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是浓郁的悲,杂有近乎疯狂的冷静,与一丝难察的低怯。
阿萝的心渐渐凉了下去。
她踉跄着,走上前,攀住魏玘的手臂。
“带我去悲田坊。”
她脸颊苍白,唇失血色,气息也微弱,飘往魏玘耳中。
“现在就去……我现在就要去。”
魏玘的步伐纹丝不动。他只伫立,身影受月锋磨砺,像难撼的冷山,也似无声的尖刀。
他垂眸,望着她,眼底的冰痕又裂开一点。
随后,他展臂,将她搂入怀中。
“别去。”魏玘道。
他抬掌,抚上她乌发,在指间反复摩挲。长指的力道很轻,相当温柔,若没有点滴加重的臂力、逐渐收紧的怀抱,几乎惹人安眠。
如他所料,身前的少女挣扎起来。
她拧动、踢打,用尽力气,试图逃离此刻的束缚。
魏玘拢臂,愈深地搂她。他背脊颤抖,胸膛振动,始终一语不发。
突然,挣扎停止了。
少女怔住,纤薄的身子颤动一下,迎来良久的僵滞。
魏玘沉默着,也等待着。
他等到她缓慢、无害的动弹,像受伤的兔,徐徐退却,与他拉开距离。
阿萝出奇地平静。
她抬眸,凝视魏玘,开口道——
“他死了,是吗?”
魏玘低眉,也看她,以眸底幽燃的灼火,对上她泪眼的寒凉。
终于,他回答道:“是。”
“十三年前,离开那夜,受巫王所杀。”
话音刚落,少女的身躯倏然一颤,很快凝定,指节泛出青白。
魏玘勾唇,牵起薄淡的笑,却未达眼底。
——是哂他自己,别无选择。
“你留在肃王府时,我尚且未得蒙蚩音讯,遣人多处探寻,最终追至辛朗处,方才知晓蒙蚩下落,一并掘出你真正身世。”
“蒙蚩并非你生身父亲。”
“你是辛朗的妹妹、巫王的女儿。”
他嗓音沉哑,气息滞悬喉腔,哽得心口硬疼。
“你降生时,恰逢巫疆地震,故而祭司妄断你身负孽力,引来巫王杀令,命蒙蚩斩你头颅,平息蝶母怒火。蒙蚩不忍,将你带离王城,隐居于山野之中。”
“此后,他瞒下真相,与你以父女相称,抚养你长大。”
“十三年前,你二人行踪暴露,招致铁卫追捕,也令辛朗惊觉你存在。”
“他向巫王求情,欲保下你与蒙蚩性命。岂料巫王言而无信,只留你一人,将你囚于小院、严加看守,至于蒙蚩,则挫骨扬灰、尸骨无存。”
言语至此,魏玘又笑,哂意渐浓,撕碎了水似的月光。
这些话、这些事,他每说一字,只觉心口震痛,如受雪虐风饕,似被人敲骨吸髓。
——他终究没能瞒住。
自知晓真相以来,他费尽心机,欲保住她纯净、为她剥除邪祟,只求她纤尘不染,不必蒙受此世污浊,更无需置身凶险、丧失她烂漫与澄澈。
可他没能做到,仍被她发现端倪。
终于,她避无可避地,卷入这难逃的浊流,亲临真相的痛苦。
她将颠覆认知,受痛浪摔打,在苦楚与辛酸里榨干心血,直面权势与利益招来的灾祸。
魏玘想,是他错了。
因他愚蠢、荒唐、多有不慎,她被拽入这不见底的深渊,再难保冰心一片。
他确实错了——他根本就不该让她发现。
字帖、信件,他不该留下,应当付之一炬;辛朗其人,他不该仁慈,应当除之后快;至于悲田坊、仁医会,他不该体面,应当反复施压。
这些错误太过离谱。
他怎会留下如此多的破绽?
可是,没关系。他还有机会,他可以弥补。
她已来到尘世,与他同在泥沼里沉沦,只要踩在他肩上,就永远不会下坠。
魏玘眼里的火色越发浓灼。
他注视她,注视着他的少女,向她伸出手去,展平五指。
月光打下,落在他掌心,照应伤痕冷亘,叠出往昔重影——曾经,那一夜,他也向她伸出这只手,攥住她指间刀,似要与她强行结蒂。
他道:“别怕。”
“阿萝,我会保护你的。”
他是温柔、沉着的,如寻常一般,款款凝她。
“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你。”
“有我在,不论是谁,胆敢伤你分毫,我都不会放过。”
“巫王、祭司也好,太子、铁卫也罢……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你不必忧心任何。”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不是吗?
