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貌得天独厚,什么事都信手拈来。
文字也同人一样,有着与生俱来的锋芒。
顾嘉年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地鼓动。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起自己问外婆会不会遗憾。
那她自己呢?
就这样把他藏在心里,会有遗憾吗?
一定会的吧。
她才十八岁。
可却有直觉,此生往后都不会再像这样喜欢一个人。
顾嘉年不敢再想下去,回过神来,拿起电脑挪过去,蹲下来戳了戳他胳膊,小声道:“迟晏,我看完了。”
他缓缓睁开眼,眼里有些许惺忪睡意。
声音也有着缱绻的沙哑:“嗯,怎么样?”
顾嘉年压下心底的悸动与不安,认认真真地和他说自己的感想。
“我觉得每一版都很好,我都舍不得看完。”
“但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我最喜欢第六版。”
迟晏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在十六个五花八门的开头里,她的选择竟然与他一致,仅仅十六分之一的概率。
这些开头贺季同和其他几个编辑们也看过。
他们各有所好,但统统不看好第六版,觉得太过平铺直叙,没能凸显他的文字功力。
而他在走过这些年的困顿现实之后,亦不得不承认,对于文字已经没有当年那般敏锐与自信。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才会接连停笔十数次,磋磨割裂到丧失信心。
“嗯,”迟晏的喉结上下滑动着,问她,“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呢?”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说不上来,就是一种感觉。”
“我给不出什么专业的建议,”她斟酌着说道:“但是,在你销声匿迹之后的那半年里,我曾经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复复看过数十遍,摘抄过,背诵过,逐字逐句记进心里过。”
“不是说叙事顺序或者文风多么相似,可我看到第六版的开头,就觉得是你。”
“独一无二的你。”
“……”
迟晏哑然。
这些年过去,连他自己都不能确定,他的文字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
此刻却被人笃定相告。
这就是你。
独一无二的你。
迟晏看着顾嘉年的双眼,那瞬间眸中忽然闪过一丝难捱的悸动。
支着下巴的手指收了收,指尖嵌进掌心。
他风马牛不相及地想着。
纵使他把家里这上万本书全部看完,大概此刻同样会词穷。
文字最是千变万化,可造日月星辰,可写人间四季。而她却是万千组合之外,最莫测的那个。
不可捉摸,无法言说。
两人一坐一蹲,靠得很近,呼吸相闻,静静地对视着。
某些微不可察的暧昧气氛在蔓延。
顾嘉年莫名感觉到脸颊在升温,她不知道他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说得对还是不对呢?
直到突兀的手机铃声响起。
顾嘉年吓了一跳,惊觉三个小时到了。
她连忙站起身与他拉开距离,抖着手拿出手机,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号码。
她手忙脚乱接起来,清了清嗓子,紧绷地问道:“喂……请问结果出来了吗?那个――”
“――你们……要我么?”
第24章 野星为灯
对面静默了几秒。
顾嘉年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 耐着性子等过一个呼吸的时间,追问道:“我……我还有戏吗?”
电话那头传来浅浅的笑声,像是被她的话逗笑了。
“嗯, 有戏。顾嘉年同学,九月一日上午八点来报到, 高三十班,还是周老师的班。不过――”
女老师的声音比起上通电话, 轻松了不少,少了些许公事公办的冰冷感, 多了点带着温度的笑意:“――三年前承诺你的是文科实验班,这次只能是普通班, 你来吗?”
顾嘉年脑子宕机了好几秒。
这个意思是,九中同意让她去复读?
秒针簌簌走着。
顾嘉年的视线在沙发扶手上放着的书上空洞停留片刻。
暖黄色读书灯打在蓝色封皮上。
顾嘉年终于回过神来,飞快道:“来来来, 我一定来!”
下一秒,她目光下意识地上移。
视线所及之处,迟晏垂着眼眸, 怠惰地勾起一个笑。
而后他拿起笔记本电脑,自顾自看起来, 不再费神听后续。
顾嘉年的视线无意识地飘在他脸上,思绪却仍在电话里。
她像是生怕对面反悔般,补充道:“……那个,我需要准备什么吗?”
