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布块被送至他嘴边。
阿萝认真道:“咬住。”
这就是她所说的准备——防他难忍疼痛、不慎咬到舌头。
魏玘取过布块,长指一攥。布块霎时紧皱成团,被牢牢擒在掌中。
“多此一举。”他没有使用的意思。
阿萝苦恼,双唇微张,正想再劝,却对上一双冷冽的黑眸。
她有些怕,只好收声,走向魏玘脚边。
魏玘双腿修长,清减,像两道线,纵使左腿外翻,仍难掩笔挺、劲实。
阿萝蹲身,两手握向他踝,将之扣入掌中。
二人相触的刹那,一丝颤抖抵达掌心。她不由抬眸,朝身前人望去。
魏玘没看她。他仰颈,闭眼,神色泰然,不露半点脆弱。
可她分明瞧见,他的喉结微微一滚。
阿萝垂睫,眸间水雾未化,道:“那我开始了。”
魏玘嗯了一声。
下一刻,痛感高蹿,刺骨钻心。
阿萝十指紧合,重心后落,向着正确的方位,拽动左腿。她的腕在抖,浑身打颤,但动作格外决绝——拖泥带水,只会加重对魏玘的折磨。
可她到底是女子,哪怕使出全力,也难以匹敌滚下山坡时的冲撞。
魏玘脊背僵直,紧锁枫树,手与颈青筋鼓胀。
疼痛如蚁,密、重、杂、乱。
最先抵达腿根,又往深处去,啮取他骨髓,迅猛又贪婪。
耳畔在嗡鸣,肺脏被挤压。他哪怕不加忍耐,也不会出声,因所有的痛感都被揉成一根钉,刺穿他喉舌,夺走他所有呼吸与痛叫。
他只觉自己是一柄剑,被人自铁水里捞出,抛入滚烫的砧站,一击又一击地捶打。
“忍一忍。”他听见少女在抽泣。
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却像一杆芦苇,在他耳畔里伫立。
“对不起。”她呜咽,战栗,悲悯。
魏玘不明白。
明明是他在承这彻骨之痛,她为何要哭?
痛浪水涨船高,几乎将他意识拍碎。可她的哭声缝补他,串联起他的碎片。
他被摇摇晃晃地拴在尘世。
直至“咔”的一声。
痛感抵达巅峰,白光骤然炸开。
在魏玘失去意识前,他看到恍惚的人影。有人奔至他身侧,露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庞,被泪水浸满,嘴唇也开合,似是在呼唤他。
可他并听不见。
他只能闻到一点香——很淡,清幽,像一粒微凉的水,坠在鼻尖。
……
次日,天光乍明时,阿萝晨起。
她心里有事惦着,早早睁眼,甫一下床,就去卷窗边的竹帘。
窗外人影逐渐显露。
远看去,魏玘仍靠在树下,闭着眼,似是在睡。
阿萝松了口气,转而前往梳洗。
昨夜正骨,魏玘疼至晕厥,将她吓得不轻。幸好有惊无险,左腿成功复位。她还趁着他无知无觉,一并为他处理了其余伤势。
按照医书,他身上敷药应每日三替,还要口服一剂煎药。
阿萝算准时辰,先收拾屋子、为阿莱添食,再去院内照顾作物与家畜,正好替魏玘采药。
走出竹屋,她才发现,有名陌生男子站在院外,正与守卫交头接耳。
二人见她出屋,面露惊慌,连忙收声转眼——看上去,他们原先是在观察树下之人。
阿萝不解,但无心询问。
按她与守卫相处的经历,不论她说什么,对方都不会回复。还是先照顾好伤者更要紧。
她走入药圃,摘下对应的药草,很快回屋。
不多时,小院炊烟直冒,微风一过,送出清苦的药味。
待到煎药制成,已近乎午时。
阿萝用膳后,单独备了一份午膳,连着煎药一起,置于长竹编盘里,双手托着,走向枫树。
魏玘纹丝不动,不曾睁眼,似是仍在休息。
阿萝来到他身侧,放下竹编盘,本欲唤醒他,但念及他伤势,终究作罢。
她跪坐,凝他面庞,又一次打量。
魏玘醒时,眉宇阴冷;此刻睡着,没了凛冽的锐气,唯见清俊。她此前不知,世上真有人能如他一般,兼具温柔与冷傲,既和谐,又矛盾。
