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玉,你告诉我吧。这对我十分重要。”
——声音绵软,似能掐出水来。
魏玘心念微动,望入阿萝杏眸,忖过须臾,才道:“白。”
从前,他喜玄,因玄色沉冷、内敛,叫人捉摸不透,更能融于黑夜、妥善掩藏自己。而今,他钟情于阿萝,喜她素净,尤爱她如雪的纯澈。
“无瑕、皎洁的白。”
得到答案,阿萝道:“我知晓了。”
她眨眸,又想起另桩事,便道:“子玉,我还有事要问你。”
“周王傅说,有一游医结社,只要通过考验,就能加入其中、研习交流,是真的吗?”
话题陡转,魏玘的眉宇顿然一沉。
他曾收到会首回复,知晓仁医会考核之事,对此心有不满——凭他的权势,如要阿萝加入,只需三两句吩咐,本不必大动干戈。
可阿萝无辜,魏玘不会对她动怒,遂道:“自然。”
阿萝闻言,眸光立时迸亮。
她动唇,还未作声,便听魏玘又道:“你若有意,只待本王运作,自可略过考验。”
他字句清晰、口吻截斩,却令阿萝面露茫然。
她眨眸,滞了片刻,才道:“为什么?你帮我略过考验,那还要我做什么?”
魏玘挑眉,神情似是意外,道:“不好吗?”
他是大越的肃王,有他的庇佑,不论她想做什么、去哪里,都轻而易举。在他看来,这是极大的便利,她没有推辞的道理。
阿萝眨眸,看向魏玘,心底泛过一丝异样。
很快,她为异样找到理由,想他应是太担心她、怕她无法通过考验,便道:“子玉,我不要紧的。若有考核,我定会认真准备。”
她后耳微热,眸光闪烁,睫帘扇动间,流出几分少女的羞怯。
“你为我着想,我心里欢喜。”
“但我也想你相信我,叫我去试一试。”
魏玘听着,不禁眯目,自上而下,走过阿萝面庞。
她眸里有光,清浅地映着他,好似星火,透出灼亮、晶莹的期盼。
魏玘勾唇,道:“就依你。”
如此小事,她既出口求他,他自不会拒绝,只管为她铺好退路。况且,蒙蚩之事,他尚未做好准备,不如先让她专注仁医会,给他留出时间。
“随本王去良医所。与你细说详情。”
……
仁医会考核共设两道。
其一为医问,只作答卷,由仁医会民医入府,奉上考卷,在承运殿内完成即可。其二暂时隐匿,待医问通过后揭晓。
对于医问,阿萝并不紧张。
她虽少有行医实践,但博览群书,又常持书本、对照请教太医,最不惧理论问答、典章行测。
纵如此,阿萝依然尽心尽力,认真准备。
她在良医所学习,目睹府里人自病中痊愈、恢复健康,便想,她总要做些事,不光帮上魏玘的忙,也要让府里人过得更好。
阿萝记得,书里说过,好问则裕,自用则小[1]。
能入仁医会、向名医请教,是她千载难逢的机会。她定要通过考验、抓住机会。
于是,这几日,肃王府众人时常看见,有一娇小纤影,手持书卷,漫步小径、池畔、游廊之中,念念有词,背诵脉经、素问等。
阿萝勉力如此,自被魏玘看在眼里。
可他有事务在身,不能时刻伴她,遂命典膳所为她烹煮蹄髈、桂糕等,讨个吉祥。
……
光阴流转,医问之日眨眼而至。
辰时,仁医会民医鱼贯入府,无不长须雪髯、怀抱纸卷,在承运殿内列开阵势。
阿萝穿过游廊,只身来到殿外。
因是考验,青蛇不允伴身,被她安置于配殿。
才要入承运殿,阿萝身子一颤,忽觉背后视线炯炯、如灯烛凝聚。
回头看,这才发现——原是杜松、川连、陈家丞、聂若山、周文成等人,悉数等候殿外,瞩目于她,似要静候她佳音。
而在人群之后,魏玘颀身伫立,怡然、笃定。
阿萝看见,他一双凤眸明亮如星,穿过人群阻隔,与她遥遥相对。
莫名地,她的脸发烫,心里像住了兔子,怦怦乱跳。
这可不行!她还得好好考试呢。
阿萝抿唇,向众人弯出笑靥,眼眸眨动两下,便提裙,走入承运殿内。
“咣!”铜锣敲响。
只此一声,宣告考验开始,也击碎了魏玘的稳重。
他拧眉,环臂身前,在承运殿外徘徊、走动,只觉心头淤积、闷堵难耐,连周遭的气息都变得粘滞、迟缓,令他难以招架。
魏玘本该比阿萝更加沉着。
毕竟,他已备好万全之策,哪怕阿萝无法通过医问,他也有方法,能令她进入下一轮测试。
可事实是,眼见阿萝身赴考验,他也莫名感到焦灼,只盼她一切顺利。
“嗒。”漏壶点滴流逝。
石阶前,魏玘越发不耐,左右逡巡,长指叩打上臂。
陈家丞奉来饮水,唤他道:“殿下。”
魏玘心间烦闷,未着一眼,口唇不动,只摆手,示意陈家丞退离。
不知过去多久,终于,铜锣又响——
“咣!”
