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在倒影池边,二人的对话如出一辙,反而撕开血肉,将缘分尽数掐断。
魏玘仰头,看向弧月,眼底浮现清明。
月也是冷的,是一泓弯弯的浅色,像他如今错失的笑眼、再难寻觅的真心。
他该做什么呢?他还能做什么。
至今他所有作为,无不践踏阿萝本意,漠视她情感,将意志凌驾于她,轻视她能力,忽略她坚韧,也因此重创了她的心。
为他自己的偏执,他错误地认识她、理解她、对待她,当她是脆弱的藤萝。
可她从来无需缠枝,本是坚韧的芦苇。
她确实单纯、纤柔,可她更通透、果敢、倔强、决勇,哪怕身临卑劣也心存善意,为铭记痛楚而忍受磋磨——这惹他越发倾慕、分外喜欢。
也令他无颜再面对她。
魏玘无法开口,无法留住阿萝,无法求她别走。
他伤她太多,没有这样做的资格。
是他亏欠了她。
魏玘垂手,拨向池里,抚上一只小船,将之勾入掌中。他嗅到桐油与暗香,又被暗香一烫,手腕越发沉,险些丢掉指间的物件。
“殿下……”
不远处的川连终于开口。
“是属下失职。这是属下的过错。请殿下降罪。”
方才,他与二人相隔几尺,旁观所有,遂在此刻双膝一弯,跪于卵石小径上,垂首如凝。
“如若娘子考验当日,属下寸步不离,定不会容少主放肆。”
“悲田坊处,属下跟进不严,理当料中娘子会询仁医会会首,本该有所……”
“够了。”魏玘打断道。
川连一怔,抬首,看见波纹泛漾、经久不休。
池中的纸船越来越少了。
雪光堆叠着,一片又一片,纷纷洒洒,在魏玘的怀中凝聚。
肃王仍是冷峭的,若无其事,不显容色。他有从前的锋芒、如常的体面,黑袍滚动时,能撕开夜幕、斩断皮肉,刮出白骨森森,令人畏惧、崇敬。
但此刻,唯独此刻——
修长的指在颤,有力的臂也在颤。
他仓皇、紧促地,又平稳、冷泰地,拾起一只又一只纸船,摘下一段又一段月光。
“放她走。”
魏玘重复着,低哑地。
“放她走。”
这是最好的结果,是她想要的、最好的结果。
……
配殿内,灯火通明。
阿萝坐于案前,收拢物件,将之理入行囊。
青蛇盘踞,精神不济,状态低迷,藏在她袖间,不肯出来。
莫名地,阿萝有些恍惚。
曾经的某夜,她也如此刻一样,收捡行囊,准备离开肃王府——那时,她并未想过,往后又有一夜,自己还会有这般举动。
只是,心境全然不同。
“啪。”
一滴泪忽然坠下,砸往书卷,洇开豆大、模糊的湿痕。
阿萝一颤,倏然回神,抬腕拭过,便转眸,望向官皮箱,试图凝定心绪。
末了,她只得笑,紧紧咬唇,面色也愈白。
所有的一切,都与魏玘有关。周围的每一个物件、她的每一段经历,全都有魏玘的影子,只要她看上一眼、想过一次,自会有回忆涌出。
她快要被淹没了,被他的怀抱、他的温柔、他的心意,与他的吻。
可这太疼了。
他做的事几乎撕裂了她,将她拆成纠葛的两半——有向他的一半,写满她眷恋与不舍;又有向她的一半,镌刻她意念与理智。
她暂且无法原谅他,所以,她必须要走。
而且,她还有重要的事。
阿萝闭目,深深吸气,缓缓又舒,渐渐平复下来。
“笃笃。”有人突兀敲门。
不待她应答,那人便道:“阿萝娘子,我、我为你送些物件来。”
——是杜松的声音。
阿萝犹豫片刻,才起身,前往接应。
“吱呀。”门扉开启。
少年的身形映入眼帘,怀抱包裹,眨动两下眼睛,乌溜溜地看她。
杜松轻咳一声,道:“娘子。”
他已听说定情仪式未成、阿萝与魏玘不欢而散,虽不知具体,但当下的神色也不算自然。
阿萝看出他知晓,睫羽一低,并不道破。
于她而言,方才的事不是好事,多说无益,只会让她更加痛苦。
遂道:“多谢你。请问你送了什么来?”
