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影的目光从地面移到曲悠的身上,她朝着身后遥遥一指,露出个略有些苦涩的笑容。
“不过是道槛罢了,抬抬腿便能过去,可若我不管不顾地跨越过去,到我夫君身侧去,那边瞧见的大人们明日上朝就会再参他,于是今日情形重演。在现在的情境之下,我固然有自由,但因着不想牵累他,我可以让渡这自由……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柏医官会觉得我想的太多吗?”
“不敢不敢,是我小瞧你了,”柏影拱手朝她告饶,“我只想着,你从前一腔孤勇,敢上街去敲登闻鼓,怎地如今面对着脚下的门槛踟蹰再三?却不知,原来你心里早已想得极为透彻,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多说一句。”
曲悠笑答道:“此与彼不同,孤勇也不是不管不顾的自由,总是要有限度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便听见身后传来庭杖打在皮肉上的声响,周檀向来十分能忍,绝对不会痛呼一句。
柏影踮脚看了一眼,欲言又止,曲悠却没有转身,她伸手扶着门边的漆柱,低头重新看去。
皇庭的门槛总是修得极高,一道又一道,就像是这些年——或者说是这几世来她和周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磨难。
他们彼此扶持着走了千山万水,跌倒了也能爬起来,好不容易迈过了最高的那一道——
她没有如前世一般,死在周檀简陋的坟堆边,死在西境城墙外烈烈的风里,死在军队围城时汴都的城门前……
熬过了三春的雪,她走到了最后一个困惑之前。
可是如今,她完全看不清布满风雪的前路,于是一步也不敢走。
损伤自身倒不算什么,但是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一步,会不会给前方不远的周檀带来影响。
她前世今生,所求的不过是周檀能够得以善终,安享晚年,不要背负着那些不属于他的污名。
如今她就在他身侧,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呢?
想清楚之前,她不敢挪步半分,心爱之人,怎能用来和天命打赌。
柏影见她神色,有些不忍她继续听下去,便开口插嘴道:“瞧你的气色不太好,给你开的药膳你最近吃了没有?”
曲悠却道:“柏医官,我突然想起,自夫君南渡,一直都是你在照看他的身体,依你所看,他如今身体如何?”
柏影的眼神一飘,不过她此时心烦意乱,并未注意到。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件事了?放心吧,你夫君……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自幼体弱,后来忧思郁结,才会一时虚弱。照着我的方子喝药,心情畅快些,不多时便不会有事了。”
曲悠听着,略微放下了心,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今周檀的身体其实还不算太坏,前几世早逝,恐怕都是因为后来忧思过甚。
她刚想到这里,便听见身后的声音停了。
早朝的大人们也终于都离开了此处,曲悠转过身,提着裙子飞快地跑到了周檀身边。
周檀正伸手去拿他受刑前端正放在身前的官帽,但他冷汗涟涟,手抖得厉害,一时居然没有捞起来。
他强撑着自己没有栽倒过去,手指刚刚碰到黑色官帽的边缘,那顶帽子便被一只熟悉的纤长玉手拾走。
曲悠跪在他身侧,仔仔细细地为他重新带上了官帽:“君子正衣冠。”
她主动把手递过来,他抓住了,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头一松,低低问道:“你怎么来了。”
曲悠扶着他的胳膊,扶他从地面上站起来,他伸手搭在她的身上,由于疼痛,略微脱力,整个身子大半都倚了过去。
不知为何,最近尤甚,自从一别再见后,他总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要看见她,就忍不住贴过去,手指相连,心脏相依,发丝缠绕,才觉得安全。
“陛下在书房等着我们。”曲悠侧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露出令他不安的神色,反而温柔笑道,“你慢一些走,我和你一起。”
“好。”
他走得很慢,又太过专注,以至于被引进书房之后,才发现柏影一直在身后跟着二人。
柏影哭丧着一张脸,看见宋世翾便扑上去告状:“陛下!”
“皇庭之内能不能禁止臣子搂搂抱抱啊,或者能不能废了太医必须随侍文臣之后的规矩?臣方才在这小夫妻身后跟了一路,看他们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臣却形单影只,真是不公平啊不公平!”
