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之内,日光斜照,勾出座上人倨傲、散漫,黑袍纹金,乌皮靴笔挺、有力,靴尖高翘,与地上人的眉心只隔几寸。
“笃。”
魏玘漫不经心,单臂置于扶手,长指叩打。
“笃。笃。”
声响低沉,在静默里流逝,仿佛石子,掷往辛朗耳中。
他跪于魏玘足下,未得恩准,不敢起身,只觉压迫感格外强烈,如有无形大手,向他捶打、挤压,逼堵他心脉,榨取仅存的气息。
良久过去,魏玘终于开口——
“你父王胆量不小。”
辛朗一怔,不由抬首,只见魏玘笑意盎然、目如寒刀。
“连本王的人都敢动。”
辛朗闻言,心下大惊,但不知魏玘所言为何,一时进退维谷、无法应答。
魏玘嗤笑一声,讥道:“愚不可及。”
“若非你生在王室、承袭血脉,你这少主可有半点用处?”
“你自称对阿萝有所亏欠,却疏忽大意、任人摆布,不知巫王痛下杀令,命铁卫行刺阿萝,纵她来到上京,也不肯罢休。”
“这出虎毒食子的戏码,真叫本王看得尽兴。”
一番话唇枪舌剑、冷嘲热讽,打得辛朗如饮醍醐、幡然醒悟。
他俯首,道:“殿下恕罪,外臣……”
——至此收声,再无其它。
辛朗本欲辩解,却无话可说。作为兄长,他被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中,确实亏欠阿萝太多。
魏玘见状,笑里带哂,冷眼扫过辛朗。
他揭过此事,又道:“除了你,还有谁知晓阿萝身世?”
辛朗听他另易话题,便调息,稳下心来,方道:“回禀殿下,论阿萝与王室之间的关联,除却辛氏与祭司,无人知晓。”
“但……阿萝的灾星谶言,不单是辛氏、祭司,涉事铁卫也有所耳闻。”
得此答案,魏玘双目一眯,泛出分明的冷意。
他敛眸,按下不发,只道:“谶言之事,人多眼杂,你可否掌控?”
——口吻凉淡,已是耐着性子。
听出他话里藏锋,辛朗背脊一寒,道:“祭司与铁卫心向王室,外臣自当竭力,只是……”
“只是什么?”
“涉事铁卫如今大多在册,唯有蒙蚩已死,还有另一名铁卫下落不明。”
话音刚落,魏玘的叩指声猝然停顿。
辛朗见状,心知魏玘需要解释,便咬紧牙关,将内情悉数道来——
两年前,小院看守轮换,一名铁卫初见阿萝,心生邪念,罔顾祭司谶言,欲趁夜越栏而入、行不轨之事。好在辛朗恰来探望,于其入院前喝止。
之后,二人追逃入林,辛朗体力不敌,自此丢失铁卫踪迹。
魏玘听罢,面色愈加阴沉。川连侍立他身侧,只觉胆战心惊,不禁收声敛息。
辛朗自觉羞愧,也闭唇噤声。
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氛围宛如凝冰,凉意四起。
良久,魏玘才道:“那畜生是何长相?”
辛朗皱眉,思忖片刻,越发愧怍,道:“外臣……记不清了。”
魏玘冷笑,杀意分毫不掩。
辛朗一激,忙道:“应、应是长身、魁梧,左眼似有一道长疤,以及……”
“……”
“殿下,外臣当真记不清了……”
川连在旁,见此情形,暗生悲悯。
听辛朗描述,二人不过一面之缘,又是趁夜追逃,哪怕当真记不住面部细节,也实属正常。可肃王眼力过人,记忆力更是不群。相较于肃王,辛朗确实蠢钝无能。
幸好,魏玘并未多言。
他闭目,强压怒焰翻滚,再睁眼时,又作如常冷沉。
“去查。”他道。
“既不在册,取他从前履历,回报本王。”
辛朗如蒙大赦,垂首称是。
尚不待他松懈心神,忽见冷锋一闪——
竟是一柄玉柄革鞘匕首,镶有红、绿宝石,已不知何时,被魏玘抽出鞘来,刃可削铁,光似坚冰,在他掌中抛起、旋转、回落。
四壁之间,寒芒飞舞,分明映照墙上,却似悄无声息、割人喉头。
魏玘道:“少主。”
低唤散漫,却与烁光、冷硬相交,令辛朗不寒而栗。
便听魏玘笑了一声,又道——
“与本王为友,最要审时度势、通权达变。”
“阿萝是本王的人。不论她是辛萝,还是蒙萝,她只是本王的阿萝,本王保定了。如你巫疆再有人来,胆敢伤她一根毫毛,就是与本王作对,自当权衡后果。”
