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最后,在阿萝心里,终归还是魏玘占了上风。
她暗自拿定主意,待到明日,就请杜松领她逛逛上京,证明秦陆确实在骗人。
如此想,阿萝稳住情绪,继续缝制香囊。
是夜已深,灯影如豆,青蛇沉眠。
阿萝坐于案前,一手执针,熟稔穿梭,似能将烛光织入金缕丝中。
不知觉间,屋外有人踏月而来。
鱼杏儿的声音忽然响起:“奴婢杏儿,参见肃王殿下。”
——无人应答。
阿萝不由抬首,望向阁外,只见人影颀长,受两名仆从跟随,来到门前。
“吱呀。”木门被推开。
魏玘只身入内,玄袍几与漆夜同色。
阿萝一讶,下意识眺向窗景,确认时辰已晚后,道:“子玉,你怎么来了?”
魏玘不答话。
他抵达阿萝旁侧,勾来木椅,沉身一坐。
阿萝不解,仔细瞧去,才发觉他眉宇冷蹙,薄唇微绷,几能将满室烛光裁成冰棱。
她道:“你不高兴吗?”
魏玘仍不答话,先瞥她一眼,又转目,凝向案前的香囊。
他抬颌,向其示意道:“给我的?”
阿萝点头。
魏玘扯动唇角,只道:“好些了。”
——什么好些了?
阿萝没听懂,又怕自己惹魏玘动怒,一时不敢追问。
她发觉,自打来了上京,魏玘不悦的次数变得更多了,无论何时,他都沉着一张脸。尽管他平时也总是如此,但隐约之间,她能觉察到二者的不同。
发觉阿萝的打量,魏玘眼帘一抬,与她视线相对。
他道:“有话要说?”
阿萝点点头,倾身,向他靠近一些,道:“子玉,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若我像上回那般看着你,会让你好受吗?”
魏玘闻言,眉峰上挑。
他锁目,注视她,探入那双清澈的杏眼,又往下走,降在她白玉似的颊、樱桃似的唇。
最后,他又低头,径自低笑一声。
“就没点别的用处?”
提及用处,阿萝神情微凝。
鱼杏儿的话突然重现耳畔——他待你好,只是因为你有用处。
按理说,她本不会想起这些。可秦陆才与她说过许多,连着曾经的纷扰也不受控制。
她下意识看向魏玘,但没能对上他的双眼,只看见他低垂的头颈,与懒怠的身姿。可若她真能望见魏玘的眼眸,一时却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在里头发现什么。
莫名地,阿萝的心口又一次发紧。
她收拢手指,勉力稳住精神,正筹措言语时,魏玘的后话已随之而来。
“给本王唱个曲儿吧。”
……
送离魏玘时,已是深夜。
阿萝合上木门,本要往屋里走,竟觉双足生根、动弹不得。
之前,于她唱曲全程,魏玘一语未发。他背靠木椅、闭着双眼,唯独在她心神散乱、中途错了调时,才眼风低扫、睨她一记。
阿萝弄不懂他那一眼背后的含义,只觉四肢发凉、指掌渐冷。
前夜、今日,她都遇见好多人、听过好多话。那些声音本该与她所见不同,但此时此刻,如似月影挪移,渐渐交缠重叠。
阿萝心乱如麻,不自觉间,已抚上门板、略加按压。
“吱呀。”又是一声长响。
而在这长响之后,是鱼杏儿凉薄的嘲笑。
“阿姐,你现在知道了。”
她的话音冷如冰锥,隔着一扇门,直直刺向阿萝。
“于肃王而言,你的用处就是唱曲。”
作者有话说:
感觉我每次都很用心起标题,不知道宝宝们有没有发觉每个标题背后的意思。
第19章 南柯梦
阿萝滞在原地,越觉凝涩。
如是从前,对此等说辞,她定会不假思索地反驳。可适才,她已亲耳听见——用处二字,系由魏玘脱口而出,并非旁人逼迫。
阿萝僵立,摇摆良久,才道:“我不唱曲,他也待我很好。”
来到肃王府后,她唯独在今夜唱过歌谣。那么,魏玘平时赠她的礼物应与唱曲无关。
鱼杏儿听罢,又笑一声。
阿萝看见,她立于阁前廊下,身影似被月光抽成细条,映上门扉,仿若毒蛇。
只听她又道:“那说明,你于肃王,还有唱曲之外的其他用处。”
阿萝呼吸收窒,连连摇头:“不是的。”
“我和子玉……是好朋友。我愿意帮助他,他也愿意帮助我。”
“好朋友?”鱼杏儿惊讶。
“好阿姐,对不住,原是我想错了。”
“肃王是越国皇帝的次子,哪怕是巫王见了他,也要依照越礼、跪地叩拜。我本以为,如他一般显贵之人,定不可能与你我这等平民成为朋友。”
“对了。”鱼杏儿话锋陡转。
“昨日,我在陈家丞身上看到一件藏青银纹襕袍,不知被谁缝补多次。听家丞说,那是肃王弃如敝屣的旧衣,瞧也不瞧,随手就赏给他了。”
“我还当那是阿姐的心意。现在看来,既然你与肃王是朋友,那件襕袍应当与你无关吧?”