宋世翾放下手中所执的书卷,朝一侧的小太监看了一眼,那小太监立刻领命,跑去为几人搬了软椅,随后将宫人们都带了出去,掩上门扉。
宋世翾这才松了一口气,哭笑不得:“柏医官,你也该娶亲了。”
柏影道:“朝廷可以给太医发内眷吗?”
“……”
寒暄了几句,宋世琰便捻着衣摆走到周檀身侧,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口中道:“先生可还安好?”
周檀笑了一声:“陛下为何不敢抬头?臣很好。”
宋世翾忙道:“如今在书房中关起门来,先生不必称臣。”
周檀应了:“好,子谦,你召我来,是为何事?”
“我只是叫先生到内庭来瞧瞧伤势罢了,若出了皇城再叫太医院院首上门,明日那些人还不知要作何攻讦。”
周檀冲他微微低头,起身随着柏影到内室中去了。
曲悠坐在原处发呆,她盯着宋世翾面带担忧的神情,脑海中却浮现了很久很久之前的雪夜里发梢落满雪花的小皇帝,他那时比如今长了几岁,面上已经隐有上位者锋利淡漠的威严。
他垂着眼睛,面色一片执拗的茫然,曲悠连他尾音的颤抖都还记得。
宋世翾却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师母……”
这个称呼似乎不妥,于是他顿了一下,迅速改口:“曲娘子在想什么?”
曲悠摇了摇头,宋世翾回头看了一眼,忽而朝她走近了些,用很低的声音说:“师母,阿萝死了。”
反应了一会儿,曲悠才意识到他口中的“阿萝”应该是那只白色的胖猫。
她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不可名状的悲凉感,宋世翾揪着衣摆,闷闷地说:“从汴都,到临安,颠沛流离的路上,它都活得好好的,偏偏进了皇宫,好吃好喝伺候着,卡了鱼刺,一口气没过来便去了。”
曲悠问:“你把它埋了吗?”
“嗯,”宋世翾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师母,先生……其实是生我的气了。”
他主动提起此事,却让曲悠有些意外,她看了一眼,询问道:“为何?”
“刚刚登基时,我办错了两件事。”宋世翾在她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手指继续绞着衣角,“第一件事师母也知道,十三先生从南边回来,抱着柏医官哭了许久,我一心软,随口吩咐,叫他官复原职……可是,这是不合规矩的。”
“我那时并未想这么多,柏医官从汴都到临安,一路照料我,有几次我在路上发了高热,都是他将我救回来的。柏医官为人洒脱不羁,又时常给穷苦人医治,高风亮节,我想着赏赐他,但是除了太医院院首这他并不太在意的东西,实在是没有别的可赏……于是我想着,让十三先生官复原职,算是报答。”
曲悠默然。
宋世翾低着头继续道:“师母,我也是第一次做皇帝,少时……只记得家破人亡,不堪回首,我自小便活得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好不容易到如今,赏赐一回,还是错了。御史台第二日便上书参奏,说政事堂越过吏部任命,害得先生在我书房中跪了一个时辰。”
他按着眉心,闭上眼睛:“都是我的错。”
曲悠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他不会因为这样的事怪你的,跪那么久,也只是希望你记住此事。帝王之术高深莫测,你还年青,以后必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
宋世翾以手按着眉心,闭上了眼睛:“还有一件……”
曲悠道:“嗯?”
宋世翾的声音却又低了几分,似乎有点心虚。
“与皇后大婚一个月后,我纳了一个妃子。”
“我听说了,是那位姓罗的美人罢?”曲悠思索了一下,“皇后说,罗美人并非谄上之人,又出身世家大族,虽说婚期近了些,但你后宫空悬,并不是完全不合规矩。”
“世家大族?”宋世翾苦笑了一声,“师母可知,这世家大族的身份,是先生不忍叫我被人指点,想尽办法造出来的,她……是前朝罪臣之女。”
曲悠还没有来得及惊讶,便听见对方继续道:“先生因许多事责过我,我都一一记下,当即改正,或是勉励自身,绝不再犯。可这件事……当初任凭先生如何不允,我都要做,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地……”
他还没有说完,便听见殿门太监压低后仍然尖细的声音:“陛下,罗美人来为您送果子。”
宋世翾迅速地敛了之前面上的神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曲悠随着他站了起来,转身往身后看去。
“叫她进来罢。”
大殿漏进的日光之中,她看见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那美人走上前来,垂着眼睫搁下了手中的食盒,又给她问安:“曲娘子。”
曲悠张了张嘴,想要唤她,却没有唤出声来,她感觉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流,一瞬之间便冰得不能动弹。
“婷妃……”
作者有话说:
大家还记得小罗是谁吗!
