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李缘君重复了一遍,玩味道,“不如说说,大人能给什么罢。”
“我可以放你走,可这天下毕竟不是我的天下。”周檀死死盯着曲悠颈间的匕首,冷道,“就算你离开了亭山,还有成华道、南斜街、参天门、外城守卫,你心知肚明,自己不可能活着出汴都。”
李缘君笑道:“自然,我想要的,也不是做逃亡路上的丧家犬,大人不如再猜一猜罢。”
刀刃逼近脖颈,曲悠却定下了神,飞快地思索着。
方才她一瞬之间见到周檀,不免分心,如今回忆起来才觉得不对。
此时并非年节,新皇入宫第一天,不敢出门的汴都百姓恐怕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人胆子大到出门放烟花?
除非那不是烟花,是信号!
李缘君抓她到亭山上来,根本不是慌不择路,而是处心积虑地转移视线,为另外一个人换取突围或者保存实力的时机!
因为她在这里,周檀和燕覆的目光都在亭山上,就算周檀事先吩咐过守好其余地方,也不免有疏漏。
她方才没来得及仔细想,只以为李缘君是为了李威才会如此,可是周檀和燕覆已经抓了李威和李缘君的兄长,她为何毫不慌乱?
在汴都弄权的人物,除了宋世琰,李缘君……居然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周檀忽地解了自己腰侧的佩剑。
他将那把白玉文人剑轻轻地搁置在已经覆了一层薄雪的青石板砖上,朝二人走了一步。
李缘君警觉道:“你想干什么?”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为了这场宫变,你处心积虑,在太子身边卧底多年,只是没想到我从鄀州带回了小燕的军队,将你的计划全盘打乱,鱼死网破也不能成事。”周檀声音毫无起伏,“你心中一定很恨我罢?”
李缘君冷哼了一声,攥着匕首的手上却青筋毕现。
“你放了我夫人,换我来做俘虏,”周檀微微笑了笑,与她商量道,“或者……我在你面前自尽,你看如何?”
曲悠挣扎了一下,怒喝道:“周霄白!”
周檀不为所动,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你抓了她,哪里有抓了我有用?你冒着风险,也要去宋世琰身边把她带来,不就是为了把我引上亭山吗?”
李缘君长长地笑了一声。
“小周大人,你果然聪明。”
周檀垂眼:“过奖。”
他侧过头去,吩咐了一声:“所有人,撤到十步开外。”
有人在唤他:“大人……”
“撤!”
李缘君微微松了手。
曲悠在情急之下不敢妄动,只好冲着走过来的周檀喝道:“站住!”
“曲娘子这是做什么?”
“太子妃,”她深吸了两口气,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那烟花放得这么显眼,你就不担心小燕将军顺蔓摸瓜,找到那个放烟花的人吗?”
李缘君一怔:“你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能确定,放烟花的那个人此时一定安全呢?”曲悠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这本是个危险动作,只是她长久虚弱,已经不成威胁,“你为了他,处心积虑地在亭山上排出这样一场大戏,他怎么不来救你?”
“你知道什么?”李缘君下意识地飞快反驳,“我不需要!”
她这么一说,更让曲悠落实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先前李缘君对她说自己想做女帝的时候,她就应该开始怀疑的,自古女子为官本就不易,就算宋世琰顺利登基,李缘君做了皇后,也需要花很大一番功夫为自己造势。
大周女帝在闺中时是穷苦人,嫁为人妇不久,便已是方圆几里有名的女子,开粥棚、助百姓、修水利,夫君登基时,她的名声已经盖过对方,这才在丈夫死后顺理成章地继承大统。
即使是这样,文臣言官也多有不满。
宋世琰此前从未怀疑过李缘君,所谓的战战兢兢都是她自己装出来的,倘若她从一开始就有心登高位,绝对不会这样经营自己的名声。
她幻想中的第三个人,确实是存在的!
“周檀若死在这里,你绝对不可能活着下山的,”曲悠顺着她的手腕侧过头去,斟酌着道,“你这么一心为他,难道不想再见他一面吗?”
李缘君略微分神。
就在她这一分神的功夫,曲悠将在鄀州时周檀亲自教她的飞刀技巧派上了用场,使用手腕的巧力借势一拧,拼尽全力不管不顾地往前扑了一步。
匕首脱手,但曲悠力气不够,还是让李缘君抓着末端,在她的肩颈上划了一刀伤口。
周檀立刻上前去接住她:“弓箭手!”