不待人应答,她一顿,又道:“如是殿下赏赐,就不必了。”
“我不是想为难你,也怕你无法交差。可我再受恩赐,属实不好回报。况且,我明日就走,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好带太多东西。”
杜松愣在原地,木木地啊了一声。
他转目,越过阿萝,往殿内看去,发现整肃、半成的行囊,这才聚起眉头。
“你真要走?”杜松道。
他原以为,阿萝是在说气话,不会当真离开。
阿萝不应声,只颔首。
杜松挠头,哦了一声,眸间流露不舍,在心底暗叹可惜。
他受过阿萝不少善意,对她颇有好感,又看她与魏玘互生情愫,想她未来若为肃王妃,他也愿意好生伺候她、令二位贵主顺心。
谁知,二人竟会走至如今这般田地。
他撇嘴,默了半晌,才道:“那……你是要去哪儿啊?”
——倒是将送物件一事,抛到九霄云外。
阿萝一讶,不料杜松会提问。
她抿唇,很快平静,杏眸清光定定,只道:“我要去照金山。”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心头血
照金山, 常现于巫族传说,受巫人熟知。
而杜松出身越族, 系为讨生计而学习巫语, 对巫族并不了解,自然不明所以。可他在意阿萝的去向,遂追问道:“那是何处?”
阿萝道:“是巫族的祭灵之地。”
谈及祭灵,杜松恍然大悟, 道:“那娘子这趟……”
——话语至此, 戛然而止。
二人不约而同地熄了声, 只余殿外人懊悔、殿内人黯然。
好半晌,阿萝才启唇, 轻道:“是的。”
杜松并未猜错。她此行目的,确实是为祭拜亡亲。
为了她,蒙蚩呕心沥血、舍生忘死。她作为女儿, 已受他庇佑、度过无知无恙的十八年, 而今真相大白,合该履行家人的义务。
她真切地希望,父亲的亡魂能转世轮回, 并在来生与她相遇, 容她还报恩情。
可是,这样的心愿,当真能实现吗?
她与蒙蚩并无血缘,称不上是他真正的家人。而她手里所谓的蒙蚩遗物,也只是他赠她的一箱银饰。这些条件太简陋、太滑稽, 她如何对得起他?
在这片无声的死寂里, 阿萝越想, 越沁出一点难言的悲来。
过去十三年, 她总想在生辰夜时,趁天气晴好,摆祭叩拜,请蝶母聆听她心愿,佑蒙蚩平安。可惜,此前所有生辰夜,除却今年,无不阴雨连绵。
或许,这就是蝶母对蒙蚩生死的暗示。只是她太天真,从来不曾察觉。
“娘子!”有人忽道,“您别哭啊。”
阿萝一怔,这才回神,抬腕拂往眸间,晕开一片微热的湿痕。
原是她流泪太多,脸颊发干,触觉也麻木了。
不待她应答,杜松抢先道:“小人说错话了。咱们不说这伤心事,聊些开心的——仁医会送来消息,道是您已通过考核、正式入会了!”
阿萝听罢,先是一讶,随后眸光渐亮。
先前,她忙于筹备定情仪式,将仁医会之事忘了大半。此刻喜讯传来,确实提振她精神。
杜松见状,心绪稍定。
仁医会消息,其实昨日就已送达,只因定情仪式在即,才被典军暂时压下。对此,他倒很是庆幸,如若不然,他还真不知该如何让阿萝开心些。
他低头,往怀里一阵摸索,取出什么物件,递给阿萝。
阿萝垂眸,见是一片小巧的木雕。
她动指,将之拈起,发觉它肖似山杏叶,在脉络处纹有小字,上书仁医会。
“这是什么?”她道。
杜松道:“听传讯之人说,这是仁医会的信物。”
仁医会集结名医,在越国广为人知,若能获其信物,往后行走各处,也会方便许多。
如此道理,阿萝自然明白。
她点首,妥善收起叶片,道:“多谢你,我知晓了。”
“还没完呢。”杜松道。
他将怀里包裹递给阿萝,又道:“那枚叶片,是仁医会予娘子的物件;这只包裹,则是巴会首单独赠您的礼物。”
听是巴元赠礼,阿萝面露讶色。
她接过包裹,轻晃两下,听见细响如铃,不由奇道:“里头都装了什么?”
杜松笑道:“小人可不敢擅动您包裹。”
阿萝听出他话里意味,不由微赧,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她眨眸,见杜松已两手空空,便道:“多谢你为我送来这些。我明日就要动身,若是没有其它物件,就先回去收拾了。”
言罢,她退身,便要回殿。
却听杜松焦急道——
“娘子且慢!”
