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两世、三世……她从未活到过此时。
诸天神佛满足了她的愿望,却又残忍地让她在历史的间隙中挣扎,就算她在一千年后的古籍上,也不知道变法之后周檀的遭遇。
但就算是从前,她早亡之后,对方万念俱灰时,仍要坚持把这件事情做完。
她不知道自己越过门槛之后要做什么,但她不能不尊重他一以贯之的理想。
哪怕她内心隐隐明白,这场变法,一定是他孤独病死的罪魁祸首。
曲悠扪心自问,她如果是周檀,哪怕来自一千年以后,哪怕几乎能看见自己的下场,也依旧会选择如此。
既然她都会选择如此,怎么能够让周檀为了自身抛却一切?
况且这次不同,这次……她在。
苏朝辞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初次见时,他只觉得对方容色照人,后来几次交谈,尤其是她独留汴都之事,叫他刮目相看,大抵明白了为何周檀会与她交心。
方才言论之后,他彻底了悟。
同样的事情,他关切对方,是希望对方□□无损。
而她懂他,知道他的理想远高于一切。
如此想着,苏朝辞又叹了一口气:“再过几日,政事堂诸人便要给出削花一令的决策,蔡洛两位大人向来守旧,必不能应,而我……”
曲悠目光闪烁,也随着他重重叹息。
夜宴之后,周檀与曲悠乘车回府,路经汴河时,曲悠忽地有兴致,便与他一同下了马车,慢慢地沿着汴河散步。
白沙汀这婚宴办得盛大,又与他们几个交好的说了许多,最后抱着柏影恸哭不肯撒手,折腾了半天,此时汴河大街已经寂寥无人,只有天际一轮并不圆满的月亮。
曲悠抬头看向前方一片迷蒙的汴河。
月亮为乌云蒙蔽,于是河水随之变成一片混沌的黑色,夜间静谧,远方巡河的船只发出划破水面的声响。
与此同时的汴都大内,仍然灯火通明。
只是仍然死寂。
内侍低着头关上了沉重的宫门,小皇帝面无表情地烧了手边的供状,却有一滴冷汗顺着额角落下。
他穿过漂浮的纱幔,重新推开殿门,月亮在灯火映衬下光芒黯淡。
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他的脖子。
宋世翾仰着头,没有转身:“江婷,你是否相信这世间有坚不可摧的情义?”
罗江婷怔了一下,巧笑嫣兮:“陛下为何说傻话,那自然是有的。”
他低笑了一声,冷汗顺着脖颈落在浅金的外袍上,没有留下痕迹。
“但愿如此。”
作者有话说:
嘿嘿我来了,昨天在面试~今天补长了点~
第99章 不见君(十) ◇
◎党争◎
不见君(十)
曲悠穿着官袍走进久违的刑部后堂时, 栗鸿羽照例递过笔来,抬头一看却愣了。
“你,你你你……”
曲悠接了笔,在手边的名册上画圈签到, 冲他一笑:“小栗, 好久不见。”
“你不是, 不对……原来你是!!!”
栗鸿羽颠三倒四地说了几句, 终于恍然大悟:“听说小周……不对,听说周宰辅之妻要入刑部后堂督查刑律, 您一定就是那位贵人罢!我叫栗鸿羽,哥哥在左林卫做领头,周夫人……不对,好像不该这么叫——我一见您就觉得分外面熟, 今后也请照拂一二……”
曲悠嘴角抽搐了一下。
原来她所以为的恍然大悟也不是恍然大悟。
她搁了笔,叹了口气, 看向一直被摆在刑部后堂的屏风:“当年还是小栗给我详尽述说了这屏风之事,一别多年,故人相见倒不记得了。”
栗鸿羽紧皱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她一眼, 像是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战战兢兢地试探问:“小兄弟可是当日……”
曲悠含笑点头。
栗鸿羽瞪着眼睛“啧”了一声:“这么说,小周大人尚在刑部时,夫人就……夫人真是当世奇女子啊,我竟然完全不曾认出来!”
曲悠无奈, 转而问道:“宰辅的律令, 可到了刑部?”
