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若山垂首,如实道:“回禀殿下,据密信报,翼州大水作沴,已成涝灾,漂没近五万户,死伤一万余人。左相自劾,百官沸然。”
闻及涝灾,魏玘当即明白过来。
依他之见,水旱蝗震诸灾,系因自然变化,乃国家代有之常事。但越帝视水患为天谴,唯恐触怒先祖,故而提前祭扫,以行祈禳。
魏玘不语,执起案间信件,低目查看。
聂若山、川连侍立在旁,只见他眉宇愈沉,薄唇紧绷,如有黑云团积面上。
半晌,魏玘放下信件,道:“川连。”
川连应声上前。
魏玘道:“吩咐陈家丞,凡肃王府内、出身翼州者,如有田宅、亲缘等受此水害,多予三月月俸、米粟一石,以赈其损。”
“还有——”
他稍顿,又道:“一并收拾行装。”
川连一怔,道:“殿下,祭扫行装已经备好。”
“不为祭扫。”魏玘道,“是去翼州。”
话语掷地,川连惊讶,不知贵主何意,不禁看向身旁的聂若山。
聂若山面色未改,心下却恍然,对肃王更生敬畏。
他心知,越国朝纲有例,凡遇灾伤,帝王均会任命宣抚使,赶赴灾区,抚恤百姓。
宣抚使领救荒之责,看似位高权重,实为烫手山芋,朝士避犹不及。
当下,翼州突遭水患,情势分外棘手。太子忌惮肃王已久,只怕待祭扫结束,便要荐肃王为宣抚使,令其远离上京、身入危局之中。
可叹是,纵使魏玘料事如神,也因太子党羽颇丰,难以更改走势。
聂若山抬目,看向川连,眼里有话。
川连见状,稍作思忖,也醒悟,领命要退,忽然记起什么,又停步。
“翼州行程,殿下可要知会阿萝娘子?”
提及阿萝,魏玘勾唇,褪去从前冷戾,眸底清光泛润。
他道:“不必。”
“待本王回府,亲自说与她听。”
……
回到配殿后,阿萝忙碌不休。
祭扫行程忽然提前,打乱她安排。她只能争分夺秒,折叠纸船,涂抹桐油。
按理说,纸船数量并无规定,不论她多折一只、少折一只,都对仪式并无影响。但她以为,既以纸船表明心意,数量就应与心意相当。
于是,小船堆叠,一只又一只,被她安置案间。
阿莱在旁,立起半身,精神抖擞。
白日时,它已睡得餍足,此刻不觉困顿,便注目,凝视案前少女,见她从专注至疲累、从疲累从困倦、又从困倦至安眠。
阿萝的身影终究一歪,倒在案上,拂开纸船,扫出雪浪滚滚。
待阿萝再开眸,已是次日巳时。
天光明晃,涌入窗棂,如蝉翼一片,覆上她睫羽。
她撑身,肩颈僵痛,缓了半晌,才惊觉自己醒得太迟,忙往殿外去。
目之所及处,仆役忙碌如常,却比从前安静不少。
阿萝一看便知,魏玘已经走了。
不仅是魏玘,连川连、杜松、聂若山、周文成等,无不随行离开。偌大个肃王府内,与阿萝相熟之人,只剩下陈家丞一个。
意识到这点后,阿萝有些怅然。
大抵因为,她在王府留居太久,已于不经意间,视众人为朋友。
但很快,她又提振精神,找到陈家丞,将计划和盘托出——定情地点选在倒影池边,如要提前布置,少不了对方的允许与支持。
陈家丞自然不会阻挠,听过计划,便吩咐仆从,配合阿萝安排。
之后,阿萝便全神贯注,投身筹备之中。
……
一日光阴,眨眼而过。
眼见月色攀爬而上,阿萝越发紧张。
听陈家丞说,不出半个时辰,魏玘就会回到上京,自裕门入府。只要他迈过门槛,就能看见倒影池处的景象,收获她为他准备的所有惊喜。
阿萝抿唇,又松,提气,又舒。
她背手,十指纠缠,在池边来回踱步,目光逡巡,检查四下。
白船、灯烛、明月……乍看去,万事俱备,连青蛇也寻好位置,有心见证二人定情。
只是,还差一点——
差一点丰美、清圆的菡萏。
以清荷点缀池面,是阿萝今日新添的主意。
晨间,她涂好桐油,在后花园漫步,恰见清荷昳丽,便请仆役摇来船只,亲赴湖中剪摘,择出最漂亮的一朵,以期与白船相衬。
但在此刻,水面唯有白船,不见荷花。
阿萝心中焦急,立于原处,凝神思索,隐约有了答案。
约是她采下荷花、路过大成殿时,眼看仆役忙于洒扫,便入内帮忙,将荷花落下了殿里。
时辰愈近,阿萝当机立断,奔往大成殿。
……
殿外,仍有宿卫值守,听阿萝道明原委,便为她燃上灯烛,方便她搜索。
火色交融,阿萝走进殿内,四处寻找。
廊柱、书柜、香炉、盆景……陈设悉数入眼,唯独不见荷花。
阿萝来到案前,看过几间、椅上,依然一无所获。
她失望,颊色渐白,不禁咬唇,暗自安慰自己,想荷花只是辅佐、并非不可或缺之物,便打消心念,只旋身,要回倒影池去。
才转眸,忽见红莲一朵,缀在书案下方——
原是掉在地上,没被她发觉!
