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运殿内,日光辉明,分外通透。
魏玘才过朱门,视线迢递,便见一女子捧着果盘,吃得正欢。
女子生得瑞凤眼、月棱眉,注过蝴蝶唇,浓妆艳饰、精心打扮,却半点不对魏玘喜好。在她臂边,伫有一只官皮箱,不知装存何物。
直到魏玘临近,她才搁盘,道:“表兄。”
她一顿,不待人应,又道:“可要我帮你看看那香囊?”
魏玘不答,也并未瞧她,揭开箱盖,只见烁光明明,竟是满满一箱银饰。
他这才道:“不必。”
言罢,他又收声,取出最上层的银镯,低目端详。
郑雁声见状,也不恼,边观察他,边道:“你要的东西,全在这箱子里。”
魏玘嗯了一声,未曾抬头,眸底辉光映染。
阿萝离开后,曾去西市典当物件。彼时,他不便探查,却始终记挂心头。后有台山之行,他约见郑雁声,委托对方代为赎回,以避人耳目。
眼前,银饰如新,似乎时常被人擦拭。
魏玘放下银镯,又转腕,拾起一对耳环,视线逡巡,仔细打量。
正观察时,忽听女声含笑,悠悠传来——
“怎的,惦记上小巫女了?”
魏玘顿腕,掀目看去,只见郑雁声双手抱拢,正施施然看他。
她下颌高抬,对上他眼底寒光,全不露怯,道:“你我是盟友,不必如此戒备。”
此话确实不假。魏玘忌惮郑氏,却需要郑氏力量。而郑雁声地位不高,有心翻身族内。二人合力演戏,对付郑氏族人,私下则公平交易、各谋其事。
魏玘不答,审她半晌,才道:“很明显?”
郑雁声笑道:“不然呢?”
方才,魏玘眸光清煦,眉宇舒展,似是透过银饰、凝定心上人。她与魏玘结识多年,从不曾见他神态如此,只消一眼,便知他深陷情网。
她扬眉,又道:“哪位女子遭你祸害?叫我瞧瞧。”
祸害二字入耳,魏玘的目光透凉如刀。
郑雁声见状,怕他当真动怒,忙道:“别,我不看了。你藏着吧。”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
殿内,攀谈沉寂,银饰泠泠脆响。
案边,二人相对,一人若有所思,一人专心吃食。
郑雁声闭唇咀嚼,只觉汁水甘甜、唇齿打战。她嗜甜,又拈起樱桃,正要送入口中,却闻到一股苦味——清淡,似是药草,自魏玘处传来。
她放下樱桃,睇他道:“表兄,你病了?”
听见病字,魏玘一滞,不知想到什么,眸光骤然明亮。
他合箱,提上,旋身就走。
郑雁声忙道:“哎,你等等!别急着跑!”
魏玘显荣,自是想走就走,换作平日,她也不会挽留。可这次,她专程造访肃王府,是为追讨债务,眼下债务未平,可不能轻易放了他。
“表兄,川连呢?他去哪儿了?”
“你答应过我,若我替你赎回银饰,就让川连陪我几日!”
哪怕抛出川连,魏玘仍未回头,只落下一句——
“晚些。本王还有事要他做。”
……
阿萝睁眼时,晌午将近。
她眨眸,目光朦胧,驻于殿顶平棋,久久凝定。
眼前,环境分外熟悉——她又回到了肃王府,这一次,却不如从前排斥。
身处静寂之中,阿萝想起,昨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变成兔子,被狮子叼走。狮子收起利爪,为她舔毛,令她晕沉、懵懂。
她越是回忆,越是感觉,兔子、狮子变了模样,抽出两道人形。人形相依相偎,娇小的倚靠颀长的,埋向人肩头,在月里酣眠。
阿萝心口发紧,扯被,将自己罩入黑暗。
她知道那两人是谁。可她不知,自己为何尤其在意这事。
去台山前,她看魏玘,常记起送人的襕袍、封闭的高墙、右手的刀伤、池中的锦鲤。自台山归来后,她看魏玘,就记起月光、竹林、剑影、金龙。
还有吻,与怀抱——冰凉的,温热的。
阿萝的思绪乱嗡嗡的,像野花盛开,漫山遍野,胡乱生长。
她钻出被来,看向小蛇,找到那双乌黑的眼,轻声道:“阿莱,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青蛇不会答话,仰颈盯她,偶尔摆动细尾。
阿萝记得,这些天,与魏玘相处时,她会脸热、身子发烫、手指绷直,连睫毛也会打颤——凭她从前的经验,这大抵是病了。
思及此,她下榻,更衣梳洗,又喂过小蛇,便只身往藏书阁去。
病了就得治。既无经验,便去寻医书作参考。
……
日光正盛,夏景分外明媚。
阿萝离开配殿,行过游廊,再进藏书阁,一路畅通无阻。
曾经,她被杜松敷衍,入藏书阁寻找舆图,却受典军阻拦;如今,她在府内通行各处,所遇之人无不恭敬相迎,受她认真回应。
这让她欣喜,也让她为难。她不想比旁人更尊贵,只想与大家好好相处。
此刻,午时过半,藏书阁内不见人迹。
阿萝行走阁中,已自梦里脱出、恢复常态,便提振精神,对照越文标识,来到医部之前。
据症状推断,她锁定杂医科,要取相应书籍。
只是,放眼望去,藏书阁内书架高耸,与平棋相接,宛如深林。而杂医科位于书架最高处,仅凭她个人,恐怕难以取得。
阿萝转眸,很快记起,藏书阁里置有木梯。
她旋身,找到木梯,努力拽动,终将木梯拖至书架之前。
“吱呀。”木声长响。
少女小心攀爬,并未发觉,木梯已裂痕遍布、如枯木朽株。
阿萝登上顶层,去够最近的书籍。
眼看只有毫厘之差,她颦眉、踮足,勉力伸臂,只与木梯足尖相接。
“吱呀……”
“砰!”