“嗯, 要准备的东西很多。”
“我们年级组老师刚刚联系了霖高,拉了你高一一年政史地的成绩单。你文科基础还可以,直接插班高三虽然冒险了一点,但往届也不是没有成功的案例。”
“一会儿我给你发一个高二的政史地课程大纲, 你去买一下教科书,自己先看看。虽然高三会从头开始复习,但你毕竟缺了一年课,如果不想一开学就跟不上,这几天勤快点抓紧学一学。”
顾嘉年连连称是。
女老师继续补充道:“你们班还有几个高二结束理转文直接读高三的同学,跟你情况比较类似。等开学之后,班主任会安排你们晚自习另外补课,这一部分费用包含在复读的缴费清单里,我也会一会儿发给你。”
女老师一条条说到这,话锋突然一转,打趣道:“这次,你爸妈不会再次反悔吧?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顾嘉年斩钉截铁:“不会。”
她没解释。
如果爸妈不同意,她就自己当自己的监护人。
至于学费,九中是公立高中,一年学费要不了多少。
大不了,她可以用课余时间勤工俭学,总是能扛过去的。
顾嘉年想起初三毕业的那个暑假。
在爸妈瞒着她去帮她交霖高的择校费之前,她骑着单车吹着风去过九中。
她记得九中门口有一个自西向东的弯道,坡度很高骑不了车,她不得不推着车走上去。
而那弯道的两旁,开着好几家生意忙碌的书屋。
或许她可以跟老师报备一下,课余时间去某一间书屋里打工。
反正她已经成年了。
时间如金色麦田,被秋风拨乱了三年。
如今总算回归正轨。
“好,那就开学见。顺便说一下,九中的校规中也明确,在校抽烟绝对不允许。”
“不抽,肯定不抽!”
顾嘉年信誓旦旦保证着,对面已经掐断了电话。
她怔怔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连手机都忘记放下来,低下头对迟晏喃喃说:“他们说,要收我。”
迟晏抬起头,神色寻常地道:“嗯,知道了。”
空气静了一瞬。
然后耳边响起小姑娘后知后觉的惊呼声。
软乎乎的,却很炸耳。
她如同被按开某个开关,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嘴里还絮叨着:“你说他们应该不会反悔吧?等开学了我一定要亲自去谢谢那个女老师,听我说了那么多,竟然还愿意收我,肯定是个顶顶善良的人……我得回去跟外婆说一下,还要跟爸妈打电话通知他们,嗯,是通知,不是商量……”
“……要买书,要复习,还有一个多礼拜就开学了。”
一边说着。
一边那嘴角高高翘起来,眉眼飞扬着,眸子里充斥着惊喜与快乐,仿佛点点星光洒在湖面。
这不加掩饰的情绪明快到想让全世界都知道。
哪怕刚成年,骨子里也还是个孩子。
迟晏忍不住跟着她舒了眉眼,觉得空气流淌得比平常要快。
呼吸都变得顺畅。
顾嘉年忙忙碌碌着,快乐地收拾东西,许久之后,她突然停下手中的一切。
如同愣神般朝他看来。
迟晏被她看得有些异样,挑眉道:“看什么?”
“迟晏――”
小姑娘叫他的名字,那飞扬的眉眼拉直,漂亮的脸上带着难得的严肃。
下一秒,她说道。
“多谢你。”
“谢什么?”