只是,血气仍太浓。待他更好些,得洗洗才行。
阿萝正想着,忽觉春风拂面。
枫树沙沙,一片青叶飞下,飘在魏玘脸上,恰好遮挡他左眼。
他肤白,右面融于树荫,左面蔽于叶脉,一半淡漠,另一半鲜明,别有一番意趣。
阿萝勾唇,伸手去,要帮他摘走飞叶。
“啪。”窄腕被擒住。
枫叶向衣袂飘落。
阿萝受惊,忙抽臂。可长指紧扣如锁,令她分毫逃脱不得。
魏玘睁了眼,盯着她,目光幽幽。
阿萝一憷,嗫嚅道:“我、我只是……想帮你取下落叶。”
无人回应。周遭静寂如冰。
早在阿萝抵达的瞬息,魏玘就醒了。
她的动作很小心,像猫儿,本不该被他觉察;但想杀他的人太多,早就练出他敏于常人的知觉,不漏过任何风吹草动。
除了昨夜昏厥之时——那是他失去意识、最无防备的时候,她没有害他,只为他上药,甚至连他百般避让的后腰,也被她悉心处理。
当下,她正蜷着肩,眨动鹿般的亮眸,怯生生地觑他。
“你怎么了?”阿萝道。
魏玘不答。
他又闻到了那缕幽香。
魏玘不喜香,甚至可说厌恶。
过往的二十二年来,贵女们争奇斗艳,涂脂抹粉,只为博他青眼,谋求荣华富贵。他早就对女子的各类香气心生厌烦,只觉虚伪、好笑又可悲。
可昨夜,是这香点着他,牵住他一口气,锁紧他残碎的魂魄。
而在此刻,这香杂入扑鼻的药味,沁出半点清甜。
魏玘醒来之后,一度以为,这股香气来源于特制的香粉。直到阿萝伸手、欲摘下落叶的刹那,另一种推测才油然而生。
他握紧她的腕,拽近她,略略一嗅。
那并不是什么香粉。
——是她的体香。
作者有话说:
[1]治疗大腿脱臼的方法,参考元代危亦林所著的《世医得效方》内的卷第十八-正骨兼金镞科-秘论,请勿对照操作。本文内提及的所有中医相关知识纯属虚构,仅作虚拟创作使用,宝宝们不要信以为真。
第4章 清歌里
“你很难受吗?”阿萝又道。
她被捉得很紧,还当魏玘疼得厉害,一时心生担忧。
魏玘不应声,松开手。
掌与腕分离的刹那,指痕转瞬即逝,连带着阿萝眉间的忧色,都被他尽收眼底。
面前的少女宛如白纸,任人折叠,不顾自身——既单纯,又愚蠢。
他并未多言,只道:“不疼。”
这话说得淡漠,字句经霜沐雪,却依然令阿萝长舒一口气。
她展眉,弯出笑,道:“那就好。”
阿萝低头,端起竹盘内的药碗,道:“这是治骨的药,有些苦,但能助你尽快恢复。”
魏玘接过药碗,擒在掌中。
他没喝,掀起眼帘,淡淡拂向阿萝身后。
阿萝不解,回眸望去,发现那名陌生男子已来到不远处,正隔着围栏,反复看过她与魏玘,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并未发出声音。
这让她想起十三年前的夜晚。
那时,蒙蚩命她回屋,自己则出屋与旁人攀谈。
眼下场景重叠,她才明白——应是她身负孽力,令旁人有所忌惮、不敢畅所欲言,须得摒弃她,才好全盘托出。
思及此,阿萝目光一黯。
可她很快恢复如常,再看魏玘时,眼眸已澄明如初。
“那我先走了。”她道。
“你的腿还没好,千万不能乱动。盘里是粥和酸菜,可以吃,不要饿着。你身上的敷药,每日都要更换,再晚些时候,我来帮你。”
如此嘱托后,阿萝起身,向竹屋走去。
她一句也没有多问。
……
魏玘的视线并未追随阿萝。他低颌,扬腕,将煎药一饮而尽。
余光里,紫裙翩跹,没入竹屋中。
“咔。”门扉紧闭。
得此声响,院外的巫族男子跪倒在地,按大越礼节,向魏玘叩首落拜。
“外臣参见肃王殿下!”越语生涩,强压颤抖。
他是巫疆少主辛朗的近卫宿逑。巫疆历来称臣于大越,尊大越王室为主。在越国皇次子肃王的面前,哪怕是巫王,也要依越礼、说越语、俯首称臣。
魏玘偏首,把玩木碗,长指周旋,似在摩挲其上的纹路。
他漫不经心道:“终于长眼睛了?”
