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原走后没多久,她生下孩子,之后一边带孩子一边奉养他老娘,等着他打完仗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快三年,可她非但没等到他回来,反倒等来了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噩耗。
婆母听完消息就病倒了,苦捱了几个月,从去年底熬到今年初,到底还是没撑下来。
她给婆母料理完后事,等开了春,便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到了庆阳边境,想要找到赵大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因着一时半会儿没有赵大原的消息,便暂时在离靖和卫军营最近的雁归镇落脚,开了一间小食肆,取了自己名中的桃和他名中的原,合在一起便是桃原食肆。
她想着,若是他还活着,只要路过这间食肆,看到牌匾,就一定能知道,是她在等他。因为早在他去边关之前,她就和他商量过,日后有机会要一起开一家叫桃原的食肆。
正回忆着,突然被一声‘嫂子’唤醒,何春桃回过神来一看,是韩副将来了。
韩副将和赵大原在军中是好兄弟,她能在雁归镇落脚并开下这间食肆,他帮了不少忙。
“韩将军来了?快请进,饭菜我给你留着呢。”春桃热情招待道。
“嫂子,你这门前怎么这么大的酒糟味儿?”韩峻抽了抽鼻子,问:“是不是对面那李红杏又欺负你了?”问完,他猛地回头怒视对面红尘酒馆门前的李红杏。
李红杏却丝毫不怵:“哟,韩副将来给姘头撑腰来了?”
春桃一听这话便彻底生气了,自打三个月前她在红尘酒馆对面开下这间桃原食肆,李红杏便处处针对她。
起先她还只当是自己抢了李红杏的下酒菜生意所致,但后来随着她食肆的生意越来越好,李红杏的酒也卖得越来越好,两家也算是互惠互利了。可李红杏却依旧处处针对她,时不时便要冷嘲热讽她两句。
她往她门前泼脏水也罢,冷嘲热讽她也罢,她都可以不跟她计较,可她不该污蔑她和韩将军的清白,韩将军为人正直,对她一直是以礼相待,从未有过逾矩之处。
“你再说一遍试试?”韩峻冷声喝道。
“不就是姘头么?还说不得了?”李红杏挑衅完,见韩峻冷着脸要过来,便道:“怎么?韩副将还想过来打我一个弱女子不成?”
何春桃见韩峻当真要过去,连忙拉住他,大声劝道:“有的人自己心里龌龊,便看什么都龌龊,咱们行得正坐得端,何必与那等小人计较?”
“嫂子说的是,今日便放那小人一马!”韩峻冷哼一声道。
“你,你们……”李红杏一时气得直咬牙。
何春桃扳回一城,正准备请韩副将进去用膳,突然,从街尾传来一阵喧闹声,她探头一看,竟是一队官差押了一群囚犯过来,而街道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对面,李红杏却毫不惊讶,只啧啧两声道:“这得是犯了多大的罪才能流放到咱们这儿来充军啊?”
韩峻知道些消息,沉声道:“数月前,四皇子连同英国公等人,欲要弑君篡位,事败后,皇上仁慈,只处死了四皇子和英国公等谋逆主犯,其余家属和从犯都免了死罪,男的充军,女的没入教坊司。今日押送过来的,多半便是其中一些人。”
何春桃听了满心震惊,曾经被皇帝嘱意为太子人选的四皇子,和曾经权势煊赫的英国公,竟然犯下谋逆之罪被处死了?那三小姐呢,难道如韩峻所说进了教坊司?还有谢霁庭,他身为英国公府世子,是算主犯还是从犯?他是生还是死?
待到那一群囚犯走近,何春桃一眼就认出了那人,哪怕他低着头,弯着腰,满脸脏污,衣衫褴褛,手脚都戴着枷锁,背上还背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身形单薄,步履蹒跚,腰都快被压折了,却依旧牢牢地背着背上的少年,像是一根极有韧性的青竹,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一旁韩峻见她死死地盯着人群里那个背着半大少年的囚犯,神情还很是复杂,忍不住问道:“嫂子,你认识那人?”
何春桃回过神来,收回视线,随口道:“有些旧怨。”
韩峻闻言若有所思,以她这尽量与人结善的性子,能说出有些旧怨的,怕是不止一点旧怨了。
那囚犯一看便是从京城流放过来的贵公子,可既然到了这个地界,哪怕他从前是天王老子,只要他一句话,他就得乖乖趴着。
他伸舌舔了舔唇,准备狠狠给那人一个教训,好给春桃嫂子报仇。
第10章 第十章
谢馨如原本把脸紧紧埋在兄长的后背,不想被人瞧见自己的模样。哪怕这一路流放,被许多许多人围观过,她也还是不适应这样被人围观指点的场景。
但,这里是雁归镇,差不多是他们这次流放的终点,她听官差们提起过,他们会被分配到雁归镇下面的各个村堡里,他们若想逛集市,也只能到雁归镇来,至于上午经过的安靖县城,则要经过批准才能去。大约是为了防止他们初来乍到会逃跑吧。
想着自己日后少不了要来这镇上逛集市,谢馨如悄悄地抬起脸露出一只眼睛,仔细打量起街道两旁的商铺来。
突然,她看到一个有些面熟的身影,她细想了想,才记起来,是大哥院里的厨娘春桃,哪怕过了四年多,她还是记得那个会悄悄塞给她好吃蜜饯的漂亮姐姐。
他乡遇故人,谢馨如难免激动,她连忙拍了拍大哥的背,指了指春桃所在的方向,小声在他耳边道:“大哥,快看,是春桃姐姐!”