阿萝连忙挽裙,小心折叠、不欲留痕,又推开木椅,钻往案下。
荷花不远,被她轻松摘来。
阿萝惊喜万状,一时忘记处境,抬起腰肢。
“咚!”
钝痛袭来,后首撞上案底。
“啊!”
阿萝痛呼,尚未回神,忽听上方咔哒一声,似是碰到某种机关。
“咚。”物体坠地。
“哗啦——”
有什么东西奔涌而出。
阿萝躲闪不及,被浇了满身,只觉质地柔软、墨味扑鼻。
她惊讶,抓紧荷花,缓缓挪出案下。
抬头看去,只见一方木匣窄长、小巧,静静躺在地面,不知从何处而来。木匣周围,纸张凌乱遍布,洋洋洒洒,写满巫文。
阿萝愣住,想是自己莽撞,弄乱了魏玘的书案。
她又愧又急,放下荷花,跪在地上,匆匆挥臂,去拾散落的纸卷。
一页,又是一页。
阿萝捡起纸张,再翻腕,将之理齐、顺拢,动作自如。
——直到目光一掠。
巫文映入眼帘,熟悉,也陌生。
“这是……什么?”
……
是夜,朗月清风。
距离裕门近百步处,魏玘下了马车。
他负手,遣开川连、杜松等随侍,只身一人,向肃王府走去。
月色无垠,延展足下,宛如雪路。
魏玘心口灼烫,杂有思念、眷恋、期待、局促,同时翻涌胸膛,百感交集。
他清楚阿萝要做什么,也明白自己即将面对什么。
可他该如何回应?
他也茫然、青涩,与阿萝相遇,才初尝情爱。
魏玘不知道。他一壁前行,一壁望月,而月儿不会予他答案。
他只得自己想,便从水似的月里,看见稚鹿般的眼眸,正弯弯笑着,大胆又羞怯——她总这样看他,全将情意写入眼底。
今夜过后,二人即将心意相通。
孤独常与权力相伴。欲为王事,可否与人白头偕老?
魏玘从前不能,遂以婚姻作筹,为求生机一线,抛却身外之物。而今,他竟生出渴盼,愿与她彼此扶持、相伴余生,不容旁人打扰。
念头一刹而过。
若他为帝,如何立阿萝为后?
这是很长的路,艰险无比,需他付出、交易、牺牲、厮杀、算计,点滴谋划——在此之前,他必须先赢下自己的战争。
渐渐地,月光变得悠长。
王府的模样愈发清晰,裕门近在咫尺。
魏玘来到府外,示意典军噤声。
他默立,静候一阵,直至按下紧张、消弭局促,才提步。
“吱呀——”朱门开启。
面前,辉火如豆,由近及远,好似银河连绵。
倒影池上,波光粼粼,漾起纸船洁白,承有月芒细碎,玲珑又精致。
魏玘知道,这是巫疆的定情仪式,名为采月亮——纸船游荡,盛满清辉,由后生采撷,受蝶母祝福,为女郎摘来天边的月光。
他上前,慢慢走去,在倒影池畔、卵石径尽头,看见了他的姑娘。
阿萝背对着他,裙袂飘盈,乌发轻挽。
她着了长裙,是蜡缬的蓝染,褪去半色,泛出柔古的紫意。一点冰纹停于裙袂,绣有青鸟与枫枝,技法精妙,系她亲手所作。
月光如纱,勾出她一袭纤细的薄影。
——如此娇小,也如此清晰。
魏玘的心跳得很快,急促又蓬勃,几乎撞出他胸膛。
他的腹稿被打散,但无暇重整,只不可抑制地落下足步,向她走去。
距离逐渐拉近。
阿萝转身,面朝魏玘,静静凝他。
魏玘怔住了。
他看见,她眼里有光,瞬息闪烁,便如流星一般,迅速坠落下去。
“子玉。”
阿萝的声音颤栗着。
她手中拿着什么,轻而薄,迎风飘荡,似是纸张。
“你为何假装成我阿吉、给我写信?”