生在金笼,厮杀鲤池,时刻戒备,置之死地而后生,将卑劣的营谋揉进骨血,忍旁人之不所能忍,为旁人之所不敢为——这就是他,不是吗?
如若不然,他该怎样保护她呢?
眼前,少女眸间盈泪、身躯颤抖,与他相对而立。
她依然纤小、瘦弱,与二人初遇时如出一辙,只要他行事周全、用心弥补,依然能为她辟出一方净土,让她无忧无虑、抱朴含真。
慢慢地,魏玘靠近阿萝。
他抬腕,点上她湿润的颊,动作轻微,抹去她淌下的温痕。
“再等等。”他道。
“阿萝,我只是需要时间。”
“我会洗刷你冤屈,为你正名,也会为蒙蚩报仇,为他立衣冠冢。”
晚月辉光里,二人静伫如林。
魏玘注视阿萝,摩挲她下唇,抚过柔软、丰盈的唇线,摘走其间的泪珠,点入自己的吻中。
泪是苦的,灼过他喉头,让他心尖发麻、疼痛滚滚。
可他的阿萝合该一生喜乐,不应有苦。
魏玘搂住她,顺她瘦削的背脊,将纸一般的身躯拢入怀中。
他能感觉到,臂弯内的少女颤栗着,却似乎与从前不同——不知为何,对她情绪的由来,此刻的他已无法分辨、难以捉摸。
“阿萝,别害怕。”
他只能这样说,笃定地,一次又一次地。
“我不会让你被人伤害。”
阿萝没有回话。她的眉颦着,中间有一簇痕,很淡,轻薄,宛如水凝。
她看着他,也深深地,丝毫不移。
尔后,白月流泻,阿萝咬唇,高抬手臂,将清光搅得凌乱。
“啪!”
是狠狠的一记——
烈辣的耳光,扇在了魏玘的脸上。
作者有话说:
请审核老师好好看一下,天地良心,两个人衣衫完整,站在水池子边上吵架,没写任何违规内容。
第59章 伯劳燕
阿萝掌心发疼, 手臂也僵麻,如被抽干血液、笞断身骨。
她太纤细了, 比纸更薄, 紫裙也泛白,染上清透的珠光,显得愈发荏弱、柔瘦。
可她的背脊挺立着,在月下纹丝不动。
魏玘滞怔, 不曾回神, 只从余光里, 看到闪烁的凉霜。
那凉霜很淡,像冻结的春水, 埋住情意,留下悲愤、失望与哀恸。它来自阿萝的泪眼,忽拧成冷冽的寒鞭, 在他心上拷问、抽打。
“是我吗?”阿萝道。
她的声音在颤, 字句却格外分明。
“是我在害怕吗?”
她伸臂,攥住魏玘的衣襟,竭尽全力, 将他拽至身前。
距离倏然拉近——
恍惚的凤眸, 对上坚韧的杏眼,将乌黑撞得破碎,只剩逼仄、怆痛的凝视。
她道:“是你。”
“是你在害怕,也是你在伤害我。”
魏玘的身躯猝然一颤。
阿萝抬眸,视线勾勒他面庞, 唯见孤切与寥落。
她感到发酵的疼痛, 聚成细小的蜂针, 深入她心房, 几乎捣碎她血肉。
阿萝哽咽道:“为什么?”
“那是我的阿吉,是我的父亲,是养育我的人。”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瞒着她,掩盖真相,藏起养父的牺牲,为她织造梦境、捏撰虚构的故事,令她囚困其中、成为平安无虞的无知之人。
看上去,这是件令人喜悦的好事,因他疼爱她、眷恋她,近乎偏执地保护她。
但她不能接受——无论如何,她都无法接受。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要她以血肉为温床,不谙亲人牺牲,只顾自身皎洁,成为他掌心的花朵。
如依他所愿、在这美梦中沉溺下去,她会走向何方?
她可以预见,若将她往后的幸福剥开,只会露出愚昧的自私与浅薄。
“沙沙……”风声摇曳。
纸船摇摆、碰撞,白光跌宕,撕开灯烛的一角。
阿萝没有转头,杏眸也不曾颤动。
若是从前,她定会在乎纸船,因那是她诚挚的情意,为向心上人吐露而存在。可在今夜、在此时,她痛愤魏玘蒙骗,更恨自己无知。
那与她素昧平生、毫无血缘的男人,视她如亲子,甘愿奉献一生,为她葬送性命。
这件事,魏玘先她发觉,却不对她吐露,反而尽数欺瞒。
“子玉,你明明知道。”
阿萝着力,愈紧地攥他衣襟,纤臂颤抖,指尖战栗,五弧几乎嵌进掌心。
“你知道,没有阿吉,就没有如今的我。”
“他为我做了这样多,你知道,巫王知道,辛朗知道,只有我一无所知。可我是他的女儿、他的家人,我才最该知道,也最该记住。”
“若我不知道,还有谁会记得他?”
