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萝点头,又低首,道:“若我没记错……”
“我阿吉也有这个印记。只是,他的位置与那人不同,是在左侧后颈。”
小时候,她趴在蒙蚩背上,发现了印记的存在,但并未在意。独在此刻,她才突然记起。
魏玘闻言,眉关一拧,惊讶转瞬而逝。
阿萝仍垂首,满心困惑,不曾留意他动向,喃喃道:“这是什么印记?那两名黑衣人是为杀我而来,怎会与我阿吉有一样的印记?”
“他们……与我阿吉有什么联系?”
“魏玘,你不是找到我阿吉了吗?我们可以问问他,知不知道这二人是谁。”
魏玘没有回话,不露半点气息。
阿萝不解,掀眸看去,只见他面色惨白,双唇紧绷,眸光些微涣散,显然是在硬撑。
她一惊,顿时被转走注意,忙道:“你受伤了?”
魏玘张口,却不言语,好半晌,又闭唇,只嗯了一声。
阿萝攥指,很快稳住精神,与魏玘拉开距离,借由月光,打量他周身。
寒光凉淡,为他颀影刷上雪色——在雪色之后,一道剑痕纵穿,将他袍衫割开两片,洇出一片殷红,血气也越发浓腻。
阿萝自责,想自己太过惊慌,竟没发现魏玘受伤。
她转眸,视线逡巡四下,在距二人不远处,发现一条清澈的溪流。
“啪。”指掌相交。
阿萝牵起魏玘,小心引他,转身就走。
……
二人来到溪边,流水潺潺,月如粼波。
青蛇游至草间,只钻出头颈,静静观望二人。
阿萝攥裙,双手发力,撕下一片绢帛,在掌中妥善叠起,便矮身,向溪间浸没。
她边忙,边道:“坐好。不要动。”
魏玘耸眉,依她所言,又被她唤醒几分神智,抬目看去,只见少女跪于溪畔,乌发前挽,露出一截纤长的雪颈,在月下明晃似玉。
“哗啦——”水声宛如溅珠
阿萝绞腕,拧干绢帛,挪至魏玘身侧。
她伸手,要去揭他衣裳,又在触达前停下,道:“你忍一忍,会有些疼。”
魏玘只笑:“本王何时怕过?”
他虽然受伤,利落不胜从前,但倨傲、清贵却分毫不减。
阿萝抿唇,颦起水湾眉,哀淡地瞧他。
她记得,哪怕魏玘腿根出臼,也不曾发出半点痛呼。可她也知道,他并非不疼,只是对自己格外心狠,才凝出魄力,强行忍耐下来。
“我会轻一些的。”她道。
魏玘不答,忽觉刺痛入骨,身躯猝然僵直。
阿萝指尖微动,正拈起他身后衣缕,揭开伤口附近的破布,谨慎,轻缓,小心翼翼。
一片,又一片……袍衫破乱纷碎,被她逐次揭下。
阿萝凝滞,一时怔于原地。
眼前,背脊笔挺、瘦削,有力,线条分明、流畅,如受工匠塑刻,却见一道剑伤斜穿而下,近有五寸,细长狭窄,皮开肉绽。
而在剑伤之外,还有许多旧痕,大小不一,似乎也是由刀枪所致。
今夜,黑衣人斩伤魏玘、毁他袍衫,虽只留下一处伤口,却露出他半面脊背——凡是阿萝目所能及,均可见伤痕错综,狰狞古旧。
阿萝心口发紧,气息越沉,肺脏也淤堵凝涩。
“怎么?”魏玘忽道。
他轻笑一声,口吻轻松,道:“哭什么。”
阿萝一怔,经他所言,方才发觉,自己两颊温热,竟已无声淌下泪来。
她抹去,按住抽噎,道:“无事。”
——声音紧凝,字句打颤。
“先清创。其、其余的事,之后再谈。”
魏玘嗯了一声,不再开口,任由阿萝在身后忙碌。
她太单纯、太好懂——他甚至无需回头,就能猜到,她杏眼含泪,正将软唇咬得泛白,眸光颤动不休,仍攒着坚韧,非要救他不可。
身后,湿布冰凉,痛感强烈。
魏玘神智跌宕,闻她暗香轻盈,勉强撑出清醒。
终于,阿萝清完创面,站起身来。
魏玘掀目,见她离开溪边,走到一处草丛附近,埋身翻找。
他想问,却失血过多,一时没有力气。待他开唇时,她已折身返回,步伐轻快,两掌合拢、上摊,似乎正捧着什么物件。
阿萝道:“这是黄丝蚁。”
魏玘挑眉,不解其意,等她继续解释。
可阿萝并未解释,只绕往他身后,又跪伏,不知要做什么。
下一刻,痛感再临,却比先前细小,宛如蜂蛰。魏玘很快发觉,他应是被那黄丝蚁咬了一口。
阿萝静观,待蚁颚紧锁、咬死伤口两端,便两指一拽,拔去蚁虫躯干。