作者有话说:
[1]引自《阅微草堂笔记》。
第58章 芝兰泯
这个问题无人回答。
倒影池边, 唯有良久的静默。
石径上,阿萝临水伫立, 倒影纤瘦、单薄, 转瞬被晚风揉皱。
风声喧嚣,鼓过耳畔。
魏玘能感觉到,他的心在收紧,像被人攥住深处, 一点一滴地挤走气息、榨取血脉。
“哗啦——”纸张烈烈卷动。
下一刻, 白光奔逃, 飘离少女的指间,如雪般纷飞而下。
无穷的白笼罩着二人, 滚至魏玘的靴尖,抵上阿萝的裙袂,遮蔽船顶的月光, 倏而跌入池里。
一点墨痕洇开, 被水濡湿,几乎将内容吞没。
可他们都清楚那里写了什么。
最初,是苍润的铁钩, 严冷遒劲, 曾写下含章可贞,成为悬殿的匾额。随后,苍松折腰,铁钩脱骨,处心积虑, 将自己磨成旁人。
从笔画到符号, 练字的痕迹逐页可循, 近垒出一寸之厚。
再之后, 是经历、叙事与口吻。
自述之人分明颀长、清减,以剑为兵,眉宇俊美,却随书信记载,愈发高大、魁伟,别上巫疆的腰刀,折出目窠微陷、黝黑质朴的面庞。
——阿萝吾女,展信舒颜。近日临抵西峡,水秀山明。
——阿萝阿妹,你近来过得如何?霞山很美,阿吉很喜欢。
——阿妹,可好?虎水鱼肥,带回给你吃。
措辞由生至熟,语气越加相似。若非行文戛然而止,定能以假乱真。
对此,魏玘心知肚明。
许多个深夜,他曾挑灯案前,听更漏点滴,遍览巫疆舆图,规划莫须有的行程,句句斟酌、字字删改,让自己死去,捕捉蒙蚩的游魂。
如若顺利,完成的信件会被交予阿萝,自出走、游历至患病、临终,填补十八年的空白。
魏玘想,蒙蚩需要一个结果。
这名温厚的勇士,呕心沥血,倾尽善意,拯救无辜之人,不该像野狗一样死去。
于是,他模仿、伪造、编撰,织造善终的假象,既能保护阿萝、免她受真相刺伤,又能让蒙蚩回归她身旁,与她体面、温柔地告别。
这是件好事,是为了阿萝和蒙蚩。
魏玘以为,自己坚信这点。但在此刻,他为何无法开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阿萝道。
魏玘抬目,对上一双杏眸,在内里捉到清光,似是她漫开的泪水——很烫,穿梭如丝,越过二人的间隔,淌往他心头,却几乎冻伤了他。
“你为何要写这些信?为何要……这样做?”
阿萝颤抖着,也迷茫着。她绷身、攥指,好像唯有这样,才不会被洪流冲散。
这洪流自何处而来?往昔种种并非无迹可寻。
本是一丝异样、一点微痕,于不经意间汇聚,最终积羽沉舟——
“为何你见过我阿吉,却不知他颈上有黑鸟印记?”
“那印记……为何与追杀我的人相同?”
“还有,关于我阿吉的病,悲田坊坊主……为何不曾知会巴元阿翁?”
“辛朗、辛朗他……为何说我是他妹妹?”
“你又为何哭泣着、抱住我,说你……要保护我?”
疑问倾倒,字句破碎,自阿萝唇间流泻,与她的心神一样跌宕。
她的眸在颤,仓皇、茫然,光芒缥缈,水雾难消。可其中尚存一簇火,在风里微弱、摇曳,几近残败,仍要执拗地凝聚。
“为什么?”
阿萝迫切地追寻着答案。
“子玉,求你,你告诉我,好不好?”
她困惑、惊惧,感觉自己如溺深水,只能抓住唯一的稻草。
可又一次,无人应答。
面前,魏玘默立,双唇紧抿,未曾松开分毫。
阿萝与他对望,透过泪眼,看见一点颤抖,聚焦他双眸——细长,微小,宛如冰面裂痕,藏起深水,甫一碎开,就要奔泻而出。
是什么呢?那深水里涌动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