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那些事, 你也该问问我的。衣裳、首饰、鸡羊, 你要问我需不需要、想不想要。你想让我去何处,也要问我愿不愿意。”
她声量不高,字句却诚恳、真挚,尽是肺腑之言。
可若杜松、川连、陈敬等人在场,定会感到匪夷所思——肃王矜贵如此,立于万人之上,本也不必过问旁人意愿,尤其是对低微的巫族。
魏玘笑了一声,也不恼,只道:“想得倒美。”
阿萝颦眉,不喜他这等说法。
她道:“你这样说,我就不觉得你好看了。”
如巫王、少主、越帝、皇子等,身份显荣,确实有别于旁人。对此,她虽然知道,但因自幼隔绝于世,从不曾切身体会,言行也全凭本心。
“你与我相处,本就应当在乎我的意愿。问我乐不乐意,是你该做的。”
魏玘听罢,双目一眯。
阿萝立他身前,忽见冷意森森。可她不觉自己有错,便不惧,与魏玘视线相碰。甚至,她还勉力睁圆杏眸,不甘示弱,分毫未眨。
一时间,清澈撞上深沉,无人退让。
片刻之后,魏玘拧眉,转开目光,道:“那你呢?你与本王相处,难道不该在乎……”
——至此,话语忽然截断。
他本要说,她不在乎他的心意。可真说了,又像他自讨没趣。
阿萝不知魏玘心绪,还当他要倒打一耙,遂抬颌,坦荡道:“我可没强迫过你。”
魏玘神色凝滞,薄唇紧绷如线。
他知道,阿萝是循着攀谈,顺势向下接话,不曾参透他真意。可她没有说错——从始至终,确是他一厢情愿,而非受人胁迫。
显然,二人对话至此,魏玘已彻底落败,无法反驳。
他不再开口,只动身,向山下走去。
……
酉时已过,林路浮翠流丹,再无旁人,唯有晚风微拂、霞光低扫。
魏玘走出几步,不曾听见身后足音。
他驻足,回首望去,这才发觉,阿萝并未跟来,仍停留原处,背着双手,端端而立。
她抿唇,抬眸对上他,眼瞳如初纯澈,却漾着局促与不安。
魏玘道:“如何?”
阿萝一时未答,只默立着。她纤瘦、单薄,一袭红裙在霞里浸透,好似微弱、摇摆的火苗。
魏玘见状,大抵猜出她心绪,别开目光。
他环臂,眺她身后丛草,滞了片刻,才道:“不想回去?”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将他失落妥善藏住。
阿萝仍不答,睫帘一扇,掀眸看他,好像观察、打量,又像小心翼翼的试探。
她只道:“回去之后,你会与从前一样吗?”
与从前一样,冷戾、倨傲,禁锢她,束缚她,威胁她。
她不喜欢那样,只喜欢书院里的他——耀眼、笃定、强大、沉着,虽曾与她针锋相对,却也对她露出柔软、征询她意愿所在。
对于他,她还有好多未解的疑问。
若是书院里的他,她应当能寻到答案。可换作是从前的他,她就没了信心,也并不愿意。
“我不想一直被关着,也不想你总是威胁我。”
魏玘听罢,始终无言。
他垂首、沉眉,神色纹丝不动,任残霞灼过面庞。
阿萝与他相隔一阵,视线难及他眼底,更猜不透他心思,只得抿唇看他,纤指紧绞。
静默持续良久,晚风近乎凝滞。
终于,魏玘开唇,默了须臾,才道:“我知道。”
阿萝听出他话里有悲,不由惊讶,尚未发问,便听他再开口道:“给我些时间。”
他一顿,沉息,又道:“行吗?”
阿萝一时默然。
于她而言,时间的说法太令人费解,魏玘的意图更是难以揣测。
可时至今日,她已见过他太多模样,不愿再与他两败俱伤——她更相信,他心怀天下,受人追随、效忠、敬仰,不会刻意伤害她与她的阿吉。
她点头,道:“行的。我等。”
……
结束攀谈后,二人顺沿小径,抵达山脚。
先前来时,阿萝并未注意马车,此刻一见,才知马车狭小朴素、其貌不扬。
川连、周文成曾说,魏玘身旁虎狼环伺,必须时刻提防。她对此耳濡目染,想来应是为安全考虑,才会选用如此马车,掩人耳目。
二人上车,相对而坐,便听马匹嘶鸣、车夫吆喝。
魏玘闭目,环臂,似在小憩。
阿萝则伏在窗边,由阿莱缠腕,只手掀帘,凝眸望向车外。
目之所及,晚景飞驰而过,美不胜收。
阿萝看够了,瞧见月牙攀上,便落帘,乖乖坐回车里,燃上一盏小灯。
她甫一有所动作,马车也随之摇晃,而魏玘仿佛浑然未觉,始终合眸,姿态分毫不改。
阿萝抿唇,不知他是否睡熟,正要开口。
——忽然,魏玘睁眼,眸光寒冽如刀。
阿萝恰在看他,不由心惊,轻声道:“怎么了?”
