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遗珠【完结】
时间:2023-03-02 11:51:42

  “咚!”
  阿萝重重摔在地上。
  她开口促喘,像索水的涸鱼,汲取重回肺脏的空气。
  只在她张唇的瞬息,青蛇僵硬如柱。
  阿萝顾不得疼痛,胡乱抹去泪,看见男子撑起半身,另一掌已将阿莱擒获。他出手太快,风驰电掣,她甚至没看清他方才的动作。
  男子依然俊美,肃杀之气却比严冬更凛冽。
  他捏住青蛇的七寸,手背青筋鼓动,好像下一刻,就要拧碎指间的活物。
  阿萝嘶哑着:“不要!”
  她爬去,身形不稳,扑跌在泥地上,疼得柳眉紧皱。
  “求你!”巫语悲凄,求饶也破了音,“不要!”
  她不能让阿莱受到伤害。阿莱是她的朋友,是与她相伴至今的、唯一的朋友。
  男子手臂一僵。
  他睨阿萝,撞入她楚楚的泪光。
  “啪。”青蛇掉落在地。
  阿萝用尽力气,站起身,奔至阿莱旁边。
  她捧起瘫软无力的小蛇,掀动眼帘时,恰与男子四目相对——他有双凤眸,微长,凌厉,漆黑如潭,只同她相望一刹,便不耐地闭合。
  男子的冷斥掷往足下:“滚。”
  阿萝听不懂他的话,可她能感觉到,他在让她走。
  她落荒而逃。
  男子被她抛在身后。
  冷月之下,他双肩一垮,陡然卸去劲力,再压不住身躯的颤抖。
  ……
  阿萝撞入竹屋,惊魂未定。
  屋内燃了烛,灯影温柔,能容人在红光下安神小憩。
  可她无暇休息。青蛇躺在她掌间,松松垂挂,像条了无生机的细绳。
  得先救阿莱才行。
  阿萝奔至竹桌前,一手拂落桌上杂物,将阿莱安置其上。
  她咬紧唇,强压心神,凭借曾经救治小兽的经验,折身于药草架前忙碌。
  捣药声急如鼓点,碾过草梗,蘸满她的泪。
  很快,一小缕药粉被磨成。
  阿萝冲兑药粉,倒入阿莱饮水的木盅,送往蛇首,又俯在桌边,观察青蛇的动向。
  小蛇纹丝不动。
  阿萝慌乱,哽咽道:“阿莱,你、你喝……”
  话未说完,青蛇脑袋一晃,在桌上翻动几下,缓缓立起身,黑豆似的眼珠神采奕奕。
  它只是短暂地晕了片刻。男子出手乍看很重,实则拿着分寸,并未伤它。
  阿萝如释重负,不由双足发软,跌坐在桌边。
  她方才担心阿莱,并未关注自身。现下,阿莱平安,脖颈与手臂处的阵痛便渐渐回潮,疼得她脸色发白,思绪也乱作一团。
  那名越人男子是谁?他为何会滚进院子里?她该怎么办?
  阿萝抹去泪,强迫自己冷静。
  他很凶,但似乎并不坏,而且……他伤得很重。
  她试图稳下心,却仍有些害怕,只好伏在地上,爬往窗边,露出一双眼,悄悄向外窥探。
  男子仍在院里,已半坐起身,挪至枫树荫中。
  他的神情依然冷冽,仿佛雪里快刀,几乎将婆娑的月影割破。
  ……
  魏玘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按计划,他应已打马回到营帐。
  今日是春狩。他身为皇次子,随圣驾出行,来到大越边陲的猎场,与皇帝分头野猎。谁知返程途中,他的马匹突然失控,载他狂奔入林,与身边宿卫断了联系。
  他原以为是马匹受惊,如常安抚,却收效甚微。马匹奔至高坡,力竭摔倒、口吐白沫,也将他掀翻在地,令他一路摔下坡去,滚至此处小院。
  此刻,擦伤在烧,腿也在痛。
  魏玘仰颈,看见枫叶在颅顶飘荡,从一片裂为两片,又从两片晃回一片。发觉自己神智渐失,他抬掌,找准左臂的伤口,狠狠压了上去。
  剧痛袭来。
  背脊骤然紧绷。意识霎时清晰。
  几是同一瞬,竹屋里,掀起极小的惊呼:“啊!”