宿逑闻言,身躯一僵,只觉似有尖刀抵住喉头,丝毫动静都不敢发出。
良久,才道:“外臣来迟,请殿下降罪。”
昨夜,他得大越急报,说肃王魏玘在两国边陲失去踪迹。他正要寻找,又听巫王亲卫传讯,道是有名越人男子误入了囚禁妖女的院落。
他直觉这两件事定有关联,故而连夜赶来探查。境况果然如他所料。
听宿逑请罪,魏玘神色未改。
他搁碗,叩出一声脆响,道:“不迟。”
宿逑微怔,不曾想魏玘竟宽厚如此,抬头一看,才见人眸底凉如冰潭。
随之而来的后话更是森冷:“本王还有气。”
宿逑连忙叩首:“外臣该死!”
他听说,肃王性子阴沉,喜怒无常。如今与之相对,更觉其冷峻威仪,压迫感分外强烈。
幸好,魏玘似乎无心为难,只道:“起来说话。”
宿逑应声起身。
魏玘问道:“此处是何地?”
宿逑惊,若无其事道:“回殿下,此处乃平民院落。”
魏玘抬眸,掠他一眼。
他目光如刀,锋利不掩,吓得面前人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宿逑白着脸,道:“殿下恕罪!此处、此处……乃我巫族禁地,囚着一名妖女。据祭司所言,她身负孽力,一旦离开此处,巫疆必有大难。任何人都不得踏入这院落半步。”
魏玘挑眉。
宿逑忙添道:“自然不包括殿下您!”
且不说踏入半步,哪怕魏玘在此住下,整个巫疆也没人敢说个不字。
魏玘淡淡沉了眉峰。
对宿逑所言,他早有推测——不过是间边陲小院,竟在院外设下四名守卫,居住内里的女子手无寸铁,却格外受人忌惮,其中定有蹊跷。
宿逑见他似乎受用,又开口道:“只是……”
话未说完,只听吱呀一声。
二人余光里,阿萝怀抱竹篮,走出屋来,身后还跟着一条青蛇。
宿逑当即噤声。他与阿萝从无往来,本不该对她戒备如此。可巫人崇拜蝶母,认为祭司是蝶母的使者,奉祭司所言为谶言,他也因此对阿萝心生恶感。
阿萝并没有注意二人。
她搂着竹篮,往那条贯通院落的小河边去,似是准备浣衣。
宿逑不语。他打算待阿萝回屋,再与魏玘相谈。
怎听一句冷命丢来:“说。”
魏玘不信鬼神,也无心插手异族信仰。但他最厌恶旁人说话只说一半。
宿逑欲哭无泪,只好道:“禀殿下,可要外臣为殿下寻医?”
医字入耳,魏玘一时不答。
他眸光低睨,看向虽已复位、但仍动弹不得的左腿。
身前,宿逑仍在絮絮:“如寻医,得辛苦殿下再等几日。这间院落,乃至那妖女的存在,都不得泄露。外臣要向祭司请示,为殿下找来一位……”
“不必。”魏玘打断道。
那小妖女姑且有些本事,命她再治,似乎也不差。
宿逑一听,面露难色。
若是肃王在巫疆内出了状况,他身为发现肃王行踪的第一人,定然难辞其咎。
为肃王寻医,需向巫王或少主求得应允,再请祭司祝福,方能令巫医进出院落。但不论流程如何繁琐,也总好过他平白丢掉性命。
他提息,又道:“殿下贵体不容闪失。外臣已将殿下行踪禀告少主,不出……”
话语再度戛然而止。
这一次,魏玘没有开口催促。
他知道宿逑为何沉默,因为他也听见了一丝异响。
那是女子的歌声——清越,空灵,如在耳畔呢喃,被织入细密的春风。
魏玘循声望去,看见紫衣少女临河浣衣。
她纤小、白净,乌发如云,垂落身侧,被一根红绳松松拢起,好似水墨绘成的清荷。
……
不过多时,阿萝洗完了衣裳。
按计划,她本不该在今日浣衣,却不曾想,自衣柜里翻出一件蒙蚩的旧衣——宽大,耐磨,半新,洗净之后,恰能供魏玘替换。
阿萝晒上湿衣,又进竹屋,如常读书。
她读得专注,几乎钻入书里去,直到被青蛇顶动手背,才意识到日薄西山。
待阿萝托着晚膳、走出竹屋,已酉时将尽。
枫树之下,魏玘环臂身前,似在阖目小憩,身侧再无旁人。
阿萝走近才发现,他的眉心拧着淡褶。
她下意识压住呼吸,还当是自己吵到了他,听他不曾出声,才放下心来。
阿萝转眸,又看他周身,瞧见一面竹盘、一只空碗、两根竹箸。
还有一本窄而小的书,正倒扣着,摊在他两腿之间。
书名很陌生,不是屋内的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