阿萝默然以应。
隐约之间,她的掌心疼得难受。
她低头,抹去睫间的泪,摊平手掌,竟看见三五道印痕,宛如月牙镌刻。
门扉那头,鱼杏儿的声音仍在继续——
“阿姐,你我是同族,我说这些是为了你好。”
“你不会把我说的话告诉旁人吧?良善如你,我信你不会害我。”
阿萝不回话,扭头就走。
……
这夜,阿萝辗转反侧。
她头一回感觉,上京的春夜竟然这么冷,冰风如针,能穿破紧闭的门窗,直往人骨髓里刺,冻得她蜷紧身躯、仍毫无作用。
阿莱躺在枕边,与小主人头首相依。
以前,若是睡不着,阿萝会和阿莱聊天,或说她读书的收获,抑或说与蒙蚩的趣事。虽然阿莱是蛇,给不了任何回应,但她依然感到快乐。
可现在,阿萝丝毫不想开口。
她迷茫,无措,悲伤,也烦乱。哪怕是蒙蚩离开时,她都不曾有过如此情绪。
在她看来,无论对谁,都不该讲求用处——这既不真诚,也太伤人,令她感觉自己如同绣花时的一根针、捣药时的一握杵,只是冰冷的工具与物件。
魏玘当真这样看待她吗?
阿萝无法肯定,却也不敢否认。
她只知道,自己越发弄不懂魏玘,也越发弄不懂两人之间的关系。
阿萝想过半宿,精疲力尽,终于入眠。
……
次日睁眼时,寻香阁外喧嚣阵阵。
阿萝精神不济,只躺在床上,并未起身查看。
她的思绪依然很乱,像被急风打散的云团,松松地布在脑海。
“咚咚。”叩门声传来。
“阿萝娘子,小人给您送喜讯来了。”
听出来人是杜松,阿萝精神一振。
她记起,自己今日还准备拜托杜松,请对方带她逛上京城,以此打破秦陆的谎言——她可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懒在床上。
阿萝下床,忙不迭地更衣梳洗,前去应门。
“吱呀。”门扉开启。
只见数十名仆役手持竹笼,站在院内,身旁鸡毛散落、羊蹄印嵌入尘泥。杜松正候在门边,一看见她,立刻提步,迎上前来。
他道:“娘子,您真是有福了。”
阿萝还未弄清眼前的状况,听见这话,更加茫然。
杜松咳了两声,道:“小人奉命,传达肃王殿下决意,两日后,殿下就将您……”
话语突然一滞。
阿萝不解,道:“将我如何?两日后要做什么?”
杜松不答,挠了挠头,讪笑两声。
将阿萝纳为侍妾,是魏玘昨夜的决定。甫一作出,便由陈家丞传达至王府上下,命众人为此各自忙碌——而他,就负责知会阿萝此事。
可是,纳为侍妾一词,用巫语该如何说呢?
他不知道,遂含糊道:“如此惊喜,小人先不说了。待时辰一到,您自然就会知晓。”
阿萝闻言,虽然困惑,但也只得点头。
她想,既然杜松说她有福,那应当也不是什么坏事。
眼看糊弄过去,杜松放下心,又道:“还有,阿萝娘子请看。”
他回身展臂,向众仆役斜斜一摆。
“这些鸡羊是肃王殿下赏给您的,全是举国难寻的珍种,有矞艻羊、蓑衣羊、羖羊、淮南长鸣鸡、白毛乌骨鸡、金足白羽鸡……[1]”
书中读过的名字接连冒出,换作平日,阿萝定会又惊又喜。
可现在,她的心思不在此处。
“杜松。”阿萝打断道。
“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可以吗?”