四周此起彼伏地响起弓弦拉紧的声响,李缘君想要上前,一只羽箭立刻顺着她的脸侧擦了过去,她握着匕首自嘲地笑了一声:“曲娘子……果真是玲珑心思。”
曲悠被这一刀痛得眼前发黑,落到周檀怀中时,她立刻转身回看,李缘君没有追过来,反而一步一步地退回了大殿之内。
她突然想起醒来时大殿潮湿的地面和那刺鼻的味道。
“不好,她要……”
她想要吼一句,可是实在没有力气,眼睁睁地看着李缘君狠狠地关上了大殿沉重的门。
曲悠抓着周檀的大氅,抱着他在雪地里往外翻滚了几圈,终于嘶吼出了声:“后退,后退!”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就连李缘君随身带来的士兵都躲闪不及,被震飞了几步。
昏暗夜色中,她看见周檀的眼睛里映出了身后的火光。
放置着佛像金身的岫青寺正殿,就此被吞没在一片火海中。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
第94章 不见君(五) ◇
◎宣诏◎
不见君(五)
火灭时已近天明。
大雪封山, 坡陡路滑,还要灭火,是而周檀和曲悠并未下山,而是同岫青寺的僧人一起到了距正殿不远的晓峰上过夜。
晓峰是岫青寺住持大师的居所, 曲悠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推开窗户, 便看见了白雪皑皑中被烧成一片黑色的正殿遗迹。
周檀早已醒了, 端了斋饭推门进来, 他有些狼狈,头顶沾了雪花, 见她醒来却会心一笑:“阿怜。”
他将斋饭摆到她面前的小案上:“你吃些东西,我去正殿那边瞧一眼,咱们就下山。”
曲悠低头看了一眼面前的斋饭,又抬头看向周檀, 昨日风雪夜中她看得不仔细,如今才觉得他瘦了一大圈。
她伸手揽住他的脖子, 周檀顺势将她抱在怀里。
他抱得很用力,脸深深埋在她的肩上,半晌才沙哑地道:“……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言语之间便带了哽咽之意:“渡口那日别后, 我昏睡了好长一段时间, 醒来已到临安城外……这身子不济,就算得了柏医官尽心照拂,也是不堪,没能即刻来救你。你当日设计送我们离开汴都时怎地不想, 倘若你折损在此, 我……怎能独活?”
“昨日你来救我, 自尽不也说得毅然?”曲悠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好了好了,就算扯平。”
周檀松了手,红着眼睛不肯理她,赌气一般,手边却夹菜喂到她嘴边。
曲悠笑着吃了。
从前她见互相喂饭的情侣都觉得腻歪,如今身在其中,却只觉爱到浓时,恨不得连张嘴咀嚼都代劳。
两人用完了斋饭后,曲悠捂着受伤的手臂跟着他下榻,道:“你要去正殿那边,我同你一起……不知怎地,我总觉得太子妃……”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周檀犹豫了一下,还是应了。
所幸正殿中的佛像是真金熔铸,并未倒塌。曲悠站在废墟中抬头望去,那佛像的一半脸被烧得熔化,扭曲成了一片混乱,另一半脸却依旧悲悯,垂着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有僧人正在一侧焦急念叨,住持大师却捻着一串佛珠出现,不以为忤,乐呵呵地弯腰冲她见礼。
曲悠连忙回礼:“寂云大师安好。”
寂云却道:“一别多年,该我问故人是否安好。”
曲悠一时怔住:“大师……”
寂云立刻回:“施主少时曾经随着母亲来烧香,我为施主改了一字,那时年少,不记得也是常事。”
她迟疑地点了点头,寂云言罢也不多说,转头走向了另一侧的周檀。周檀双手合十地冲他行礼,两人不知在说什么,几句后便走远了。
曲悠回过神来,在两个侍卫的保护下围着被烧得一片狼藉的正殿中转了一圈,忽见佛像之后的地面上有一个被填满的坑洞。
她觉得稀奇,多问了一句旁边的僧人:“师傅,这处是怎么回事,是修建时所有吗?”
那僧人恭敬回答:“施主有所不知,此处本有岫青正殿中的密室一间,用以存放烛油香石,避光而不腐。后来长久空置,几年前便被填了,昨日那女施主在此处引燃了火石火药,掀翻地砖才能得见。”
曲悠皱着眉头问:“这密室可与山外相连?”