顾嘉年言简意赅,难抒胸臆:“就,全部。”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哦,你是该谢谢我,”迟晏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好脾气地说道,“别忘了你还欠我一顿饭。”
顾嘉年用力点头:“嗯,我没忘。”
她鬼使神差地拉长了时间线,说道:“等以后有时间,你去北霖或者我回云陌,我再请你吃饭。”
*
接下来一周多的时间里。
在顾嘉年离开之前的日子里,夏天飞快地收尾。
八月末那几天气温已经有了明显下降。
门口的葡萄叶和桂花夜时常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
二舅开着修好的皮卡去镇上给顾嘉年买了高二的教材。
好在云陌和北霖用的都是人教版,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气。
顾嘉年开始每天去爬墙虎别墅学习。
她自己心里很清楚,既然不看书,又买了教科书,她并没有必要去迟晏家。
但她就装作是因为对直行产生了惯性,从而忘记转弯一般,仍然每天雷打不动地上午去他家报到。
轻车熟路地坐在“专属”的单人沙发上,把教科书和笔记本铺在矮桌上,一学就是一上午。
好在迟晏没有问她。
就好像他也习惯了。
这些天里他起得很早,说是因为决定好了新书的开头,按部就班地开始写作了。
令顾嘉年诧异的是,他真的用了第六版开头。
原先迟晏让她帮忙挑开头的时候,她以为顶多就是把她的意见拿来当个不大不小的参考。
没想到他最后竟然真的采用了她的意见。
顾嘉年感到受宠若惊之余,又担心他太过草率。
于是她旁敲侧击问了好几次,最后得到答案:“只是恰好你选的跟我钟意的,是同一个。”
“哦。”
顾嘉年翘起嘴角。
一边觉得这就是缘分,一边又觉得看来她水平还不算太差。
两个人又回到了曾经那种互不打扰的生活,顾嘉年照着老师给她的大纲按部就班地看着,偶尔也会让迟晏指导指导她――毕竟放着一个高考文科全市第二的学霸不用,实在有点暴殄天物。
由于迟晏的作息更改,他们每天独处的时间大大加长。
顾嘉年非常庆幸。
在云陌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
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更是。
复读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某些不舍与慌张的情绪开始蔓延。
下一次见面,会是什么时候呢?
又会是以什么样的身份?
顾嘉年想起那天迟晏说要她别忘了请他吃饭。
她擅自拉长了时间线,想要留一个下次见面的机会。
可那句话仿佛是句玩笑话,没人真的确定下来,下一次见面会在哪。
他没说他要去北霖,她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云陌。
北霖和云陌之间。
高铁加长途汽车,紧赶慢赶也需要七个小时。
*
哪怕再慌张不舍,时间也不会跑得慢一点。
到了顾嘉年离开的前一天。
夏风卷起碧绿稻田,几本高二的教科书已经全都被她浅浅翻了一遍。
顾嘉年把两个月前二舅帮忙放进储物间的行李箱拖出来,认认真真收拾了行李。
回程的行李比来时多了许多东西。
有外婆亲手做的三条裙子、舅妈腌的小菜、张婶塞给她的一捆鞋垫。
还有一些邻里们送来的杂七杂八的特产。
顾嘉年利索地检查完所有证件,又确定了一下手机里那张定好的高铁票。
然后让外婆陪着她,拨通了北霖家里的电话。
自从她生日之后,他们再没有来过消息。
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破罐破摔暂时把她搁置在一边,又或者是等着她去道歉。
电话接起来,顾嘉年就知道,原因是后者。
爸爸的语气极其傲慢冷漠,问她:“知道错了?后天开学,跟我去霖高认个错,可能还……”
“我订好了明天晚上的高铁票,九月一号凌晨到北霖,然后直接去九中报到。”
她打断爸爸的话,干巴巴地交代了重点――她要去九中复读,念文科,还要住校。
关于学费和生活费,倒是用不着她去校外打工了,外婆说如果她爸妈不同意,她来拿这个钱。
昨天晚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把顾嘉年叫到房间里,给她看自己的存折。
“在云陌用不着花钱,这些年卖米、蔬果、家禽,每个月还有村政府给的养老金。”
外婆戴着老花眼镜,给她看存折上的数字,眉开眼笑:“你看,多着呢。”
顾嘉年一口气说完,没有继续听对面的回复,而是把话筒交给了外婆。
然后走出了院子。
倒是与勇气无关,她只是不想同他们道歉,也对他们的态度不甚在意。
屋内外婆的声音被拉远。
顾嘉年沿着山路往上走。
落日浮沉,给远山镀上一层淡金色,等待着寂静良夜到来。
傍晚的喧嚣刚过,沿途蔷薇与扶桑已经开败,剩了光秃秃的绿色叶子。
风簌簌吹过山坡上所有植被,不同形状是不同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