谢霁庭原本低着头一步一步缓慢地走着,听到三妹的话,他身体猛地一僵,脚步也微滞,连呼吸也骤停了一瞬。
他抬起头,看向三妹所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间桃原食肆的门前站着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倩影,她穿着灰衣褐裙,梳着妇人头,头上只插了一根素银簪,白皙的面庞少了几分稚嫩的少女气,却比从前更加明艳,更加冶丽。
桃原食肆,是她和她那个叫赵大原的丈夫一起开的吧!可她身边那个身穿戎服面容冷毅的陌生男子又是谁?
她不是生活在青州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这几年,她过得如何?
谢霁庭满心疑问时,正撞上她身旁戎服男子看过来的眼神,他的眼神似野狼一般锐利凶狠,充满攻击性。
谢霁庭从未见过他,便只淡淡地回望了他一眼,重新低下头,抬起脚,继续艰难地往前走。
红尘酒馆门前,李红杏将几人的异样全都看在了眼里,她勾唇一笑,心道:有意思!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何春桃不想继续站在门前看热闹,便引了韩峻和其手下入内,让巧秀把锅里温着的羊汤和焖猪蹄端出来,自己则去到后厨飞快地炒了两个小菜。
刚将小菜端到桌上摆放好,就听到后院小安在唤她,应是午睡醒了,便跟韩将军告了声罪,抬脚去了后院。
韩峻趁她去了后院,便吩咐手下郑方去帮他办件事,郑方舍不得桌上的美食,赶紧胡塞了两口,又抓了个猪蹄在手上才匆匆去了。
后院房间,何春桃正给儿子赵怀安穿衣裳,就听见他奶声奶气地问了句:“娘,今天找到爹爹了吗?”
何春桃手下动作一顿,莫名就想发脾气,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儿子每天都会问她,他不知道,他的亲爹从高高在上的英国公府世子一朝沦落为发配边关充军的阶下囚,他更不知道,他的亲爹刚刚被官差们押着从桃原食肆门前走过。
他问的,是她带着他千里迢迢来边关找寻的赵大原,赵大原才是他唯一的爹。
何春桃于是笑了笑道:“还没呢,不过小安放心,咱们啊,迟早能找到你爹的。”
“嗯!”赵怀安乖巧地点了点头。
何春桃看着他乖巧瘦弱的样子,一时有些心酸,她刚怀他时就身受重伤又屡经折腾,导致怀相不好,尽管日日用药养着,也还是早产了。
生下他后非但没让他过上一天好日子,今年还带着他千里迢迢来到边关,让他跟着她吃了一路的苦,本就瘦弱多病的身体更是折腾得不轻,三天两头的便要生一场病,几乎每天都得喝上几大碗的药。
都快四岁的孩子了,却不及别家孩子一半壮实。
好在这孩子听话,让他喝药他从不叫苦,平日里也知道心疼她,从不主动给她惹麻烦,乖巧得让人心疼。
想到这儿,她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才抱了他下床,牵着他走到院里,让他在院子散会儿步,自己则去厨房给他端药。
药是早就熬着的,熬到现在正好,何春桃将药从药罐里倒进碗里,又取了两颗蜜饯放到小碟子里,正准备一起端出去时,就见巧秀跑了进来,附到她耳边道:“春桃姐,我刚刚偷听到韩将军吩咐他手下,去教训一个刚流放过来的囚犯。你说,韩将军是不是跟那人有仇啊?”
何春桃默了下,不是韩峻与那人有仇,而是她与那人有仇。
当年若不是他把她发卖出京,赵大原就不会为了追她出京,也就不会丢掉衙役的差事,后来也不会因为被迫服兵役而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若不是因为他,小安也不至于病弱成这样。
一想到赵大原的死和小安的病,她就恨他恨得牙痒痒!