阿萝还未回神,便听啪的一声。
一只钱袋飞入她怀中。
只见杜松抱拳,面庞微红,立于灯辉夜下,透出几分窘迫的意气。
他道:“娘子,这是小人给您的,里头有小人两月的月俸,不算多,还请娘子笑纳。”
阿萝错愕,来不及谢绝,又被杜松抢了话头:“小人受过您太多恩惠,现在正是回报的时候。这些钱,就当是您的盘缠了。”
他边说,边退回廊下,似是怕阿萝拒绝,连忙与她拉开距离。
“娘子的去处,小人自会保密。虽不知您与殿下有何纠葛,但……愿您一路平安顺遂。”
言罢,杜松闪身,不过眨眼,已跑没了踪影。
阿萝滞怔,缓缓低眸,望向钱袋,见其七穿八洞、满是缝补痕迹,只觉心头一涩,往日种种也重现眼前、纷至沓来。
在肃王府,她的羁绊岂止魏玘——杜、川、周、聂、陈等,都曾照拂她许多。
她空空地到来,却能满满地离开。
阿萝提息,藏起细小的哽咽,又拢臂,抱紧包裹,退回殿内。
“笃。”殿门再度闭合。
配殿外,一片白月之下,无边的萧冷在展开。
……
次日清晨,阿萝动身离府。
王府中人知她要走,凡是受过她帮助的,尽数赶往后宰门,亲自为她送别。是以后宰门处,人声沸腾,哀哭戚戚,更有不舍连绵。
与之不同是,大成殿内尤其静寂。
魏玘执笔,立于案前,正临大家拓本。
除却他,唯有陈家丞,携三两仆从,侍立在旁。
“沙。”笔尖徐缓滑动。
魏玘沉眉,望向纸上勾锋,视线岿然不动。
殿内窗棂未合,恰有朗光游离,描摹他眉宇,线条却冷峭如冰。
沉寂间,只听老仆道:“殿下。”
魏玘不应,恍若未闻。
陈家丞见状,神色更显忧虑。
昨夜,他眼看魏玘与纸船为伴、彻夜未眠,不禁感慨万千,想肃王尊贵显荣、威仪迫人,两次露出寥落情态,均因同一人而起。
此间心意真切,却只被其裁入眉峰,半点也不曾宣泄。
陈家丞本欲请示魏玘,是否要为阿萝送行。可这太过僭越,万不该由他开口。
只得试探道:“殿下,娘子正在裕门,即将动身。”
魏玘落笔不停,沉腕下行。
——是写一静字。
陈家丞暗自叹息,又道:“王傅已为娘子联络车夫。行程具体,便由娘子自行沟通。”
魏玘仍未抬首,只淡淡嗯了一声。
他气息沉敛、低稳,不透分毫情绪,令人难以捉摸。
陈家丞敛息,打过半晌腹稿,逐渐没了主意,索性放开,和盘托出道:“王傅、长史,与川连、杜松等,正与娘子馈别。”
“王傅所赠,适才已与殿下禀报。”
“长史所赠,乃一套青白玉管紫毫行囊笔。”
老人絮絮说着,声音苍迈、徐缓,落满大成殿内,不得一句回应。
“杜松所赠,乃是盘缠。”
“老仆所赠,乃是糗糒、腌肉与鱼酱,虽未亲身作别,但请杜松转交。”
“川连所赠,则是木柄黑漆鞘铁铸小腰刀。”
腰刀二字入耳,魏玘手腕一顿。
陈家丞觉察他动向,忙止息,静候贵主开口。
可魏玘仍不作声。
陈家丞不解,观察去,只见魏玘姿势未改,凤眸幽漆,受薄日勾勒、点缀,却不纳光芒,只像无底的深潭,凝在一张渐白的面上。
莫名地,他的唇也白了,血色散褪、殆尽,抹开雪光澹凉。
墨点越发浓重,悬停笔尖,摇摇欲坠。
“啪。”猝然摔下。
魏玘的声音与乌黑一同洇开——
“还有何物?”
陈家丞愣住,不知魏玘此问何意。
他沉心,正要揣摩,便听魏玘又道:“还有何物?”
分明是相同的字句,后声却如嵌长钩,拽得陈家丞胸膛一窒。又正是这一窒,叫他转瞬清明,知晓了问话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