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阿萝道。
她才醒,声音娇懒,蕴着浓浓的倦意。
“子玉,你怎么了?”
魏玘没有答话。他瘦削、挺拔,俯身搂她,将她收入阴翳。
阿萝茫然不解。
她越发清醒,忽然感觉,一缕凉意抵达颈边。
“子……”
——子玉,你哭了吗?
阿萝本想这样问,可不知为何,她说不出口。
她怔住,只被他搂着,向侧仰颈,任那一点泪淌下,聚在她微凹的骨窝。
“你很伤心吗?”她道。
这是她凭本能感知的讯息,只觉他难过极了,又与从前的难过不尽相同。
他饮过酒。她想起书里说,总有人借酒消愁。兴许,他也遇上了伤心事,才会喝酒、难过。但她不想他难过。他一难过,她也要难过了。
阿萝吸了吸鼻子,道:“我该怎么做?”
她要怎样做,才能让他好受些?
话音落下,魏玘两肩微颤,似是在笑,有气息洒落。
他不答她,沉滞良久,唯有一句吐露——
“我会保护你的。”
作者有话说:
[1]语出《战国策•西周策》。
第49章 蚌里珍
魏玘的声音很低, 恍若沉水,灌往阿萝耳畔。
她能听出, 他在承诺, 每个字都重得极了——这令她惊异,也让她不解。
“保护……我?”
怎么了?他怎得突然说这个?
阿萝滞怔着,发觉他收紧手臂,长指抚往她颈侧, 温度滚烫, 留下的痕迹却是冷的。
她拧眉, 思索原因,很快记起先前的行刺。
“是因为有人要杀我吗?”
魏玘没有回答。他不作声, 长指穿过她发,拢入掌心。
阿萝抿唇,眉心愈颦。
她不喜欢他这样——什么都不说, 把心事藏在雾里, 要她自己猜、自己想。
但下一刻,她又找到理由,想他应是怕她受惊, 用意总是好的。而且, 他是为了她,才如此难过,她不能再责备他、苛待他了。
阿萝抬腕,抚上魏玘的背脊,轻轻拍动两下。
她记得, 在她儿时, 遇见令人害怕、胆怯的事, 蒙蚩总会像这样哄她。
“不打紧的。”她道, “不用担心。”
“你看,我如今只待在肃王府,哪里都不去。坏人找不到我的。”
她一顿,又道:“而且,我也有和川连好好学习。他很厉害,教我很认真。”
“往后,我定能好好地保护自己。”
这番话,阿萝说得轻缓,口吻却认真、郑重。
她始终认为,在力所能及之处,她必须做些什么。譬如巫疆遇刺时,她洒出辣椒粉,帮助魏玘反击;又譬如台山遇刺时,她受魏玘提示,向刺客踢出一脚。
蒙蚩说过,他是勇士。她身为勇士的女儿,自当继承父亲的勇敢。
“虽然我不聪明、反应慢,也没有出过小院……”
“但我不能总给人添麻烦。”
句尾落地,魏玘背脊一凝。
阿萝正抚着他,清晰地觉察了他的变化。
她茫然,还当自己说错什么,正要问,却觉劲力一懈——
魏玘松臂,与她相隔几寸,沉眉瞰她,凤眸乌漆、无光,却跳着一簇莫名的火。
“不麻烦。”他道。
他咬字,掐紧停顿,又道:“不、麻、烦。”
阿萝一怔,不由抬眸,睫帘扇动两下,递向身前之人。
魏玘醉了,却比平日更漂亮,凤眼染雾,五官不复凌厉,似被酒意柔和了棱角。可他也像没有醉,目光锁住她,仿若凝固,纹丝不动。
只听他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我会保护你的。你什么也不必做。”
他字句斩截,本该不容置喙,却受醉意模糊,变成青稚的执拗。
这中和了阿萝的反感。她本不喜魏玘擅作主张、不顾她意见,但听见他那倔强的、少年似的口吻,她又软了心肠,不忍对他生气。
书里说,喝醉之人往往糊涂。阿萝想,魏玘大抵也糊涂了。
她耐性好,便缓声道:“要做的。”
——像在哄受伤的小兽。
“我不能总被人保护。我也要保护旁人才行。”
在小院里,她渴望走入天下,去看松风水月、湖光山色。而今,她已置身天下,发现它熙熙攘攘、人来人往,比她想象更大、更辽阔。
人不做事,该怎样前进?她不能止步于此,也不会停在原地。
可这一次,魏玘又没有回答。
阿萝看见,他勾唇,浮出一缕笑,好像轻松,却有莫名的苦,叫人难以读懂。
她凝眸,本欲细看,反被他张臂搂住,再度拥入怀中。
“阿萝。”
“怎么了?”