第97章 不见君(八) ◇
◎婷妃◎
不见君(八)
“行刑的估计得了陛下的叮嘱, 下手不重,浅浅的皮肉伤,你回去敷两日伤药便好了。”柏影收拾着药箱,絮絮道, “我每次瞧你之前的疤痕都触目惊心, 干脆我回去琢磨一些去除伤疤的药物好了, 也省得……”
周檀扣好了官服最上的一颗琉璃珠子, 突地道:“十一,你同我说一句实话, 我还能活多久?”
柏影没拿稳,手中的瓷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二人相对沉默了半晌,柏影才缓缓开口:“礼部已经定了你拜相的日子。”
周檀“嗯”了一声:“六月初二,好日子。”
柏影重重地敲了一下檀木的药箱:“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还能活多久, 但我知道的是,你若坐在宰辅的位子上, 我拼尽全身医术,也保你不过五年。”
听他说了这话,周檀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真有这么严重?”
“你当年在诏狱里受的那些伤……”柏影欲言又止,“伤没养好, 又遇刺中剑, 误了时辰,夫人在汴都那些时日,你用心太过,频频咳血, 已然损了根本……你说, 你还能活多久?”
周檀垂着眼睛:“当日在鄀州时, 竟丝毫不觉得旧伤有恙。”
“那是自然, 西境两年你百岁无忧,所以我才说,霄白……”他第一次叫起他的字,“如果你现在能放下一切远遁西北,或许能和夫人有长长久久的一生。”
周檀的手指动了一动。
良久,他才开口,却只道:“此事,你暂且不必告诉她。”
柏影气结:“不告诉她?那你打算瞒多久,瞒到你两腿一蹬入了土她都赶不及给你买棺材?”
周檀失笑:“我会找机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
“罢了罢了,你们之间的事我也不想管也管不了,你既不想让人知道,就算陛下那边,我也不会多说的。”柏影无奈道,抬手伸了个懒腰,“你们白家的人都一样,操劳命。”
待得二人掀帘子出去的时候,罗美人已经离开了。
曲悠坐在原处,脸色白得吓人,二人从内室出来,她都毫无察觉,周檀凑近了些,发现她额上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柏影顺口问道:“方才有人来过?”
小太监敛目:“罗美人来过。”
听见这个名字,周檀的面色突然冷了一冷。
宋世翾看了他一眼,忙问道:“先生的伤可还要紧?”
周檀摇头:“无妨。”
顿了一顿,他继续道:“陛下,若无旁的事,臣便告辞了。”
宋世翾没有应他的话:“小燕写信来,说岫青寺那个密室挖开了,确实有一条山道通往别处,曲娘子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李缘君有可能没死,而且和第三个人一起藏在汴都。”
曲悠这才回过神,起身站在了周檀身侧:“我还记得,当夜小燕在亭山抓了许多人,后来才发现李缘君随侍的竟都是西韶人,李家的军队不知去了何处。她逼迫大家上山,可能就是给了这群人更换衣物、自如混入民间的时间,毕竟李氏许多兵没有过大营门路,持册混在汴都,短时间内也查不出来。”
宋世翾道:“正是,我会叫他继续查的。”
他拾起身侧的茶杯,喝了一口,清清嗓子道:“先生,还有一事,师……曲娘子在废太子篡政时,于玄德殿救下一干大人,又领卫队帮百姓驱过西韶人,昨日蔡相公上表,合该给她些恩赏,只是不知娘子想要什么?”
周檀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她就在这里,想要什么,陛下问她就是。”
曲悠轻笑一声:“蔡相公上表,便不会不合规矩了罢?”
宋世翾苦笑道:“自然。”
曲悠抿了抿嘴,看了周檀一眼,似乎是斟酌再三之后,才开口道:“那……我向陛下求个赏赐,陛下许我以女子之身进刑部,去修律法罢。”
周檀唇角的笑意一僵。
曲悠继续道:“废太子在时,我执掌了一段时间的内宫事务,同林卫也是熟脸,那时带兵去帮百姓解围都不曾遇过争论,如今再进刑部,想必也不会让陛下太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