“到了到了, ”栗鸿羽道, “我带夫人……啊不,小曲大人前去取文书观阅。”
几日之前,周檀在政事堂无一人附印的情况下单独请了皇帝的国玺,正式颁布了削花法令。
大胤立国以来,向来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德帝一朝出了燃烛楼案,不难想象会在后世史书上被骂成什么样子。
如今明帝登基亲政,虽然以定西的机场大战暂且稳住了朝堂,但明帝实在年青,众人心知肚明,大权握在遗诏中明令辅政的政事堂手中。
周檀越过政事堂其余三人直接修律,摆明了是要集权独揽。
相权在和君权及台谏士大夫博弈。
朝野之间渐多了些流言,道苏朝辞因变法一事与周檀在政事堂中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宰执势如水火。
洛经纶最是圆滑,称病不出,蔡瑛持中不语,宋世翾倒是毫无疑虑地支持周檀的新令,就算法令上未有政事堂中其余三人的附印,也毫不犹豫地签发了。
世家出身的苏执政成了众人的诉苦对象。
几日之内上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苏朝辞也不推诿,每一位都耐心地迎进来,请对方一边喝茶一边诉苦。
但就是不发一语。
有人按捺不住,在堂上义愤填膺:“那周檀分明是假托变法之名收揽权柄,政事堂已然无法约束,这样下去,岂非又要出一个专权的宰辅?前朝那季宰辅殷鉴不远,他也是托的变法之名,最后危及陛下,人神共愤哪!”
苏朝辞搁了手中的茶盏,淡然道:“再等等。”
等来等去,却也不见有什么行动。
曲悠摩挲着手边新修刑律的书页,总觉得十分不安宁。
她想起《削花令》颁布那夜,周檀与她在帐中对弈。
夜风吹拂床幔,周檀的棋路狠厉,她先前还算看得懂,不管是对付彭越还是傅庆年时,周檀都会佯做此棋路,以让对方产生轻蔑的错觉——
黄口小儿,年青狂妄,仗着有几分才情便妄想有通天之能。
不堪一击。
直至发现这鲁莽不过是精心包装的诡计。
但已来不及。
这次与从前截然不同,她左看右看,都没有看出周檀的后手。
于是她执白棋犹豫良久,最后只说出一句:“你这盘棋,要输了。”
周檀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微笑着问:“输了又如何?”
曲悠一时哽住:“你下棋难道不是为了赢?”
周檀摇头:“与旁人下是,与夫人下不是。”
“与夫人下,是为了让你开心,输比赢的意义更大。”
想到这里,她忽然打了个激灵,灭顶的寒意自脊背涌上,像是冬日里被人兜头浇了带着冰屑的凉水。
周檀通晓史书,除却不能预见未来,他应对从前变法者的下场了如指掌,就算没有她高高站在一千年后俯瞰的立场,他也知道这场变法是几乎不可能成功的。
明帝太年青,自幼蒙帝王儒道长大,立志做个如同宣帝一般爱民如子的皇帝。
这是往好听了说。
往坏了说,就是明帝虽然依靠濯舟大将军打了定西之战威震四方,可到底做上位者的年岁太短,没有杀伐果决的气魄,也没有世家大族的根基。
——皇帝威慑不足,政事堂中四分五裂,苏朝辞虽然与他相交,但身后有旧贵族的责任,不可能全力支持。
洛经纶和蔡瑛与苏朝辞和朝堂上其余的人都不一样,这两人经年日久,一眼就看得出周檀的变法条例若以雷霆手段推行,必能真切为百姓福祉。
可是他们只会缄口不言。
说白了,变法本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蔡洛二人再如何爱国爱民,都是文官集团的受益者。
不要指望既得利益者放手。
那么……
她眨着眼睛缓慢思考,却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如现在一般清醒过。
大胤立朝以来,很难避开的关键词就是“文官集团”,由于重文轻武的风气在,胤朝的文官集团比之前任何一个朝代都要发达。
而文官在朝,意见相左,就一定会导致一个后果。
——党争。
从大胤前朝大周开始,党争便初见端倪,晚周灭亡,很大程度上与连绵不绝的党争脱离不了干系。
胤始帝开国之后,党争绝迹,这是因为始帝手腕强硬,且有一位名相刘争,刘争在始帝开国时立下了卓越功勋,君臣一辈子相敬互爱,是难得佳话。
刘争在朝,说一不二,始帝在位,文臣心服口服,无人敢造次。
自从始帝去后,党争便越过文官集团,正式成为了大胤历史上铭刻最深的关键词。
究其根源……帝王们为了把持权柄、玩弄权术,悉尊韩非子“异论相搅”的驭下之术。
换句话说,执政这一职位在政事堂中初设,就是为了与宰辅针锋相对。
胤时宦官集团尚未被扶植起势,多是文人内斗,为了平衡朝局,不使任何一人有机会收拢权柄,皇帝默许、甚至是鼓励宰执党争的。
德帝放任高则与傅庆年的争斗,便是如此。
始帝之后,大胤历史中如刘争那样能够令朝廷上下心悦诚服的相权把控者屈指可数,顾之言在时朝中风气扭转,几乎接近平息,但他因燃烛一案,飞快地在历史舞台上退了场。
刘争和顾之言之后,大胤上下几百年,就剩一个人还有如此威慑了。
是谁?