眨眼间,横纹迸散,木梯四分五裂,炸出惊雷般的哄响。
阿萝反应不及,足下顿时一空。她无暇惊叫,已丢失重心,向后直直坠去。
“咚!”有人摔倒在地。
可疼痛并未抵达。她只感觉,身下柔软、稳实。
身后,有闷哼低低而来。
阿萝一怔,忙回首,撞入一双乌沉的凤眸。
魏玘坐在地上,袍角凌乱,一臂支撑,一臂搂她腰间。方才,她向后摔下、不觉疼痛,便是仓皇掉进他怀里,受他缓冲。
阿萝惊讶,一时忘了起身,道:“你怎么来了?”
魏玘颌线紧绷,眉关拧蹙,道:“有事。”
——字句似自牙关挤出。
阿萝听出异样,仔细瞧他,这才发现,他背后剑伤所在,正抵于断木之上。
她又愧又悔,忙脱身,道:“你要紧吗?”
魏玘眯目,看她,只见少女乌发雪肤,杏眸分外潋滟,长睫浓垂如扇。她温软、娇憨,跪于他旁侧,半掀眼帘,小心觑他,盈满关切。
她似良药,如此望上一眼,他的痛感与躁郁便消减不少。
魏玘勾唇,道:“无事。”
阿萝将信将疑,却无从反驳,只道:“好罢。”
她挽裙,正要起身,先听魏玘道:“找医书作什么?病了?”
阿萝闻言,动作一滞。
先前情景太过惊险,令她忘了此行的缘由。而在当下,魏玘重提,又叫她记起——她是因与他相处时有了异状,才来寻找医书。
不知为何,阿萝的后耳又烫起来。
魏玘不得回应,尚未追问,便看她撤身、跪回原处。
她道:“我不知道。兴许是的。”
魏玘蹙眉,记得昨日太医诊断,道是阿萝并无异样,不由心下生疑。
他不表,只道:“何处不适?”
阿萝身子一颤,片刻后,才掀起眸来。
书丛之间,二人近在咫尺,气息相缠。唯听少女柔声,轻轻送来——
“一叫我瞧见你,我的脸就发烫。”
第45章 衔樱桃
话音掷地, 魏玘神魂一怔。
他滞了须臾,才转目, 与阿萝对上双眼。
阿萝也在看他。她睫长、纤翘, 眸光如剪秋水,清澈、纯稚地凝他,映出他面庞与倒影。
她比雪更干净,却胜酷日焦烈, 只凭冰魂玉魄, 燃他心间烈火。
于是, 错愕转瞬即逝,惊喜取而代之。
魏玘知道, 阿萝不会说谎。她只是太青涩、太懵懂,不知二人已暗生情愫。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前太过愚蠢, 常作无谓的较量, 偏偏忘了——她言行如一,只要他递出真心,便会馈他以柔软。
此间情绪, 魏玘不曾点破, 也并无动作。
阿萝只看见,他定目、锁视她,眸光好像幽潭,几令她坠落进去。
莫名地,她的心乱跳起来, 似要撞出胸膛。她懵懂, 又惊慌, 抬手去掩, 将襟领压得贴肤,指缝倾斜,按下搏动,也溢出透白的深谷。
至此,她才平息,便眨眸,道:“你怎么了?”