魏玘不语,面色愈冷,叫阿萝看入眼中,一时背脊寒凉、屏息收声。
远处,低响隆隆,急促、喧闹,杂有吆喝。
飒沓之间,似有人策马而来,且与二人马车距离愈近。
阿萝正欲查看,却被魏玘按住。
她坐于车内,只觉路速越来越快,车轮也震颤颠簸。身前,车夫挥鞭疾行,手臂反复起落;身后,声响越发迫近,似要将二人逼上绝路。
“飒!”箭矢撕帘而来。
魏玘眼疾手快,横臂阻截,将其掐握掌中。
青蛇吐信、盘卷,躁动不安。
眼看此情此景,阿萝再是懵懂,也知危险已至。她握紧车栏,强行镇定,稳住心神。
不出瞬息,破空之声再临——
“飒!”
车夫哀嚎一声,身躯歪倒,滚落地上。
没了车夫,车前的马匹失去控制,又受惊吓,嘶鸣不止,在路中狂奔起来。
只听魏玘道:“当心!”
阿萝还未回神,只觉腰际发紧。
此后,天旋地转。马儿脱缰,车栏撕扯,整座马车翻倒在地、砸得四分五裂,内里的二人一蛇也受外力冲击,被甩出车厢之外。
阿萝摔得头晕目眩,伏在地上,无力动弹。
夜幕暗沉,视野晦暗。她看见,一双藤鞋接近,剑光迤地,逐渐来到她身前。而在不远处,另一双藤鞋也在靠近,步速更缓。
阿萝头疼欲裂,肩骨如碎,意识模糊,只听那两人道——
“怎得还有一人?”
“不必在乎,一并杀了。”
下一刻,剑光高提,眼看就要刺来。
只眨眼间,有人长臂卷来,将地上少女掳至怀里,手中锐光一破。
“锵。”金器碰撞。
阿萝身躯发麻,神智霎时清明,转眸看去——身旁,魏玘冷肃、凌厉,单手搂她,另手持剑,锋芒近可削铁,正与人短兵相接。
面前黑衣人看见魏玘样貌,勃然变色,竟有刹那犹豫。
魏玘抓住机会,身躯一倾,将阿萝带往低侧,又提身、举剑,向黑衣人劈斩而下。
“锵!”又闻鸣金。
这一击重如千钧,比方才更猛,声响也更烈。
阿萝与魏玘相依相偎,对此最先觉察,被剑击震得背脊打颤,更是亲眼看见——黑衣人难承其重,被压得单膝跪地,碾出草芥碎响。
魏玘见状,靴跟前顶,将人踢出二三尺远。
他动作行云流水,似已操演千遍,哪怕怀中抱有少女,也浑不受此掣肘。
身后,风声迅至。另一名黑衣人已拔出长刀,速攻而来。
魏玘回身抬剑,与人僵持不下。
他眯目,眼风掠扫,决断情势,呵道:“踢他!”
阿萝正被他护于怀中,经此呵斥,当即会意,闭眼一蹬。
“啊!”
只听人惨叫一声,手中长刀咣当落地。
恰在此刻,又是利刃破空。阿萝视野旋转,被魏玘调过方向,再度伏入阴影之中。
“嚓。”“锵!”
短暂的裂帛声被剑击取代。
阿萝被魏玘按往胸膛,听他心跳乱响、兵器碰撞、风声烈烈。她看不见,却知情势焦灼,不敢胡乱动弹,生怕害魏玘露出破绽。
终于,冷剑高飞,划出一道弯圈,插入地面。
黑衣人不敌逃离,临走前,飞出一镖,射往同伴喉头,令人霎时没了气息。
周遭重归于寂,危机解除。
阿萝不敢动,仍蜷缩着,一颗心四处乱撞。
不知觉间,那只按住她后首的手掌,逐渐落往她发顶,安抚似地,轻轻向下揉弄。
只听魏玘道:“别怕。”
他压稳气息,又道:“不必怕。”
字句入耳,阿萝鼻腔一酸,簌簌落下泪来。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魏玘停留眼前,与她近在咫尺。他双眸锐利如鹰,颌线流畅,眉宇却是冷的,被月光刷上一层惨淡的凉白。
方才,是他——抱她入怀,一壁与人打斗,一壁护她周全。
不远处,青蛇摔得晕乎,正向二人爬来,歪歪扭扭,应当并无大碍。
阿萝忍住呜咽,道:“你要紧吗?”