魏玘抬首,目光锁定,看见一抹小小的紫影,自朱门后钻了出来。
身影离他越来越近。
阿萝轻盈、缥缈,像漂亮的蝴蝶。
“子玉!”
她的呼唤声同样灵动。
魏玘一怔,看着阿萝朝他跑来、张开纤臂,扑进他的怀里——
作者有话说:
听哥哥发言时的川连belike:你自求多福吧。
[1]出自《尚书•汤诰》。
第53章 苦非苦
阿萝的心跳好快, 似要蹿出喉口。
在她耳畔,魏玘的心跳也很快, 宛如骤雨, 四处乱撞。
阿萝抬眸望去,见他目光深沉,双唇紧绷,眉宇冷峭, 似乎泰然如常, 近能藏山纳水——看上去, 对她的到来,他无动于衷。
可她知道, 他是十分在意她的。
因他眸里有光,用劲瘦的臂膀扣紧她,将她的身子拢入怀中。
魏玘低声道:“如何?”
他的嗓音干而涩, 似乎许久不曾进水。
阿萝眨眸, 并未立刻回话。
她脱开怀抱,将手藏在身后,眸光环视, 扫过杜松、川连、周文成等人的面孔。
两枚梨涡浅浅浮现, 轻小又可爱。
迎上众多注视,阿萝仰面,将喜讯公之于众。
“我通过医问了!”
话音刚落,腰间力道骤然收紧。
阿萝还未作出反应,便听魏玘道:“陈家丞。”
“老仆在。”
“为贺阿萝过选, 凡王府中人, 一人领赏二十两。”
陈家丞听罢, 神情一振, 领命暂退。
阿萝茫然,不解其意。她不曾出过小院,自然不知——在大越,如是寻常三口人家,仅凭二十两银钱,可供整年衣食无忧。
她尚未开口,便听魏玘又道:“川连。”
“听凭殿下吩咐。”
“典军、仪卫给假半日。取出玉露春,以作犒赏。”
此言既出,川连怔于原处,连周文成也长眉一挑、面露讶色。
王府人尽皆知,典军、仪卫等职,一年只供十日休沐,眼下给假半日,已是难得的恩赐。而那玉露春,更是肃王珍藏的美酒,相传只供贵客。
二人对视,心领神会:于肃王而言,娇小、可爱的紫衣少女才是最重要的。
如此内情,阿萝全然不知。
她歪头、眨眸,正观察二人神态,忽觉面颊一缚。
——是魏玘下的手。
他眯目,长指捏她双颊,将她扭过脸来。
“瞎看什么。”他道。
这话说得简短,却透着一股酸。
可阿萝懵懂,不识他吃味,遂认真道:“我在看川连和周王傅。”
“他们好像可高兴了。我也很高兴。”
魏玘挑眉,不料阿萝如此应答,一时无话可说——她单纯、天真,澄澈如纸,他与她相处,被衬得越发小气、斤斤计较。
他勾唇,没了躁郁,又搂紧她,道:“走。”
“送你回配殿。”
……
二人离开承运殿,漫步游廊下,前往配殿。
曲廊悠长,两侧玉柱林立,向旁望去,可见绿树成荫、仆役奔忙。
阿萝与魏玘相牵,走在前方,受杜松跟随。
一路上,三人无言,只听风声扫过丛草,振出沙沙的轻响。
还是魏玘先道:“仁医会考核设有两道。你既通过医问,可知此后考核?”
阿萝闻言,不应,滞息半晌,才道:“我知晓的。”
——声音轻细,似乎有些心虚。
在承运殿内,仁医会民医揭晓她成绩,也将下一道考核告知与她。回殿途中,她早想与魏玘谈论此事,却始终拿不定主意。
魏玘觉出她犹豫,权当未察,只道:“如何?”