魏玘只道:“无事。”
他眼风低掠,又凝望她,喉头滚动,于她扇睫的瞬息,舐过微干的唇。
“你看见我,脸就烫,是吗?”
阿萝点头,道:“是的。我没有骗你。”
她抬手,贴往双颊,似被灼了一下,又将两腕落回膝上。
“此刻也是烫的。好像……在水里煮。”
魏玘展眉,眸里溢笑。
下一刻,他支臂,向阿萝倾身而去。
距离陡然逼仄,阿萝尚未回神,便觉气息烫热、迎面而来。
转瞬之间,二人但隔咫尺。
阿萝发觉,魏玘离她好近,近到她数出他眼睫,在他眼里找到自己——这太近了,她想退,却好似生根,牢牢扎在原地。
只听魏玘道:“这样呢?”
他用漂亮的凤眼,扫过她杏眸、琼鼻、檀口。
“我这样待你,烫吗?”
他声音微哑,呼吸也热,宛如暑风,温温地灌着。
阿萝被吹得发晕,摇摇头,凝回神来,睫帘开合,思考他的提问。
便道:“烫的。”
言罢,她抬腕,立掌半空,竖给他看。
“我的手也烫了。”
魏玘转目,去看她小巧、柔白的手,描摹她细嫩的指尖,沉沉笑了一声。
阿萝不知他为何要笑,尚未发问,忽觉指尖微热。
那是魏玘的手。他贴住她,自指尖至指腹,不似从前侵略,更像无声、潜默的蚕食。
二人掌心相依,视线也近乎交融。
魏玘道:“这样呢?”
阿萝懵懂,低头望去,凝住两人的双手。她不明白,他的指修长、细痩,好似清减的柳枝,握她时却像紧锢,让她无法逃脱。
她抿唇,又松,回应的话已悬在舌尖。
可不待她应答,魏玘先松了手。
阿萝腰间一紧,尚未回神,就像一片单薄的叶,被魏玘拢至怀里。
她惊讶,眨动双眸,伏在他身前,抚上他心口。
他的心跳很快,敲打她指尖,激得她肌肤发麻、背脊震颤。他的胸膛也硬,反复提醒她:他是习武之人,身姿挺拔,蕴藏力量。
阿萝困惑,不知自何时起,自己看他竟有如此清晰。
是他变了,还是她变了?她不明白。
阿萝动唇,想将这问题袒露,却在开口之前,听魏玘先道——
“这样呢?”
他又在问她了,一壁用燃星的眼看她,一壁用低沉的嗓问她。
这让她越发烫热,似被人扔进火炉里,翻来覆去地烤着。
阿萝眨眼,被冲散注意,便要回话。
可又一次,魏玘不容她答。
“咚。”书架摇晃。
魏玘倚身,从后叩紧阿萝,俯首向下,去封她的唇。
阿萝一惊,无暇反应,已被吞掉呼吸。她睁圆杏眸,看见他双目闭合,在眼前分明放大。
但很快,她无法再看他——她的气息越发弱,被一点一滴地吃进,意识散开茫白,唇间的触感也一息强过一息,令她心神摇曳。
魏玘用了足力,揉紧她,似要将她纳入骨血。
他吻她,吮她,比上一回更迅烈,也更焦灼,令她湿润、绵软地挂在他臂膀。
阿萝感觉到,他的指缠住她的发,用松散、细碎的发尾,扫她柔润的肩头,舒走积于锁骨的阴影,只留下火般的沸腾。
他好粘人。她朦胧地想。这与从前好不一样。
“咚!”书架又在摇晃。
长影倾来,阴翳清俊,将阿萝纳在身下。
她被压往书架,背脊硌住木棱,承受着魏玘蓬勃的深吻。
在交唇的间隙,她再度听见他说——
“这样呢?”
魏玘的呼吸是碎的,短促、凌乱,递往她唇齿、舌根、牙关。
她的呜咽被他含住,眸里沁泪,又被他抹去。她感觉自己也要碎了,或是已经碎了,才会从书架掉往地面,乌黑的发散开,木钗也滚落一边。
尔后,魏玘的吻愈发汹涌。
自她双唇伊始,啄食她鼻梁、脸颊,啜她睫上的雨露。
阿萝的双臂无处安放。她只能勾住他,去挽他修长的颈,摸到宽阔、流畅的肩线。
她渴,口中却无津液,唯有火苗镌在喉头,仍被他强硬地索取。
周围越来越热,似在人心尖焦烤。
阿萝感觉,这里不是藏书阁,而是窄小的箱匣。她和魏玘被关在里头,手脚施展不开,只得拢抱、虬结,彼此浇灌,互相索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