“我不需要保护。我必须记住。我不能遗忘。”
阿萝的气息颤抖着,伴随纵横的清泪,在池畔的静寂间涌流。
她所有的字句,自肺腔里挤出,摔在二人咫尺的距离里,宛如石沉大海,许久不得回复。
无人回答她,仿佛天地唯有她一人。
她仰颈,望入魏玘的凤眸,只看见无尽的深黑,不容半点光芒。
阿萝的手渐渐松开,而魏玘依然滞立。
她知道,她短暂地赢了,也短暂地输了——他被她击垮、被自己击垮,与她一样,受痛苦的浮浪叩打,留下一道道难平的伤痕。
在这里,没有凯旋与胜利,只有两败俱伤、背道而驰。
阿萝抬腕,以指为笔,描摹他俊逸的眉宇、挺立的鼻梁、颤抖的双唇。
“子玉。”她很轻、很细地唤他。
“我是喜欢你的。我当真……是喜欢你的。”
他还能听到吗?所有话、所有事——他还能听进去吗,哪怕只有一句、一点?
“我最初看见你时,你是凶恶的、可怕的,是闯入我院子的野兽,让我畏惧、害怕。有好长一阵,我都是这般想你、这般怕你。”
阿萝的手很柔软,捧住那清俊、漂亮的面庞时,动作也轻缓极了。
“后来,过了许久,你就变了。”
“你变得温柔,不再苛刻地待我,开始问我的意见、在乎我的心意。你也变得脆弱,叫我知道你挣扎、知道你难过、知道你困苦。”
渐渐地,阿萝靠近魏玘,贴上他前额,同他鬓发厮磨。
“可你依然是风光、漂亮的。”
她合眸,又勾唇,颊边有梨涡,一枚泪滴深陷着,蕴藏真切的恋慕与痛楚。
“你在意许多人,也帮助许多人,受他们尊敬、感谢。我看着你时,总感觉你发着光,好像仅仅站在你身边,就是令我骄傲、喜悦的事。”
“我便愈发喜欢你、倾慕你,想与你待在一起,也想被你抱着、亲吻着。”
“我想,你待我这般好,我总归要为你做些什么。”
“可是,子玉……”
阿萝轻轻笑了一声。她与他分离,抚开他微碎的鬓发,看他颤动的眸子。
梨涡里的圆珠,受她唇角牵动,极快地滑落下去。
“我们不能再继续了。”
是她错,错在未察陷阱、只身入梦,错在意志不坚、浑浑噩噩。
她以为他变了,以为他会询问她、聆听她,可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变过。
也是他错,错在给她自由,却不愿打破篱栏,只让她在掌心舞蹈,对她作无声的掌控。
他在污浊里厮杀,贪恋她纯澈,刚愎自用,最终酿成苦果。
从始至终,任何真相都无法伤害阿萝。
能伤害她的,只有她在乎的人——只有这个强硬、擅断、孤行己见的他。
阿萝动身,徐徐撤向后方,与魏玘拉开距离。
她垂眸,不再看他,只俯身,任细小的青影攀上手腕,便再退,隔开近乎五步,又对那滞立原地之人,落下端方、周正的一礼。
“明日巳时前,我会离开。”
她的声音依然很轻,携着她离去的背影,荡在晚风之中。
“这段时日,多谢肃王殿下照拂。”
……
倒影池边,魏玘静伫。
近处,烛火成片,牵连如丝,将月光烧得寸断。
远处,人影屏息,悄然默立,旁观一切,久久不敢上前。
晚风扑面,扫过满池雪色,卷上魏玘的身躯,在他眉骨悬停。他感到风是冷的,夹着冬般的凉意,吹散他滞凝,打醒他一点神来。
魏玘没有开口,只勾唇,牵出极淡的薄笑。
今夜的一切太过相似。场景相似,对白相似,处境也相似。
后果却截然不同。
上一次,在冷墙之前,他也曾那样问过她、苛责过她,对她强行刻下一吻,宣出他无处安放的怨妒,迫使她正视他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