从前他远在京城高高在上,她从未妄想过要去报复他,如今,他成了阶下囚,被发配到边关,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韩将军要帮她教训他一下,她自然不会阻拦。
“少去听韩将军的墙根儿!”何春桃斥了句,又道:“碗洗完了你就回去休息下,晚点儿再过来。”
“我等韩将军他们吃完把碗筷洗了再走。晚上要用的菜我也先摘一些。”巧秀摇了摇头道,心想,她才不回去呢,回去也得被娘支使着做这做那,还不如在春桃姐这儿自在。
何春桃点点头,端着药去到院里,把药放到院里的石桌上,让小安过来喝药。
赵怀安正站在柿子树下仰头望着树上结的柿子,见好些都已经发黄了,不禁馋得直流口水。
听见娘叫他,才止住口水,小腿噔噔噔地跑到石桌前,手脚并用地爬到石凳上坐好,端起药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喝完。
喝完他拈起旁边碟子上的两颗蜜饯一同塞进嘴里,才勉强压下嘴里的苦味。
待到蜜饯吃完,他抬头看向娘亲,眨巴眨巴大眼睛撒娇道:“娘,我想吃柿子。”
何春桃刚要点头,才记起来柿子性寒他不能吃,也才反应过来,这孩子是知道她每次看他喝药都会内疚心软,所以故意趁刚喝完药她最心软的时候跟她撒娇要吃柿子,她一个没留神险些就答应了。
小小年纪就学会跟她耍心眼,长大了还得了?
何春桃气得伸手拧住他的耳朵,恶狠狠道:“好你个赵怀安,这么小就敢跟娘耍心眼?”
“娘,娘,小安知道错了!小安再也不敢了!”赵怀安立即举双手投降,又叫疼道:“娘,您快松手,小安耳朵疼!”
何春桃手下压根没用多少劲,见他撒谎叫疼,心里自是更加来气,正准备好好教训他一顿,却见韩副将走了进来。
“嫂子,小安这是做了什么惹了您生气?”韩峻问。
何春桃再想教训儿子,也不会当着外人的面教训,当即松开手,尴尬一笑道:“没什么,小孩子不懂事,闹着要吃柿子。陈老大夫说了,小安不能吃柿子这类性寒之物。”
韩峻了然,见小安一脸沮丧,便道:“柿子这玩意儿涩得很,有什么好吃的?快过来,看叔叔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油纸包冲他晃了晃。
赵怀安先是看了看娘的眼色,见娘没有制止,才跳下石凳,飞快地跑了过去。
韩峻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的一大捧新鲜桂圆,赵怀安看了有些疑惑:“这不是娘做菜用的桂圆吗?”
“你娘做菜用的是桂圆干,这个是新鲜桂圆,可以直接吃的。”韩峻解释。
何春桃走近前来一看,见果然是新鲜桂圆,不免好奇道:“这么新鲜的桂圆,韩将军从哪儿买来的?”
“不是买的,是上边赏下来的。说是代王妃爱吃这个,代王就让人从南方快马加鞭运了一些过来,为了保持新鲜,一路上都用冰块镇着。又怕王妃吃多了上火,就把多的都赏了下来。”韩峻答完,又道:“也不是什么金贵的玩意儿,就带了些过来,让小安吃个新鲜。”
其实从前在英国公府,何春桃也吃过一回新鲜桂圆,还是世子赏下来的。这果子本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在南方常见得很,但到了北方,就金贵起来了。但再怎么金贵,也不过是吃个新鲜而已。
何春桃于是没有拒绝,对小安道:“韩叔叔特意给你带好吃的,还不快感谢韩叔叔?”
“谢谢韩叔叔!”小安乖顺地道了谢,高高兴兴地接过包着桂圆的油纸包。
韩峻冷毅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笑意,他伸手摸了摸小安的头,才向何春桃告辞:“嫂子,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明儿中午再过来吃饭。”
“行,我照例把饭菜给你留着。”
何春桃送走韩峻,回来一看,石桌上那包桂圆一下子少了一小半,而地上既没看见桂圆壳也没看见桂圆籽。
她吓了一跳,连忙问小安:“你该不会连壳带籽一起吞了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扒开他的嘴。
小安连忙摇头辩解:“娘,我才没那么傻呢!我一个都还没吃呢。”
“一个都没吃怎么一下子少了这么多?”何春桃问。
“我,我装了些在荷包里,准备拿去分给小萍姐姐、二虎、还有狗蛋他们吃。”小安小声答。
何春桃有些惊讶,原来是要分给他那些小伙伴们吃。这孩子倒是不护食,知道有好东西要跟朋友分享。
见他一直低着头,显然是怕她会责怪他。何春桃于是佯装生气道:“荷包呢?拿出来!”
小安虽不乐意,还是磨磨蹭蹭地藏在怀里的荷包拿了出来。
见他跟打蔫了似的,何春桃忍不住扑哧一笑:“装这么点都不够分的,拿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说罢,从纸包里又抓了一把桂圆装进荷包,顺便帮他把荷包重新系紧了。
见小安一脸惊愕,她摸了摸他的头,笑道:“你懂得和朋友分享是好事,娘怎么会怪你呢?去找小萍他们分着吃吧,不过要记得,吃桂圆得剥壳吐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