曲悠的冷汗顺着额角滴落,不由攥紧了手中的书页。
……是苏朝辞。
北胤风流人物史、名臣传第一页的苏宰辅,出身汴都大族苏氏,永宁十二年榜眼,出仕后不久父亲意外亡故,丁忧期为当时便与他不对付的“奸佞”周檀刻意压了好几年,直到周檀被贬,才回到朝中。
在朝时,苏朝辞清流中正、刚直不阿,明帝登基后,因是帝师,被破例越级擢为执政参知,成为政事堂中第二人。
在周檀第二次罢相、离开汴都后,苏朝辞正式拜相,开始执掌政事堂诸般事。
次年,苏朝辞收归政事堂中权柄,废除了《削花令》大部分条款。
春日未过,周檀便病逝临安,再无还朝可能。
此后,苏朝辞便成为明帝一朝受万人尊敬的宰辅,上下敬服,与明帝君臣相持一生,虽再未收弟子,但死时天下文人俱悲,皇帝亲自扶灵,崇敬的百姓挤满了御街。
明帝在时的盛世局面,除却濯舟大将军场场战争打得漂亮之外,有一半都要归功于苏朝辞在位的二十年中为明帝彻底绝了党争。
苏朝辞死后不久,宰执之斗死灰复燃,明帝有心弹压而不得,风气继续泛滥了几朝。
随后灭掉西韶的北部游牧民族铁蹄南下,末帝迁都,北胤灭亡于党争和战火。
若没有苏朝辞和濯舟大将军,宣帝没有挽救的王朝局面和德帝毁之一旦的政庭,加之蠢蠢蛰伏的西北忧患、四五年后的大旱天灾,足以让北胤提前灭亡一百年。
变法是为了收银钱、紧律令、整吏治、督军改。
宣帝之前并非没有人变法,可季宰辅主持的那场变法比之周檀更加惨烈,新旧党争打得天昏地暗,王朝崩坏,西韶趁机入侵,夺了十一城。
萧越当年收复的,便是这时失去的土地。
周檀若是吸取前人教训,一心想要促成此事,便该在拜相之后苦心经营十数年——经营自己的名声、平衡政局中的诸方,而后继续锤炼律令法条。
《削花令》她看过无数遍——它本就出自于她,出自于她从一千年后带回来的东西,它超越时代、突破规律,虽然每一条都切中时弊、字字珠玑,但是局限于如今的历史,决计不能实现。
周檀看出来了吗?
如果他看出来了,为什么还是完全没有为她的法令做与如今相符的删改,而是原封不动地搬了过去呢?
耳边栗鸿羽似乎在叫她。
而她完全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虚空之中,她睁开眼睛,看见导师坐在幕布之前,扩音器传出的人声含糊不清、充满杂音。
“……说起来,苏宰辅一生最应该感谢的人,应该是他的政敌。”
“没错,就是周檀,我知道有些同学很疑惑,但是周檀这个人历史记载太少了,如果要我评价他一句话的话,我觉得应该是……”
政通两胤。
周檀拟定并且颁布《削花令》,其实并不指望它们能够扶大厦之将倾,只是这些法律条目被他以雷霆之势推行过,一定能成为后人反复研究的对象。
他料想得半分不错,《削花令》虽在当世无用,但其间内容对后世的法典制定起到了深远而不可磨灭的影响。
不取沽名。
——“文臣们求的是什么?是生前、身后名!他们闭着眼睛不去听四海哭声,只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死谏堂前,血染庭柱、名垂千古!”
——“声名权柄,金银俸禄,这些都算什么东西?”
真小人。
“能够自我实现我的诺言和理想,对我而言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真君子。
床幔以月影纱制成,窗纸上映出杏花的影子,风一吹,便将它影影绰绰地落在年青的宰辅脸上。
他垂着眼睫,笑得很温柔。
“……输比赢的意义更大呀。”
第一次读《佞臣传》,她在与周檀相关的寥寥几行边写批注。
“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她莫名其妙地将《春檀集》背得滚瓜烂熟,题注从《二十四诗品》中的“悲慨”改为“旷达”。
生者百岁,相去几何……何如尊酒,日往烟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