她道:“书里说,黄丝蚁咬力惊人,一旦扣颚,哪怕身首异处,也不会松开。因此,如在野外伤及皮肉,可寻黄丝蚁巢穴,借其缝合伤口。”
——这是巫族独有的医术。
巫医诡秘,常借动物、植物,出人意料。因此,越人鄙夷巫人,却重视巫医,欲取之所长。
魏玘嗯了一声,仍未多言,唯有眸间融冰,漾起温柔隐隐。
对此,阿萝并未瞧见。她正全神贯注,拈动小蚁,反复来回,专心替人缝合伤口。
一片清光打下,二人身影织缠地上,仿佛相依相偎。
……
片刻之后,剑伤聚凝,不见余隙。
阿萝舒开气息,松懈柔肩,腰身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呼。”风声低拂。
又是魏玘横臂,搂来,令她靠入怀中。
阿萝惊,不禁拧动身子,却不过挣扎一下,就没了动弹。
或是以为自己无法挣脱,或是担心扯坏魏玘伤口,又或是出于其它缘由——不论如何,她偎着他,感到月光焦灼、分外烤人。
“累了?”魏玘道。
阿萝发觉,她正靠在他心口,能在他字句间隙,听见胸膛响动。
她轻声道:“是有些累。”
话音刚落,阿萝感觉,魏玘胸膛一颤,似是在笑,却比露水更淡。突兀间,她像说了错话、做了错事,两面脸颊也发起烫来。
她道:“你笑什么?”
魏玘敛容,道:“你哭什么?”
阿萝一时不答,心里知道,魏玘是在说方才之事。
未得她回应,魏玘也不恼,只紧臂,往她腰上揽,似要将她揉入骨里。
阿萝凝定,发觉他今夜已抱她多次。
——书里说,这如亲吻一样,也是有情人之间的举止。
她垂眸,本要推他,却莫名使不出力,只道:“我也不知。原本,我还想问……那些伤,是你怎样来、何时来的?”
魏玘沉默半晌,才道:“忘了。”
阿萝听罢,忽然有了劲,遂挣开他,转眸睇去一眼。
她道:“我不喜你这样。”
太多人说过,魏玘身不由己、虎狼环伺,需得时刻警惕,以图生存。可她和他不当是敌人,无需防备彼此。在她面前,他也不必逞强。
魏玘仍不语,与她对视,凤眸幽如深潭。
阿萝执拗,目不转睛,许久才见,那两泉潭水略一翻涌,又闭合,不再容她窥探。
只听他道:“多为习武所致,少为受人行刺。”
后话如此,阿萝听过便知,他未说真话——她不如魏玘尊贵,川连教她时都处处克制,换作魏玘本人受教,自也无人真敢伤他。
不待她开口,魏玘不由分说,又将她按入怀里。
许是扯到伤口,他绷身,闷哼一息。
阿萝惊,生怕再弄疼他,不敢乱动,只像柔软的羊羔,在他怀里依偎。
她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也很快,打在她耳畔,好似急雨。可他并未多说,喉头滚过一下,胸膛起伏些许,便将气息稳如沉山。
“困不困?”他只道。
阿萝嗯了一声。
她确实累了,不知是心里疼得累了,还是行程太过奔波。
魏玘又道:“睡吧。”
“你不必多虑。自会有人搭救。”
阿萝又嗯了一声,合上双眸,睫帘攒出浓翳。
不知为何,此时虽在野外、纵无床榻,可她心头安定,只觉自己如受群山环抱、流水包围,置身于一片温暖之中,意识也越发沉重。
晚风拂过,树影婆娑,皓月千里。
少女红裙如焰,凝坐溪畔,偎于男子怀中,安然入眠,呼吸清浅。
男子侧目,凝她,稍一动颈,往她发间落下一吻——庄重,轻盈,小心,也炽热。
……
待到重回肃王府,已近次日巳时。
阿萝困倦,入了府内,依然未醒,被魏玘亲自抱回配殿。
魏玘将她安置榻上,便传太医,只身坐于旁侧,一壁受治背伤,一壁看太医为她诊治。
此情此景,像极了从前一夜。
那夜,也是他受伤、她入眠。可今时不同往日,阿萝此刻安然无恙,二人昨夜也并非对峙,而是携手进退、风雨同舟。
因此,魏玘心情很好,眼底染笑,神色也分外和煦。
这可吓坏了太医。他在肃王府当值不久,却深知肃王阴沉、喜怒无常,便想贵主此刻愉悦,只怕不久后,又要冷下脸去。
太医的猜测很快应验。
魏玘治过伤口,迈出门去,瞧见殿外之人,神情立时一沉。
长身,颀立,佩有长剑——不是川连,还能是谁?