“你既做不了主,便将本王所言,原封不动,转述给巫王。”
魏玘的话语掷地有声,斩钉截铁,更不容置喙。
早在阿萝遇刺时,他已发觉,铁卫是以为他不在场,才会对阿萝动手——巫疆称臣于大越,肃王地位凌驾于巫王之上,确实颇有威慑。
辛朗跪伏座前,如被此等威压踏住脊梁,难抬头颈。
只得强定心神道:“外臣知晓。”
魏玘不再作声,低目俯瞰辛朗,凤眸凛冽,寒气丛生。
半晌,他才抬眸,淡淡转走目光。
“咔。”匕首入鞘。
魏玘起身,袍角金边一卷,高颀的阴翳霎时打下,如黑云压城,将辛朗笼入其中。
他淡声道:“抬起头来。”
辛朗称是,应声抬首。
魏玘眯目,视线游移,走过辛朗面庞,端量须臾,最终啧了一声。
——没有半点相似。
辛朗的眼黝黑,长而方,是凛冽的虎目,却蒙了尘。
而阿萝的杏眸圆钝、清澈,盛有两汪春水,会随她神态凝聚、颤动、摇曳。她清丽、出尘、纤柔、青稚,不染这人世的任何污浊。
魏玘越发深觉,自己的决定没有做错。
巫疆王室腌臜、卑劣,不是阿萝该有的去处。他会保护阿萝,将她妥善地捧在掌心,不会让任何事染指她的纯净。她只需看他一人,只为他一人单纯、漂亮。
思及此,魏玘的心情好上不少。
他太想她了,已有许久未见她。在他离府之时,她在做什么,可曾思念过他?
魏玘勾唇,眸底泓光清冽。他转身,提步就走。
“殿下请留步!”人声急呼而来。
魏玘的步伐顿时一停。
他拧眉,眼里不悦,回首去,居高临下,俯视身后之人。
只见辛朗依然跪伏,却撑臂膝间,倾身向前。他颌线紧绷,似是紧锁牙关,眉峰也皱聚如川,双目却隐隐烁光,藏着难察的试探与期盼。
他凝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提声道——
“殿下能否让外臣见见阿萝?”
作者有话说:
魏狗平常还算正常,但他一感觉到女鹅有危险(不止是常规的、字面意义的危险),他就会发疯……
[1]我本来以为出入关应该是户部管辖,结果考据了一下,发现是刑部的司门司!(呜呜呜没有引用,只是和宝宝们分享无用的小知识)
第52章 掌心蝶
辛朗作出此等请求, 几已耗去十分勇气。
他心知,肃王怜爱阿萝, 不惜为她动用王权、威慑巫疆。他身为胞兄, 虽不曾直接加害阿萝,却也有疏忽大意之失,同样责无旁贷。
可辛朗的内心仍存一线生机。
他想,他与魏玘立场相同, 皆是心向阿萝, 或能化干戈为玉帛。
是以言罢, 他屏息,伏如磐石, 静候魏玘回应。
魏玘岿然默立,并不作声。他偏眸,眼底幽沉、深邃, 余光如钩, 直直剜向身后人。
“说说。”他道,“打的什么算盘?”
——乍听,此问似是退让。
辛朗惊讶, 忙抬首, 诚恳道:“外臣愿与阿萝相认。”
魏玘眉峰一挑。
他勾唇,不多言,只道:“接着说。”
辛朗闻言,欣喜异常,不料魏玘如此爽快, 自将心绪尽数道明。
“父王、母后所为, 确实铸成大错, 但事已至此, 无可挽回,只得砥砺前进。”
“外臣是阿萝的兄长,对她亏欠太多,定会竭力护她周全。若她能放下往事,认归王室,便能恢复公主身份,受王室尊荣、庇佑。”
“至于父王、母后处……血浓于水,外臣自会左右斡旋。祭司谶言已破,阿萝不负孽力,如认祖归宗,仍有举家和睦的机会。”
“外臣以为,这是保护阿萝的最好方法。”
话语落幕,言之凿凿。通篇倾倒而下,仿佛雨水汇入深湖,再无音讯。
雅间内,三人静寂一时,心事难以捉摸。
良久,魏玘旋身,再回辛朗面前,凤眸微弯,瞰入一双虎眼——此时此刻,天真的少主终于发现,魏玘目光阴戾、萧冷,燃有冰焰无边。
辛朗怔愣,尚未作出反应,忽觉剧痛袭来。
“咚!”重力逼仄,直抵肩背。
只瞬息间,魏玘提靴,踏上辛朗右肩,将其践于足底、压向地面。
“咯吱。”骨骼受碾作响。
靴跟力道渐重,一点一滴,仁慈又残忍。
辛朗疼得五官扭曲,两耳嗡嗡作响。他本能地挣扎,却动弹不得,只觉自己宛如朽木,受狂风乱打、摧折,全无还手之力。
“保护?”魏玘口吻悠然。
他似是感到有趣,笑道:“放下往事,认归王室,血浓于水,举家和睦?”