对话就此终止,无人应答。
阿萝也不开口了。她想,他许是太累,为她操劳许多,也为他自己操劳许多。
殿外,月如白练,明光倾泻而下,汇出一道悠长的冷河,向远方奔流而去。灯火熹微,缀在河道两旁,仿佛星辰坠落,烂漫又落寞。
此后,唯有相拥、依偎,与彻夜的静默。
……
对于后半夜,阿萝的记忆不算清楚。
她只记得,自己抱着魏玘,困意越发沉重,不知何时就丢了意识。
再睁眼时,天光已然破晓。
阿萝发觉,自己躺在榻上,阿莱就在枕边,而魏玘全无踪影。
昨夜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可阿萝知道,那不是梦,因她分明地感觉,那点微凉的泪,曾在她肩窝停留、干涸、枯萎。
——我会保护你的。
这明明是好话,魏玘却说得那样难过。
阿萝偏颈,抚着青蛇,小声道:“为什么呢?”
一片沉默。阿莱不会回话。
阿萝不再动唇,起身下榻,如常更衣梳洗。
……
夏日已至,正是晴好天候。
梳妆后,阿萝清扫配殿、收拾屋子。
她一壁整理案上书籍,一壁思考,想自己呆在肃王府里,哪怕暂时出不去,也总该做些什么。
殿内书籍繁多,或自小院带来,或自藏书阁借取。
阿萝手脚麻利,动作快过心智,尚未想出头绪,已将书籍整齐排列。
为避免出错,她暂时收神,眸光轻扫,盘点书籍数量,却发现藏书少了几本,不禁颦眉,逡巡殿内各处,左右翻找起来。
搜索不久,忽听殿外足音阵阵,似有人鱼贯而来。
彼时,阿萝正跪在地上、躬身往案下钻,听见声音,循声望去,便见杜松拜入殿来,身后领着不少婢女,各个手持膳盘、净帕,应是来侍膳的。
“阿萝娘……”
杜松的话语悬滞半空。
阿萝眨眸,很快发觉,自己还趴在案下。
她起身,拍动紫裙,道:“对不住。我没留心时辰,正在找书呢。”
一听书字,杜松拊掌,恍然道:“对了!”
“殿下吩咐小人,要小人告诉您,他见您藏书颇多,管您借了几本,读完就还。”
阿萝听罢,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那些书,是蒙蚩留下的,已被她翻阅多次,因记着他不少批注,于她意义重大。幸好,书是被魏玘借走了,不是被她弄丢。
阿萝放下心来,往案前去,与婢女、杜松共同布膳。
正忙碌着,忽觉两道视线从旁打来——温和,含笑,莫名透出些慈爱。
阿萝望去,见是杜松,心生茫然。
她道:“你怎么了?为何这样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吗?”
杜松乐道:“没有。”
“小人只是……见您与殿下相处融洽,心里高兴。”
这话确实不假。肃王夜宿配殿之事,已在府内传开。他心向贵主,又对阿萝颇有好感,看二人亲昵如此,自然心生欢喜。
杜松说者无心,阿萝听者有意。
提到魏玘,她就想起昨夜,心口发紧,不禁颦起双眉,沁出些许愁来。
她道:“杜松,子玉最近有什么伤心事吗?”
杜松一愣,不料话题陡转。
他不知阿萝这样问,但又信她定有缘由,一时绞尽脑汁,道:“伤心事……小人不曾听闻。但殿下近日事务繁忙,总归是累的。”
身为随侍,他清楚魏玘行程,便向阿萝如实道来——
“不久后,将有立夏祭扫,届时,殿下需随圣驾出行。因而这些时日,少不得好生准备。”
“小人还听说,殿下近来广募郎中,有心求医,治疗上气。”
听见后话,阿萝一讶,径自略过前言。
“子玉有上气?”
