容不下你。”
  冬日的凛冽寒风自城外吹来,差点将他掀翻,宋世琰闭着眼睛,风头如刀面如割,他却前所未有地觉得畅快。
  “霄白,你和老师、和父皇一样,总是大义凛然,总是高高在上,指着虚空,要我兼济天下。可这天下是什么,天下如何待我?说了再说,都不如你夫人在高高的樊楼上,为她素不相识的女子落下来的一滴泪更让人动容……但凡有人为我落下这样一滴泪来,早些发现我的不同,而不只是指责我、唾弃我,满口仁义道德……或许今日,我会完全不同。”
  有风声掠过周檀的耳畔,他睫毛微颤,低低地说:“你要寄希望于谁呢……世道如洪流,遇见同行之人前,谁人不是自渡?”
  所幸他在荆棘遍布的夜归道上,等到了人提灯相候。
  “说得对,你比我运气好。霄白啊……今日之后,你自是平步青云、登阁拜相,可一定要记住我与你说的话,不要让你尽心辅佐的君主,有一日也对你生出这样的心思来。”
  他跌坐下来,声音很轻地道:“你可知晓,如果萧叔还活着,你我该以兄弟相称。”
  不等周檀回答,他便继续道:“算了,且不说萧叔已死,就连我,也不过是身份不明的狸猫罢了。父皇知晓我的身世,立刻下诏废太子……我何德何能,能与你称兄道弟?”
  周檀沉默了片刻:“苏案之前,我也真心想过辅佐殿下。”
  宋世琰笑着挥了挥手,示意他走近,低语道:“你去找她罢,他们在亭山上。”
  “多谢。”周檀转身离开,又突然停住,认真地问,“你死之后,我应该找谁来殓你的尸首?太子妃殿下?”
  “不必,”宋世琰漫不经心地回答,“你去我府中寻一个幕僚,叫……”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
  周檀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却见宋世琰面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随即又开始笑,笑声在风雪欲来的呼啸声中格外苍凉。
  他边仰天长笑,边唱着一首汴都街巷常能听到的曲子。
  “……我踏大河之水飘摇去,白日上京,九重鸾山……仙人赠来永安词,送我一路如寒星。”
  周檀恍惚地回想起,这是白沙汀初进京时写的《岁次甲酉京都永安词》。
  宋世琰张着双臂向后仰倒,汴都城门之外的京华道上恰好驶来一辆马车,马车上载着燕覆入城时最后一车军粮,天门洞开,车夫行得极快,就算眼见面前有人落下,再勒马也已来不及。
  于是疾驰的马车毫不容情地从废太子身上碾压而过,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再被带进万象更新的汴都城门中去。
  天色昏黄,似乎快要下雪了,有人为周檀披上了白狐毛的鹤氅,他没有多留,骑马疾驰往亭山去。
  只有路过樊楼时不合时宜地想起,当日琼林夜宴,浅金紫袍的宋世琰第一次见到他,道“孤与卿一见如故”,他恭敬地回“殿下客气”。
  随后酒杯相撞,液滴溅上一侧的花枝,太子饮罢了一盏,转身折返,顺手摘了长廊边一朵蔷薇,又将它抛下。夜宴结束后,他到廊上醒酒,看见那朵蔷薇已经被众人踩踏得不成样子。
  丝竹之声和曼妙的花香交织漂浮,琼林院中只有这一处清夜静谧,再无人来了。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写得好卡QAQ更新时间不一定几点,但是基本上会日更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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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馒头呀 22瓶;江慎之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不见君(四) ◇
  ◎亭山◎
  不见君(四)
  岫青寺外开始下起雪来。
  天门塔传来遥遥的钟声, 曲悠睁开眼睛,看见李缘君跪在佛像之下虔诚拜祭。
  这一世,她是第一次到岫青寺来。
  她环顾一圈,记忆清晰得残忍——大殿中的每一块砖石, 她都曾拿帕子悉心擦拭过;佛像金身前的蒲团之后, 她捡到过明帝落下的《春檀集》;后园有一颗年代久远的古树, 无数人在枝杈上系上红丝带以寄心愿, 每当有风来时,它们就会随风飘扬。
  李缘君见她醒来, 冲她微微一笑:“曲娘子。”
  地面潮湿,周身弥漫着一股刺鼻气味,曲悠揉着后颈,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为何要到此处来?”
  她没有想清楚李缘君为什么抓她, 更不明白抓了她之后,她为何不直接想办法离开汴都, 而是来到了亭山之上?