杜松怔愣,暗觉怪异——先前,无论他如何滔滔不绝,阿萝从未打断过他。
可他还记着受罚的事,不愿得罪她,便道:“娘子请说。”
阿萝眨眸,恳切道:“我想请你带我逛逛上京城。”
“我来了这样久,都没有出去过。你放心,我不会走得太远,只想出肃王府看看。”
话音刚落,阿萝就见杜松神情一僵。
但很快,他又露出笑容,如常道:“阿萝娘子,这阵子不行,小人手头还有活要干呢。”
这倒确实提醒了阿萝。
她咬唇,心生懊悔,想自己又提了过分的要求,总不考虑旁人的处境。
“对不住。”她道,“是我没想到这些。”
纵如此,阿萝仍不愿放弃。
她之所以规划这趟行程,本就不为游览,而是为证明魏玘与秦陆所说不同——于她而言,为了朋友,后者的意义自然更加重大。
阿萝思忖,忽来了主意,道:“那,这样如何?”
“我有上京城的地图,你只要将我领去,我自己逛便是。”
话语至此,只见杜松默了须臾,眼珠一转,便抬起手臂,遥遥指向西方。
“好吧。”他道,“阿萝娘子,肃王府的大门就在那儿。”
“您就顺着找过去吧。要是您自个儿转晕了头、没找到地方,也别怪小人。”
……
依照杜松的指引,阿萝一路前进。
出发前,她还不忘换上做农活时的轻装,并让阿莱缠向手腕、带它一起离开。
今日春光正好,暖意融融。
阿萝走在肃王府内,背着手,轻轻哼着歌谣,与府中人擦肩而过。
她注意到,有不少仆役对她投来目光,只一刹,又转开,仿佛蜻蜓点水。对此,她提裙、颔首,按照蒙蚩教导的礼节,逐个回应。
杜松所指方向,与前往后花园的路径重叠。
是以,阿萝穿过月洞门,迈入一片姹紫嫣红之中。
她步伐轻快,并未在花草丛处过多停留。此刻,她的目标是离府的大门,还有上京城。真要游览后花园,待她回来后,还有的是时间。
阿萝从不曾出门,但方位感尚佳,始终锁着杜松的指示,不曾挪移半分。
虽然肃王府很大、让她走得有些累,但她依然很高兴。
行过林间小径,阿萝抬腕,看向阿莱。
青蛇盘身,立起脑袋,用那对乌溜溜的眼珠,与她对视。
阿萝笑,唇边凝起梨涡,眸光温纯如水。
她道:“阿莱,你高兴吗?”
应当是高兴的。虽然阿莱是蛇,但她总感觉,它能与她同甘共苦。况且,它本就是自由自在的小蛇,这一点最令她羡慕。
她又道:“书里说,有不少人都害怕蛇。”
“所以,阿莱,只能辛苦你,稍后藏入我袖里。我们不能再给子玉添麻烦了。”
阿莱只看她,瞧不出它听懂没有。
阿萝放下手臂,继续走。
这段路好长,也好远。她穿过花草,走过湖泊,经过假山,最终停下脚步。
面前是一堵墙——高大,厚实,朱红。
阿萝愣住了。
她站在原地,看红墙向两端延伸,漫无边际地包拢着她。
眼前已不再有路,红墙是路的尽头。
她感觉自己没有走错,因她始终按照杜松的指示前进。可莫名地,她又感觉自己被这堵墙突兀吸附过去,像壁画一般,纹丝不动。
应当是她走错了。
是吗?
阿萝想自己找,便离开红墙,向左侧摸索。
这次,她走得很急,也很快,一双足腕反复交叠,到最后,竟跑起来。
沿途中,她再度碰到很多人。他们依然看她,仍只看她一眼,就匆匆低下。
她试图向他们问路,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一个字——她险些忘了,她根本就不会说越语。更不必提,他们一旦觉察她的接近,立刻就躲得远远。
哪怕她招手、哪怕她拦路,他们也不会回应。
好像她是鬼怪,更像她身后跟着鬼怪。
阿萝跑了很久。
她兜兜转转,停在错综复杂的假山石间。
在一株芭蕉树后,她背靠假山,仰着头,顶着泪,攫取仅存不多的呼吸。
阿萝不想哭,泪水却止不住地落。
她忽然发现,打从一开始,离了魏玘、没有魏玘的准许,根本无人会帮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她始终一无所知,也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