魏玘看她,神色依然沉着,默了片刻,才道:“无碍。”
阿萝胡乱抹泪,脱开怀抱,却身躯一软、险些瘫在地上。在魏玘伸手之前,她强行凝定心神,只靠自己力量,堪堪稳住身形。
她弯腰、垂腕,接住游来的阿莱,任它缓缓攀上,便要回头,想去看身后那黑衣人。
岂料沉声快她一步,宛如撞钟,砸落地上——
“别看!”
阿萝一僵,记起先前经历,顿时明了缘由,泪水又往外涌。
她垂首,忙去擦,小心藏起哭腔,道:“那、那两人……是来杀你的吗?”
魏玘眸光沉晦,并未立刻作答。
他经过阿萝,走到尸体边,俯身,动指,扯开对方面罩,低眉查看。
阿萝不敢回头,只得伫立等待。
夜幕无言,二人沉默良久,才听魏玘冷声道——
“他们是来杀你的。”
第43章 偎青山
话语拂来, 宛如惊雷震响。
阿萝双肩一颤,错愕万分, 不禁回首望去。
眼前, 魏玘颀挺、冷泰,已收剑入鞘,立于尸体旁侧。觉出她试探与惊讶,他岿然不动、同她对视, 眸底沉光凝定, 斩钢截铁。
阿萝咬唇, 勉力凝神,回忆方才经过。
马车翻倒时, 黑衣人持剑向她,并未管顾旁人。照这样看,魏玘没有说错。
但……这是为什么?
来上京前, 她从未出过小院, 不曾与人交往。来上京后,她被魏玘藏起踪迹,只与肃王府中人打过交道。怎有人要夺她性命?
疑问盘亘不下, 令阿萝思绪如麻。
她低眸, 睫羽战栗,扫向尸体,恰见喉头涌血、死状惨烈,不由身躯一软。
魏玘出手,揽臂环她, 觉她纤弱、瘦薄, 好似落水的小兔, 被浮浪打湿, 在他怀里蜷缩,狼狈、无助,瑟瑟发抖。
前襟越发湿润。他不露声色,收紧力道,眸中寒戾四溢。
阿萝啜泣,又惊又怕,身子颤得厉害。
她呜咽,双唇颤动,本想说些什么,却浑然吐不出任何字眼。
对此,魏玘并未多言。
月下林间,交影相拥。无人开口,唯有啜泣浅浅。
阿萝惊魂未定,泪水乱淌。她茫然、懵懂、委屈、害怕,只觉自己如坠深谷——四处晦暗、举目漆黑,而她茕茕孑立、惊慌失措。
可隐约之间,她又看到一粒光。
那光薄淡、温柔,像溪里的月色,落往她发间,久久凝定。
她疑惑,抬眸,凝向那光,见它竟是墨似的两泓,幽沉、深邃,清隽地映出她的缩影。
——魏玘注视着她,从始至终。
阿萝知觉回潮,这才发现,她的肩背也存有力道。
是魏玘搂住她,手掌包拢,长指低叩,一下又一下,抚过她微凸、瘦削的骨。他掌宽、指长,手心温热,力道也恰如其分。
阿萝怔住了。她的惊恐业已平息,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魏玘见她凝眸,挑眉,道:“好些了?”
听人开口,阿萝身子一颤,忙脱开他怀抱,背着手,抚住腕间小蛇,道:“无事了。我不害怕了,可以自己站住。多谢你。”
她声音轻、细,哪怕不合时宜,也温软、细腻。
魏玘不答,目光仍粘着她,好半晌,才动身,走向黑衣人。
阿萝看见,魏玘足尖一顶,翻过尸体,又俯身、动臂,似是在人身上翻找。
“窣窣。”衣物摩挲。
很快,魏玘起身,示意她伸手。
阿萝摊平手掌,便觉掌心一痒——魏玘以指为笔,在她手心里画下了什么。
她一怔,道:“这是?”
魏玘并未解释,只问道:“见过?”
阿萝摇头,微红了脸,又伸腕,道:“你再画一下,我没记住。”
魏玘笑了一声,气息比从前更短,便点指,再描摹。
这回,阿萝一壁体会,一壁观察,只见形状流畅、好似飞鸟振翅,竟生出熟悉之感。
她掀眸,看向魏玘,道:“你是在哪里知道的?”
魏玘道:“自那黑衣人身上。他在右侧后颈处,纹有如此印记。”
“如何?”他眯目,又问道,“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