在书里,她曾读过这项病证,知其发病时常有咳逆、浮肿、喘鸣肩息,很不好受。
杜松称是,又道:“这是殿下多年的老毛病。”
他侍奉肃王,受陈家丞安排,监掌饮食,自然知道此间内情。
“殿下吃了落地生,就会发病。周王傅曾为殿下引荐良医、医治上气,被殿下拒绝。小人也不知殿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
阿萝听罢,抬指点唇,一时陷入思索。
片刻后,她道:“杜松,若我不出王府,可以去良医所吗?”
杜松道:“自然可以。殿下亲命,您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哪怕是大成殿,您也畅行无阻。”
他不知阿萝意图,又记起侍膳的正事,便道:“来,阿萝娘子,先用膳。”
“不论您有何打算,待吃饱了饭,再去经办。”
……
之后许多日,阿萝忙碌不休。
她于卯时起身下榻,梳洗更衣,先随川连习武防身;待用过早膳后,再赴良医所,旁观太医诊治、随时请教医术,以求精进。
因她提前学过越语,又曾多次练习,如今与越人只身沟通,已少存障碍。
有时,阿萝也疲累,身体懒怠,不想动弹。
可她稍作停顿,那双凤眸就会浮现眼前——依然冷沉、幽深,像浮冰的潭,承载千里月光。
对于那夜的哀淡,魏玘毫无解释。
那之后,他寻她比从前少些,与她说过近日会忙,便常与聂、周、川等人出入。
对此,阿萝并不在乎,只想魏玘太累了,总要处理许多事,她也必须做点什么,不该再给他添麻烦,应该力所能及地保护他。
这是倾慕吧?她不太明白。
如若倾慕,是盼他好受、欢喜,那她定有十分、百分倾慕于他。
与杜松对话前,阿萝很茫然,只觉自己见识浅薄、经历贫乏,不知能帮上什么忙。听说魏玘患有上气后,她才意识到,医术是她的能力。
故而此间每夜,阿萝返回配殿后,仍读书至午时,只为查阅上气诊治。
偶尔,她转眸,望向官皮箱,很快又收神。
她很在乎蒙蚩的下落,但也不想让魏玘为难。
所以,她可以再等等——只要蒙蚩平安,不论让她等上多久,她都可以接受。
……
阿萝主动去寻魏玘时,已过去多日。
正值傍晚,夕阳斜照,拉出纤影细长,受川连接引,迈入大成殿。
殿内,霞光余映,红烛正燃。
遥遥望去,魏玘坐于案前,悬腕执笔,似在专心书写。
只一眼,阿萝便注意到,木案之上有书籍堆垒,正包含他先前借走的几本——看他模样,似是在对照书籍、摘录抄写。
川连道:“殿下,阿萝娘子来了。”
魏玘闻言,手腕一停。他搁笔,拂开案间内容,才掀目。
阿萝发觉,他眉宇沉锁、似乎情绪不佳,却在与她对视时,转瞬消散,若无其事。
只听魏玘道:“小先生,今日不学了?”
——话里带笑,口吻玩味。
阿萝一听,便知他刻意揶揄,也不恼,只背着手,走到他面前,弯出小巧梨涡。
她道:“不学了。我找你有事。”
言罢,她动腕,取出藏在身后的小匣,放往案间。
“给你这个。”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迟到了今天实在太忙了(滑跪)我真的一空就开始写了呜呜呜对不起,宝宝们以后还是不要蹲,我每天都会写的,写好马上就发。
昨天看到宝宝们说,后面会不会有虐和误会,我感觉不算是,更像是两人各自成长中不可避免的碰撞。一定要说,应该是魏狗的火葬场,毕竟多年以后,他再回想起自己此时的决定,只有一个想法——当事人就是很后悔,他的老婆远比他想象中更强大。
第50章 行相背
“嗒。”小匣落往木案。
魏玘伸臂, 轻而易举,将其勾入手中, 随意掂量。
——并不算轻, 如有铸金镂铜。
他道:“装了什么?”
阿萝也不解释,只道:“你打开看看。”
魏玘勾唇,眸底微亮,被她挑起兴味。他叩腕, 放下小匣, 单手揭开。
木盖掀起, 薄光映入眼帘——箱匣之内,纳有一只镂空银熏球, 不出手掌大小,花纹鎏金,似以卷草、瑞鸟为饰, 两侧扣有银链, 可助悬挂。
魏玘眉峰一挑,看向阿萝。
阿萝弯眸,笑靥清甜, 方道:“这是专程为你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