川连见他出殿,迎面而来,抱拳道:“殿下。”
魏玘眯目,哂道:“领罚来的?”
台山书院行程隐秘,未受太子党羽觉察,却走漏风声、被巫疆杀手盯上。此间内情,尚待魏玘仔细探查,但众宿卫确实难辞其咎。
尤其是,若非他与阿萝同行,后果不堪设想。
川连心下一惊,强定精神,道:“属下失职,当请殿下降罪。只是……”
魏玘道:“只是什么?”
川连滞了片刻,道:“郑三娘子造访,已被家丞引至承运殿内。”
“她说,您要的物件,已替您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黄丝蚁缝合伤口,参考了非洲行军蚁缝合。
第44章 害相思
魏玘闻言, 眉关紧了又松,便折身, 前往承运殿。
川连见状, 也提步跟随。
二人走向承运殿,穿行游廊,与府内仆役擦身而过。
除却免礼,魏玘一语未发。
川连紧随其后, 也收声敛息, 暗自忖度。
他已听魏玘说过遇刺详情, 只觉疑点重重,苦思无解。
离开肃王府时, 魏玘携小厮、行仪仗,自裕门出;阿萝与另一名小厮同乘,自西华门出;二车于巷道交汇, 共易新车, 足以混淆视听,怎会走漏风声?
而且,杀手出身巫族, 不欲夺魏玘性命, 反倒以阿萝为目标,究竟受何人指使?
更奇怪是,肃王在乎阿萝,却并未下令调查此事。
思及此,川连收神, 望向身前人。
只见魏玘从容、冷泰, 身形如剑, 高颀挺拔, 不透半点异常。
川连见状,自觉僭越,正要移走视线。
忽听魏玘道:“有事要问?”
他声音薄淡,口吻笃定——虽为问句,却更像恩准。
川连惊讶,敛神称是,道:“对那巫疆杀手,殿下何不遣宿卫调查?”
魏玘笑了一声,道:“杀手?”
这二字被他摘出,挂在舌尖,竟隐隐透着讥讽。
“让巫王铁卫行刺杀之事,确实屈才。”
话语入耳,宛如雷鸣,撞得川连步伐一跄,神色陡然凝滞。
对于巫王铁卫,他早所耳闻。道是在巫王身侧,豢有一批精兵死士,只听巫王号令,以黑鸟为印,可佩刀剑出入王寨,专行难为之事。
他错愕半晌,才道:“是巫王……要取阿萝娘子性命?”
魏玘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依他之见,巫王为何要杀阿萝,也不难推断。
巫人崇拜蝶母,视祭司为蝶母使者,视王室为蝶母亲子。可阿萝身体力行,打破祭司谶言,如让旁人得知,定会动摇信仰、影响王室统治。
相较于个中内情,他更在意蒙蚩——蒙蚩与杀手同为铁卫,为何行为大相径庭?
魏玘按下心绪,道:“蒙蚩可有消息?”
川连道:“回禀殿下,尚未收到宿卫报讯。但……应当快了。”
魏玘颔首,道:“尽速。”
川连应声称是。
二人前行,穿过两重朱门,逐渐接近承运殿。
正值春末夏初,青翠满目,风光怡人。可魏玘浑然不敢放松,只觉山雨欲来。
在台山脚下,他与阿萝说,他需要时间。
言外之意,既是要容他运作,为阿萝取得身份,让她受他庇护、安然行走;又是要待他找到蒙蚩,将她阿吉带回,全她团圆心愿。
如今,太子还未发难,刺杀之人已至。不论他意欲为何,都刻不容缓。
魏玘心事重重,眸底阴翳丛生。
川连对此有所觉察,却不敢揣测,一时无言。
二人走出游廊,来到承运殿外,只见朱门大开,隐约透出女子纤影。
川连顿时步伐一僵。
魏玘停足,睨向身后人,玩味道:“不进去?”
川连面露难色。
魏玘笑,不再多言,只摆手,放人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