对考核详情,他必须提前知晓,否则无法暗中运作,难以为阿萝留出后手。
阿萝抿唇,掀睫,觑向魏玘。
见他冷泰自如,她方道:“此后考核,是为医技。”
“民医说,要我两日之后,往东市杏楼去,亲身实地,为一尊铜人针灸腧穴,再诊治四名病患,还要当面回答少许问题。”
——这就是阿萝踌躇的缘由。
如赴医技考验,需要离开肃王府。可魏玘不喜她外出,甚至曾以蒙蚩相挟。她心知魏玘并非恶人,却仍不免牵挂父亲安危。
况且,她才受追杀,若贸然离府,或会增添麻烦。
思及此,阿萝顿生悔意,便启唇,欲揭过此事、主动放弃仁医会入会。
可她发不出半点声音。
走出小院后,她遇见许多、经历许多,对此倍感新奇,也越觉自身浅薄。而今,学习的机会近在眼前,要她放弃,她心有不甘。
阿萝焦灼如此,被魏玘尽收眼底。
他挑眉,眸光不动,口吻肃淡,道:“去吧。”
此前,他不允阿萝离府,是为避太子耳目。现在,阿萝已获过所,又通过第一道仁医会考验,也算名正言顺,他不必再担忧太多。
“只是,两日之后,有人造访王府,本王无法与你同去,便叫川连随你。”
阿萝的步伐顿然一凝。
她错愕,圆睁杏眸,看向魏玘,却见他若无其事,已行至几步开外。
“那、那……”她语不成句。
魏玘并未回头,只道:“放心。本王不会加害蒙蚩。”
这句话,他说得笃定,近乎承诺。
阿萝听入耳中,又惊又喜,知她既能参加考验,又不会影响蒙蚩。
她动唇,想谢他,可还未出声,便听他话锋陡转:“但你要知晓,蒙蚩病了,正在悲田坊受诊养病,暂且无法与你相见。”
——蒙蚩病了。
阿萝的喜悦霎时被扑灭。
她滞了一刹,忙追上,急道:“我阿吉生了什么病?”
“子玉,你告诉我。我懂医术的!”
魏玘神色未改。恰有阴翳打落,于他面庞铺陈,澹凉,也疏淡。
阿萝焦心,紧紧凝定他,目不转睛。
只听魏玘道:“痨病。”
短短二字,宛如雷击,劈得阿萝滞立原地。
她懂医,自然记得医书所言——凡患痨病,营卫俱败,积渐有日,本末俱竭[1]。易言之,患痨病者治无可治,终会消瘦而死。
阿萝两眼发黑,感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被魏玘牢牢揽住。
“不可能的。”她喃喃道。
她的阿吉是强壮的勇士,为何会身患痨病?
“阿吉他、他究竟……”
阿萝的脑内乱作一团。无数个念头捆绑、撕扯、拷问她,令她无法思考。
有人唤她道:“阿萝。”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好远,也好近。
“阿萝。”又是一声呼唤。
终于,阿萝回过神,抬起朦胧的眼,看向魏玘。
他摇晃、波动,像浸在泉里,蒙着一层湿漉的雾。纵如此,他的眼依然深沉,仿佛冰潭,也似不动的砚墨,将她的心轻轻压住。
在他眸底,她看见担忧、不忍,与浓烈的悲伤。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擦过她面颊,拭去她一抹温热、仓皇的泪水。
阿萝这才发现自己哭了。
可她明明不能哭——她的阿吉只是病了,他没有死,有人在治他,她为何要哭?
阿萝不语,退却几步,转身跑开。
……
游廊空旷,只余魏玘与杜松,默然而立。
难言的悲怆笼罩着二人。
魏玘的胸口越发淤堵,肺脏也如受火灼。
杜松侍立他身后,清晰地看见,他双拳紧攥、青筋鼓动,连指节都泛出青白。
魏玘并不好受。可他别无选择。
蒙蚩已死,他无力回天。痨病积渐、传乘,能让阿萝逐渐接受,也能推阻见面、避免败露。
至于悲田坊处,因蒙蚩牵涉太过复杂,他已作过知会,如遇肃王府探问,只道确有其人——他自会予阿萝腰牌,以作肃王府信物。
在魏玘看来,这是最好的安排。
若真相太过残忍,他就编织梦境,将阿萝呵护其中,由他引导、促成,给她适度的磨砺,令她生长而不受摧折、奔流而不被污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