  有人在倒吸凉气。
  魏玘侧目,瞥向声音来源处。
  ——又是她。
  还有那双杏眼,清澈,含泪,像两汪水,透着惊慌与恐惧,和一丝担忧。
  与他对视的瞬间,少女缩了回去。
  魏玘转开视线,观察周遭。
  这间院落不小,被木栏围住,有鸡笼、羊圈,与几块耕地、几方药圃。竹屋坐落中央,烛光溢出窗外,内里陈设古旧,显然有人居住已久。
  远处,一名大汉手执火把,正向此处频频张望,似是想来查看,却又心有忌惮。
  魏玘眯目观察,自服饰辨出,对方是巫王亲卫。但亲卫常侍巫王左右,怎会出现在边陲地界?看那模样,不像在怕他,倒像在怕那竹屋里的人。
  此念一过,魏玘暗斥自己糊涂。
  他尚且自顾不暇,最该关注的,是今日坠马的缘由与对策。
  大越三位皇子,独他非皇后所出,却最受圣宠。这些年,为防他夺储,太子党羽频频出招,都被他逢凶化吉。想来今日马匹失控,也是太子党羽下毒所致。
  如今,各方势力都会竞相寻他。他断不可坐以待毙。
  魏玘低目,纵观自身,只见擦伤遍布、左腿外拧。而在他目所不及之处,后腰也僵辣一片。
  更不巧是,一截粗枝被压于左膝之下,硌得他钝痛阵阵。
  魏玘屏息强忍,手肘后压,便要挪腿。
  “不能动!”急呼蹿来。
  循声望去,一道紫影立在窗边,颤抖,紧绷,像一片迎风战栗的藤萝。
  阿萝浑身僵硬。
  她一时情急,竟不假思索地起了身,彻底暴露在魏玘的视野之中。
  他的目光太凉,扫过时,几乎叫月光也凝固。哪怕二人相隔尚远,压迫感依然如浪拍来,强烈,森然,令人心惊胆战。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阿萝提气,强撑道:“你、你的腿出臼了。再乱动,会废的。”
  魏玘不应声,视线仍在她周身逡巡。
  见他沉默,阿萝反倒安下心来。依她从前的经验,当受伤的野兽不再低吼,她就能更进一步。
  只不过,他不回话,是因不懂巫语吗?可她也不是越人,只会读写越语,不会听说。
  思忖片刻后,阿萝走出竹屋,面朝魏玘,拍了拍自己左腿,又作出掰断的手势。
  纤影立于月下,手舞足蹈,稚拙又滑稽。
  魏玘挪开了目光。
  他道:“你懂医术?”
  阿萝双眸圆睁,当即怔在原地。
  既是因他的声音低冷,异常平稳,全然不似伤者;又是因他所说是巫语——流畅,清晰,几乎能与巫疆人以假乱真。
  这是她自蒙蚩走后,头一回与旁人正常对话。
  未得她应答,冰棱似的目光再度射来。
  阿萝一激,这才压下惊喜,回道:“懂一些。”
  这话说得很诚实。她虽通晓医术理论,但也只医过兽,从未医过人。
  不过,万事总是从无到有。曾经救治野兽时,她也是依书而行,逐步摸索。眼下,她又雀跃难抑,便主动道:“我兴许可以帮你。”
  魏玘不语,目光凝向她,上下挪移,眸色暗昧。
  她太纤细、太脆弱、太无害,像一条微渺的细线,哪怕被他擒于掌中,也割不伤他。
  半晌,他闭眼,道:“过来。”
  字句简短,凛冽。审时定势后,依然高高在上。
  阿萝不懂这些,一概当魏玘应了,便挪着步,走向他身侧。
  越接近,血气越浓,及至树下,已浸满鼻腔。
  魏玘倚树而坐,虽是遍体鳞伤,却不见狼狈之相,反而泰然如山。唯独他胸膛露出破绽,随气息起伏,时促时缓,压抑又隐忍。
  阿萝咬唇,没由来地,想起他自触伤口的模样。
  如此漂亮的人,为何对自己那样心狠?
  方才被魏玘发现后,她吓得躲回屋里,找了一包辣椒粉,藏在袖里防身。可此时见他境况,那包辣椒粉也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她来到他身侧,双膝一曲,跪坐下来。
  没了方才的惊慌,阿萝得以再探魏玘的伤势。
  先前,她多留心他左腿。此番仔细查验躯干,才知他身上伤势同样不容乐观。
  他前胸有刮伤一处,泛红,微肿;侧腰无伤,但衣衫撕裂颇多;双腿有擦伤两处,两臂有擦伤三处,沾了尘泥,需尽快清创;还有一道割伤,横亘他左手背上。
  阿萝俯身凑去,凝视割伤。
  那伤细长,自他微凸的腕骨,划至食指最下。虽翻着皮,但只是看着吓人,不透骨肉。
  她只顾魏玘伤势,并未注意,他一双手修长漂亮、掌宽指直。
  更不曾留心——身旁的男子清俊冷沉,已睁开双眸,目光如钩,剜过她的颊与睫。
  魏玘打量、审视、端详着阿萝。
  她白皙,像张净透的纸。水湾眉、杏仁眼镌在面上,还有小巧的琼鼻,与两片樱唇。这并非惊世骇俗的美,但鲜活、灵秀,噙着一丝娇憨。
  那双杏眼乌黑、明澈,全神贯注地看他手背,不含丝毫杂念。
  方才,她正是用同一双眼,凄楚地凝他,睫羽湿润,却像沾着火,极莫名地烫他一下。
  阿萝不曾觉察,还在思索魏玘的伤。
  他周身的血气浓郁至此,远非她所见伤口之所能及,应当还有别处。
  她想得出神,便由着习惯,右手微抬,以食指轻点下唇——她的唇朱红,其上的指纤长、白净,衬在唇珠下,好似雪片落入茱萸。
  “你叫什么?”男子的声音突兀传来。
  阿萝回神,下意识看向魏玘。
  抬眸间,两道沉光掠过她唇,比点水的蜻蜓还淡。
 
 
第3章 暗香盈
  魏玘的视线并未被阿萝捕捉。
  她惊愕,一时因面前人的提问而茫然——此前,从不曾有人问过她的名讳。
  很快,欣喜漫上心尖。她莞尔,道:“我叫阿萝。”
  她再扬臂,指掌扭动,比出蜿蜒的蛇形,道:“它叫阿莱。”
  面前人与青蛇的冲突历历在目,可她想,他既然不曾伤到阿莱,大抵是没有恶意的。
  阿萝顿了顿,又问:“你呢?”