话音刚落,巨响又起——
“咚!”
辛朗身躯飞滚,被魏玘踢开,重重撞上墙壁。
他昏蒙,抬起目光,先见一双劲挺的乌皮长靴,再向上,则是魏玘阴沉的脸。
魏玘环臂,居高临下,冷眼与辛朗对视。
他双唇紧绷,神色冷峭,眸间暗戾滚涌,杂有愤恨、讥讽,与一抹微不可察的怜悯。
“保护。”他道,“你凭什么保护?”
面前之人,分明是未来的巫王,却愚蠢、天真,眼见血亲手段残忍,仍怀抱幻想,以为能两处周全、团圆骨肉,享天伦之乐。
多么熟悉。这与从前的他太过相似。
曾经,他也和辛朗一样,对太子毒手心存侥幸,只当是误会或偶然。
可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博弈之中,他逐渐明白,血缘再浓,难敌大权在握、生杀予夺。
毫无疑问,阿萝打破祭司谶言,一旦出世,必将动摇巫王统治。如依辛朗所言,令阿萝认归王室,宛如清水汇入浊流,后果不言自明。
——她会被侵蚀、同化,成为污浊的一部分。
——或会被抹除、消灭,在污浊里消失踪迹。
这条路,魏玘曾经走过。他成为了前者,又心有不甘,在黑暗里苦苦挣扎。
他绝不会让阿萝坠入相同的深渊。
魏玘回身,向门扉走去,黑袍一滚,卷出冰风烈烈。
唯有沉声冷斥,徒留雅间之内。
“痴人说梦。”
……
魏玘回府时,暮色已然四合。
他下马,将缰绳交予川连,只身穿过裕门,有心寻找阿萝。
裕门之后,筑有一方倒影池,作景观之用,受卵石围聚,水面清澈如镜,正盈残阳余晖。
从前,魏玘不会留意这方长池,只会借道走过。
可今日有所不同。几是入府的瞬间,他发现,少女负手、身着紫裙,正漫步池边、行走卵石径上,神情若有所思。
魏玘勾唇,不出声,伫立原处,静静观她。
他目光悠旷、沸热,滚着眷念的沸火,投往阿萝身上,忽令她身脊一烫。
阿萝转头,发现了魏玘。
她惊喜,赶往他面前,道:“子玉,你回来了!”
魏玘笑道:“特意等我?”
阿萝点头,认真道:“我等你许久了。”
得此回应,魏玘笑意更深。
他外出,而她等候,宜室宜家,恍若夫妻多年——此等幸福,是他从前的奢望与妒恨,却是如今的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不待他开口,便听阿萝轻咳两声,又道:“你喜欢什么颜色?”
提问来得突然。魏玘眉峰一挑。
他道:“为何提问?”
阿萝不答,脸颊发烫,十指愈加纠缠。
魏玘知她心里有事,也不催促,只环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阿萝的心里好不自在。
魏玘沉着,眸如点漆,定定凝视她,几乎要让她撑不住、把秘密说出口了。
可她不能说——惊喜,就是要人不知,才算作惊喜。
昨夜,阿萝翻阅书籍,临近子时,终于查到了巫族的定情仪式。
在巫疆,女郎欲与后生定情,则要折出纸船、以表情意,将纸船染上后生偏爱的颜色、刷上熟桐油,再择月明之夜,与后生相约河畔,放走纸船。
若后生愿意定情,则会拾起纸船,与女郎归家。
阿萝看过仪式,决定暗中筹备,给魏玘一个惊喜,这才撇下阿莱、特意来问他心仪的颜色。
既是惊喜,她定然不能透露内情。
阿萝横下心,微红着脸,道:“我只是随意问问。”
话音刚落,她又怕魏玘胡乱回答,不禁颦眉,下意识靠往他面前。
暗香迎面而来,魏玘尚未反应,便见少女倾身,小手挽他臂膀,长睫卷翘、微掀,遮不住她杏眸凝水,波光楚楚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