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遗珠【完结】
时间:2023-03-02 11:51:42

  魏玘挑眉,口吻玩味,道:“今时不同往日。”
  “本王有意,聘请民医,为本王医治上气。但请仁医会推荐一二。”
  周文成听罢,皱眉。他与魏玘师徒多年,默契无间,攀谈至此,已隐约猜出魏玘意图。
  他执起茶盏,道:“有何要求?”
  魏玘笑,倚靠主位,道:“出身巫族,女子之身。”
  “笃。”茶盏骤然一顿。
  周文成抬眉,与魏玘对视,心间暗道果然。
  ——这确实是庇护阿萝、容她行走各处的最好办法。
  在大越,常有权贵外聘民医,蔚然成风。更何况,肃王患有上气,经越医久治不愈,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假使肃王特寻巫医,也理所应当。
  肃王府民医,既领王府内职、可自由出入,又与肃王不算亲密,不会引起太子党羽的注意。
  而阿萝出身特殊,曾负孽力谶言,如被人翻查过去,风险非同小可。将她列名仁医会,有结社为之背书,自可混淆视听、有备无患。
  周文成长叹一息,道:“你何时需要?”
  魏玘道:“王傅且先行准备。”
  在落实此事之前,还有其他要务,有待他各处运作。
  “待本王敲定,再告知王傅具体。”
  ……
  与周文成作别后,阿萝返回配殿。
  夏日已至,艳阳灼照,四处金光烈晒,唯见游廊阴凉。
  阿萝的思绪又乱又空——乱,是她冒出许多念头;空,是那些念头毫无意义。
  譬如,她不喜欢足下的绣鞋,因它太薄、太轻,走在烈阳下,将她烤得好烫,几要跑起来了。
  阿萝抵达配殿时,阿莱仍在榻上。
  青蛇懒怠,正盘如绳结,勾起尾巴,自己咬着玩耍。
  阿萝走去,捉住阿莱,与它一并坐往案间。
  她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话,只枕上两臂,同小蛇挨着脑袋,唇角梨涡小巧。
  青蛇不解,眼珠乌溜溜地,与她互凝。
  一人一蛇就此相对。
  不知过去多久,忽有人声自后传来——
  “好看吗?”
  “嘶!”吓坏了青蛇。
  阿萝也受惊,自椅上窜起,撞向坚实的胸膛,腰肢也被人揽住。
  她怔怔,回望去,立时眸光一亮。
  “子玉!”
  魏玘眉峰一挑,惊异之色刹那而过。
  他勾唇,道:“怎么?现在不直呼本王名讳了?”
  经他揶揄,阿萝才发觉,自己易了称谓。
  她抿唇,不禁微红了脸,想自己好生奇怪——他与她之间,分明什么也不曾剖白,她却已不似从前迷茫,精神越发笃定。
  若说往日,是魏玘要她讨他欢心;那现在,是她希望他欢喜。
  可他这样说,是不喜欢她唤子玉吗?
  阿萝眨眸,微红着脸,道:“那我还是喊你魏玘吧。”
  魏玘一滞,才道:“不必。”
  他松臂,拉开距离,又抬另掌,将手中之物放往案上。
  ——是一只黄花梨官皮箱。
  阿萝不解道:“你又要送我什么?”
  魏玘抬手,解开那箱上小锁,长指一曲,敲出笃笃叩响。
  他道:“一看便知。”
  非要卖个关子,惹得青蛇爬到箱边、竖身查看。
  阿萝也好奇,倾身案前,打量木箱,又伸手,去揭顶上的木盖。
  刹那间,明光四溢——
  深匣之内,遍布巫族首饰,镂刻精致,或薄如蝉翼,或细如丝线,互相交缠、压叠,铸为花梳、发簪、插针、网链等。
  正是她先前当掉的那批银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女鹅和魏狗,周老师操碎了心。落地生是花生,魏狗就是花生过敏。
 
 
第47章 舐犊私
  阿萝错愕, 猝然回首,与魏玘四目相对。
  她道:“你怎会有这些?”
  ——字句轻盈, 眼眸也是亮的。
  对此, 魏玘佯装不知,只挑眉,道:“不喜欢?”
  阿萝急道:“喜欢的!”
  何止是喜欢。话音刚落,她便纤臂一揽, 将官皮箱搂入怀里。
  “锵。”银饰碰撞, 脆响泠泠。
  阿萝惊, 忙松臂,与木箱隔开几寸, 生怕自己鲁莽、会碰坏银饰。
  她模样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他环臂,立于旁侧, 观她轻抚木盖、浏览银饰, 目光凝聚,落往她纤长、细软的指。
  ——很漂亮,比银饰更惹眼。
  从前, 他曾牵过这双手, 捉来她窄瘦的腕,嗅到一点幽香。
  “子玉。”阿萝忽唤道。
  魏玘收神,抬目,对上她杏眸,道:“怎么?”