  埋伏再多,此处也是死路,只要燕覆反应过来,带兵围了亭山, 她无论如何都逃不出去。
  “娘子在这种时候, 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自己吗?”李缘君怔了一怔,“你既已知晓此事背后是我李家……”
  曲悠开口打断了她:“李威将军年事已高,你那几个兄弟常年在军队浸淫,不懂朝政, 你们从太子少时就开始设计, 是想等他上位之后把他变成傀儡?可就算宋世琰没死, 知晓自己中毒, 也未必肯听你们的话。”
  李缘君从蒲团上站起来,示意抓着她胳膊的两个侍卫下去,曲悠这才发觉,大殿之中站满了李家的军队,没有一个僧人。
  她走近了几步,杏眼微眯,很像宋世琰的表情:“他们都不行,还有我。”
  曲悠诧异道:“什么?”
  李缘君的面容隔着香雾,影影绰绰的看不清楚,但她的声音坚定平静,甚至有一二分狂傲之气:“大周有女帝,我朝为何不可?”
  曲悠一时没有说话。
  于是李缘君笑道:“怎么,女子称帝又如何?”
  曲悠沉默良久,才缓缓道:“你不堪为帝。”
  李缘君嗤笑了一声:“曲娘子也会觉得此行离经叛道?好可惜,我本以为……”
  曲悠从地面上爬起来,与她平视:“殿下觉得我会在意离经叛道四个字?我不是觉得女子不堪为帝,而是你不堪为,你与宋世琰一样不堪为!”
  李缘君的面色僵了一僵。
  “大周女帝生于微末之地,心系天下,明白我曾对宋世琰说过的朱门酒肉臭,不会把人命当棋子!也不会如你一般,把汴都拱手让人,让四野百姓替她成为刀下亡魂!你以大周女帝标榜自己,为何不学她勤政爱民?你的心中只有权势,只有自己,只能盛得下自己的委屈,就如同宋世琰满腹私欲……殿下,你可知,太过淡漠,是不能居高位的。”
  门外传来嘈杂的冲突声,李缘君苍白着面色朝外看了一眼,忽地转过头来,朝她微微笑了笑:“若我与你相识在嫁入太子府之前,或可做个知己。”
  “如今……太晚了。”
  “不晚,”曲悠急道,“我知道你本性不坏,在宫中的时日,我蒙你照顾,深知宋世琰所为,他如此对你,你生怨怼也是寻常……你跟我说实话,我一定能保下你的性命……”
  “保下性命继续做俘虏吗?就如同先前在太子府一样。”李缘君接口道,“罢了,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将宝压在宋世琰身上,哪知他不堪一击,功败垂成,我……”
  她还没有说完,忽地听见门外遥遥地传来烟花声响,李缘君面色一变,一把推开了大殿沉重的大门,风雪扑面。
  曲悠挣扎着,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去,风雪夜色中,不知是谁遥遥地放起了红色的烟花。
  李缘君看着那烟花,微微地笑起来,曲悠仔细看她,总觉得她此时的目光温柔缱绻,像是看见了什么最令她满足的事情一般。
  “阿怜!”
  在风雪呼啸声中,她突然听见了周檀的声音。
  曲悠扶着大殿高高的门槛,看见周檀披了雪白鹤氅,正急急地朝她跑来,李缘君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从地面上拖起来,袖口处亮出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周檀停住脚步,咳嗽了几声,目光却凝在曲悠身上。
  曲悠怔然看着雪一片一片落在他的发间、他的眼睫上,就如同在皇城中那个漆黑雪夜中的初见,面色苍白的年轻大人脱下他身上洁白的鹤氅相赠,她抬头看向自己的神明,发现有雪花恰好融在他的睫毛上。
  千年一瞬,万籁俱寂。
  她的眼泪滴在李缘君手背上,烫得她一哆嗦,不由又紧张了几分,周檀却像是根本没有看见李缘君一般,只是温柔地对曲悠说:“不要哭了,我来了。”
  她破涕为笑,下意识地重复道:“……你来了。”
  李缘君朝他身后看了一眼,只看见了许多虚晃的黑色影子,周檀敛了神色,很平静地对她说:“太子妃,我在亭山上抓了你的父亲和兄长们,小燕将军的兵正在搜山,你知道的,他的兵力远胜于你们,全数抓到,只是时间问题。”
  “从前我一心觉得小周大人和夫人鹣鲽情深,宋世琰那个蠢货偏不信,直到让你们耍得团团转,渡口一别,才知道深浅。”出乎曲悠的意料,听闻自己的父亲被抓,李缘君非但没有慌乱,反而镇定自若地说着,“大人可以拿全天下来要挟我,我却只需要逼近一寸,便可以杀了大人的挚爱,怎么想,都是我更有筹码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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