  她期盼,紧张,微微倾身,莹白的耳挂着乌黑的发。
  魏玘不答,掀目睇她,寒芒一刹而过。
  他只道:“伤势如何?”
  阿萝怔住,被那冷光刺了一下,暗怪自己好不懂事——他伤得这样重,还在失血,她却想着礼尚往来、与他交换名讳。
  她低眸,再看他身躯,摇头道:“不大好。”
  “你伤得好重,好乱,也好杂。”
  阿萝边说,边伸出一指,隔空划过对应部位:“胸膛的,不打紧;身侧的,我可为你补衣裳;双腿、两臂与手背的,先清创,再上药。至于……”
  “这里。”
  她的指尖,连同视线,一并凝向魏玘的后腰。
  这是她观察所得的推测。他侧腰衣衫几被撕碎,想来创伤定在身后。
  “你得转过去,叫我再看看。”
  魏玘闻言,眉关一锁,再度扫她周身。
  他是大越的肃王,尊荣显贵,立于万民之上。无数人跪拜他足下,而她是其中最纤小、轻薄的一个,比溪流更孱弱,掀不起任何波澜。
  可后背是他的视野盲区,他还受了伤,必须多加提防。
  “不必。”魏玘沉声,“说腿。”
  他那双凤眸冷睨过来,凌厉摄人,吓得阿萝柔肩一缩。
  她咬唇,小心道:“你的腿应是腿根出臼。但……我没摸着,未必诊得精准。”
  确实得摸。可他都不允她查看后腰,还会准她摸腿吗?
  果然,魏玘忽略了后话,直问:“怎么治?”
  阿萝无奈,只好道:“如是腿根出臼,应先令伤者服下麻药,再由两人协力,一人把住上身,一人拽下,才可叫腿骨归窠。书里……是这样说的。[1]”
  书里?魏玘眯目:“你只看书,没治过?”
  阿萝如实颔首。
  魏玘收了声,不再开口。
  二人沉默。阿萝抿唇,面露忧色。
  她虽无经验,但并不心虚,而是在思索方才提及的治法。院里再无旁人,守卫又不肯入院、不会出手相助,该到何处去寻第三人?
  正忖度间,只见魏玘身躯一斜,展臂圈紧树干。
  “治。”果决利落,不多说半字。
  阿萝会意,霎时白了脸。
  他想借枫树,取代把住上身之人——树干粗壮,岿然不移,只要他牢牢紧抱,也能固定身躯。
  可这也意味着,他得保持清醒,无法服用麻药,必须生生扛下正骨之痛。
  她摇头,急得泛泪:“不行!这、这太……”
  魏玘睃她,眼神锐利,斩断她后话。
  他想此刻别无办法,让她尝试,总好过放任自流。如有异常,再叫她停手也不迟。纵使她有心加害,二人相对,他也能将她控制住。
  至于疼痛,他摔下山坡时已经受过。再受一次,也不足为惧。
  见魏玘如此,阿萝越发慌张。
  此情此景与书里不同,她不敢乱来。可一抬眸,又看见他神色沉着、颌线却紧绷,面无血色,连额角也沁着一层薄汗。
  她不能不管他。再拖,他的腿伤会更严重。
  阿萝抹泪,硬了心,道:“你等一等,我去做些准备就来。”
  ……
  阿萝很快重返树下。
  魏玘瞥她,看她再度跪于身畔,埋着头。她乌发未挽,垂落颊边,细长,柔顺,像墨里濯染的蚕丝,织成一片小意的温柔。
  她指间夹着一方蓝布,正仔细折叠,垒成小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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