  阿萝道:“这些是你赎回来的吗?”
  魏玘嗯了一声, 不多言。
  阿萝见状, 梨涡愈显, 杏眼也弯如月牙, 印映辉光明明。
  她启唇,认真道:“子玉,谢谢你。”
  “这些银饰对我很重要。那时我需要钱,迫不得已,才会典当它们,想等日后有钱了,再将它们赎回来。若没有你,我都不知要等上多久。”
  她声软似水,字句诚挚,仿佛春风,拂过魏玘耳畔。
  魏玘勾唇,道:“不必等。”
  “如你所欲,大可直接开口,无需顾虑。”
  他亲自定过规矩。凡是王府中人,均要侍她如侍贵主,随她心意行事。不论她所求为何,哪怕是天上明月,自会有人为她寻来。
  阿萝闻言,还当他有心再赠,忙道:“不用了。”
  她垂眸,探手入匣,取出一支银插针,却不舍别上,只任其躺在掌心。
  “这些银饰共有十七件,是我阿吉赠我的礼物。”
  “我只要这些就够了。”
  十七件——听见数量,魏玘眉峰一沉。
  很快,他又如常,眸光平稳、冷泰,只道:“说说。”
  阿萝会意,知他要听银饰由来,便合拢双手,细腕一递,将插针捧给他。
  “子玉,你看。”
  魏玘顺势望去,只见插针细长如筷,顶挑双瓣桃,躺在少女掌心。前者窄高、雕琢,后者柔白、小巧,彼此映衬,宛如银桃盛开。
  便听阿萝道:“每年生辰,我阿吉都会赠我一件银饰。”
  “前两件是压领和围帕。我那时还太小,已不记得相应的经历。而这支插针,是我三岁的生辰礼,也是我最早记得的银饰。”
  阿萝放下插针,落手匣中,指尖柔扫,又拾一面银皮花梳,扬给身边人。
  “这面花梳,则是我四岁的生辰礼。”
  纵使多年过去,重见此物,她依然记忆犹新,对细节如数家珍。
  “阿吉甫一赠我,便迫不及待、要为我压发。可花梳太漂亮,我舍不得用,遂与他说,我总归是他的女儿,长大再用也不迟。”
  蒙蚩高大,手掌也宽厚、黝黑,拿起花梳时,显得荒诞又滑稽。
  她的阿吉说过,他曾是勇士,战无不胜,力拔山河。可他将她抱至膝上、为她梳发时,动作谨慎,看不出半点勇士的痕迹。
  阿萝将花梳放回深匣,合拢木盖,妥善藏起。
  她又低腕,揭开两扇箱门,露出内里银饰,展示道:“剩余这些,是我后来所得。”
  “阿吉外出前,曾为我指过一只木箱,道是其中存着剩余十二件银饰,要我往后每年生辰,自箱里取出一件,直至我十七岁时。”
  魏玘眼风一扫,睨向箱柜,便见手镯、戒指、耳环等,品类繁多。
  箱边,阿萝挽手,亭亭而立。她梨涡清浅,笑靥纯澈,尚未脱出回忆,眸间思绪满盈。
  魏玘见状,眉关冷沉,目光越发晦淡。
  他默了须臾,才道:“你阿吉可曾说过,这银饰有何作用?”
  阿萝点头,道:“说过的。”
  “他说,这些银饰可作辟邪之用,佑我岁岁平安。”
  魏玘不语,视线紧锁银饰,面色如覆寒冰。
  他知道,蒙蚩未说真话。
  这十七件银饰,无关吉凶,只是阿萝的嫁妆。
  依巫族习惯,父亲会为女儿准备十八件礼物,作为陪嫁,俗称“十八件”。十八件中,列有十七件银饰,恰与阿萝所持逐一对应。
  魏玘不曾清点银饰,故而对此并未觉察,眼下既知玄机,心绪也愈发复杂。
  阿萝身负谶言,不得离开小院,不会与人有所姻缘。依此看,蒙蚩不必为阿萝筹备嫁妆。可事实是,嫁妆正伫箱内,尽依风俗,分毫无差。
  此间用心,魏玘可以料想。
  这些银饰,是阿萝的嫁妆,更是蒙蚩的挣扎——既受迫于谶言、携女儿避世而居,又向谶言呐喊、盼望女儿能如常人生活。
  舐犊之私,深切可贵,是他此生难得,令他分外艳羡。
  思及此,魏玘眸底澹凉,良久不语。
  阿萝不知魏玘所想,见他眉关渐冷,还当他听说辟邪、心生忌讳。
  她抿唇,轻声道:“我不在乎银饰能否辟邪。对我来说,它们是我与阿吉的联系。我一看见它们,就会感觉,阿吉在我身边。”
  “子玉,谢谢你。这些银饰当真对我十分重要。”
  ——这番话,说得笨拙,却很诚恳。
  魏玘抬目,听出她字句小心,不由勾唇,透出半点促狭。
  他道:“既如此,你亲本王一下。”
  阿萝怔住:“啊?”