僧人道:“自是不相连的。”
曲悠点点头,往另一侧走了几步,还是没忍住折返问:“师傅,不知这密室能否挖开一观,虽有所冲撞,但我心中不安。”
僧人道:“无妨,只是这密室填了太久,真挖掘,恐要费些时日。”
曲悠连忙鞠躬:“我留人便是,叨扰师傅了。”
清晨侍卫们便从废墟中抬出了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昨日李缘君引燃事先埋在正殿中的火药自焚,除了她自己以外,还波及了好几个守在殿外的、她带来的侍卫,当时火势太大,无人敢去救,直让她被烧成了这副模样。
曲悠到正殿的后园中去瞧,意外发现那火顺着正殿之后的草皮烧了很长一段距离,接近那棵缠满红带的老树时,却意外地熄了。
寂云已经离开,周檀负手站在那棵老树下,老树积雪,簌簌地落下雪花来,他回头看见她来,露出一个笑容:“阿怜,我们也来缠一根上去。”
于是二人写了同一根“平安顺遂”的带子缠上去。
曲悠拉紧了红色的斗篷,对他说起在殿中的见闻:“你可知正殿中竟有密室?我瞧着不安宁,打算留人去挖挖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缘君不会这么容易自焚……”
她犹豫了一下,将昨日心中所思告知,周檀听她言罢,目光锐利了几分:“你的意思是,在宋世琰和李缘君之后,还有一个人在暗中操纵?”
曲悠“嗯”了一声,迟疑道:“我实在没有想出昨日那红色烟花究竟是谁放的,现在甚至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真的存在了,无头无绪,无处下手。”
周檀却道:“你所言并非没有可能,等我们下山,此事还是要告知小燕和子谦他们……”
两人正在絮絮说着,忽地有个侍卫急急跑来,抱拳道:“大人……将军叫我带话来,请大人速速下山进宫,殿下和几位老大人,正在玄德殿中等着大人呢。”
*
蔡瑛反复看了苏朝辞带来的遗诏,又与身侧之人私语一番,最后才犹豫道:“……这确是先帝的笔迹,先帝和顾相的印玺。”
废太子身死,金殿无主,是而众人仍称德帝为“陛下”,称宣帝为“先帝”。
苏朝辞淡淡道:“不敢欺瞒蔡大人。”
他昨日带着周檀留下的遗诏护送宋世翾一路进宫,先放了刑部关押的臣子,第二日又将朝中重臣召至玄德殿,当庭读了。
庭中顿时沸反盈天,众说纷纭,最后分为了两派,一派听宋世翾说了几句先景王之事,当即便信了,毕竟他有国玺在手,苏朝辞又是世家出身、官名极佳的清正文臣,不会莫名其妙地行谋逆之事。
另一派则有些迟疑,担忧这遗诏时日太久,不能辨真伪,蔡瑛环顾了庭中一圈,没有多说,只道:“苏尚书先将小周大人请回来才是。”
众人不解其意,德帝驾崩前宣召的几人却心知肚明。
德帝垂危之时,召他们至榻前,除了废太子外,还叮嘱了承嗣之事,他无力多说,只是抓着蔡瑛的手,含糊地说了遗诏之事。
德帝把遗诏留给了周檀,只有周檀知道遗诏在何处。
那日他被废太子逼迫,义愤填膺想要自尽,也是周檀的夫人俯身对他说了一句。
“蔡相公保重自身,陛下留了遗诏,若诸位丧命此间,便无人为证了。”
一句话叫他想起了此事,这才三缄其口,在刑部万般忍耐地活到了如今。
周檀的夫人卧底废太子身侧,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他心中清楚得很。苏朝辞带来周檀手中的先帝遗诏,却只是一面之词,他必得见到周檀,才能确信。
众人在玄德殿中等了良久,才见周檀姗姗来迟。
他带着曲悠在殿门处出现,众人皆是激动,苏朝辞连忙迎过去,低声问起了周檀的身子。宋世翾跟过去,本想一拜,却被周檀制止,他只好绕到曲悠身侧:“一别多日,师母安好?”
曲悠总是没有办法将记忆中淡漠的明帝与面前这个孩子重合,只好勉力笑了笑,低声答道:“子谦挂怀,我一切都好。”
德帝宣召过的几位老臣立刻弯腰对周檀行半礼,不知内情的人心中纳罕,他们却明白,德帝临终前单独见过周檀,遗诏也留给了他,几乎是托孤,此人今后在朝中必定举足轻重,不能不拜。
蔡瑛扶正了官帽,上前道:“小周大人,陛下诏书存处只有你知晓,大人与我同去开启才好。”
周檀拜了一拜,哑声道:“蔡相公说得是,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