  她尚未回神,忽觉腰间一紧,已被卷入魏玘怀中。
  魏玘臂长,有力,搂她时不留余地。阿萝只觉,自己像片薄纸,落往沸腾的湖水,牢牢地贴附过去,唯有挤压与逼仄。
  她的脸滚烫,掀起软睫,对上那双沉炽的凤眸。
  魏玘挑眉,道:“不行吗?”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本王帮了你,你自当有所回馈。”
  ——沉着,平稳,理直气壮。
  阿萝白颊愈红,被锢得无法动弹,思绪也越发懵懂。
  她朦胧地想,觉他所说确有几分道理,便挣动着、抬起小手,攥住他一片襟,细声道:“那你低下来些,我、我够不着。”
  魏玘笑,依言低颈,便见阿萝勉力、向他迎身而来。
  暗香浮动,触感顷刻抵达——阿萝的唇很软,吻也小,仿佛蜻蜓点水,落在魏玘微凸的喉头。
  魏玘背脊一僵,不禁错愕,低目看她。
  面前,少女双眸凝水,面绯如桃,正直白、认真地凝视他,噙着星点歉意。
  阿萝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于她而言,吻这个动作太陌生,只能依先前经历,抬起唇来,凑向魏玘脸上。可她没力气,他仍是高了些,她才印歪了地方。
  魏玘眸火深沉,喉头又滚,道:“无妨。”
  岂止无妨。他很喜欢。
  可他不会明说,只盯住阿萝双唇,心念微动,正要再吻,却听她道——
  “子玉,我与你说了这样多,越发想我阿吉了。”
  “你就让我见见他,好不好?”
  魏玘的动作顿时一滞。
  他忽然感觉,自己如梦初醒。
  曾经,阿萝对他并无情意,系受他威逼、以蒙蚩相挟,才留在他身边。而今,他吻过她,并未受她推阻,却仍未得她确切明示。
  她如此真诚、单纯,与他相处时,定不会掩藏真意。
  可他已被她拒绝过两次,败得体无完肤,无法自控心念——若没有蒙蚩,她会在意他吗?若她知晓蒙蚩从来不在他手中,又会如何待他?
  他与她的一切,始于谎言,如燕巢幕上、饮鸩止渴。
  他该告诉她真相,可他不敢。
  此刻,魏玘缄口不言。
  他低眉,凝视阿萝,见她眸里有盼、熠熠如星,不禁转开双眼。
  阿萝未得回应,先觉力道更重、肩头一沉。
  魏玘搂她,越发用力,将下颌抵往她颈侧,鼻梁挺立,蹭过她鬓发,似要与她厮磨。
  只听他道:“再等等。”
  ——等他找到蒙蚩,他会将她的父亲带回她身边。
  阿萝发觉他话里有悲,不解其意。她想,许是她逼他太紧,便抬臂,也轻轻搂住他。
  青蛇爬上,蜷缩在旁,看着相拥的两人。
  “好吧。”阿萝道。
  有别于魏玘的紧绷,她的声音柔软而轻盈。
  “我相信你。”
  他说他需要时间,那她就等。等他处理好,她再与父亲团圆。
  到那时,她有好多话,想告诉她的阿吉——告诉他,她没有孽力,去过上京、台山,学会了越语,结识了朋友,想为天下做更多事,也有了喜欢的人。
  ……
  与阿萝用过晚膳,魏玘才离开。
  他走时,殿外天光已沉,暮色尽染,灯烛斑斓生辉。有仆从候于殿外,提灯侍他,询他是否要回殿歇息,被他摆手遣离。
  魏玘只身独行,踏足夜色,返回大成殿。
  遥看去,殿内几间,已堆垒不少折案,足有两掌之高。这些时日,他为阿萝忙碌太久,积压许多述状,有待他亲自查阅、处理。
  魏玘坐往主位,心头正郁,遂屏退近臣,专心理政。
  四无人声,唯听红烛泣泪。
  不知过去多久,烛光微颤——
  有人疾步前行、拜入大成殿内,道:“殿下。”
  魏玘头也未抬,仍批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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