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常无忧和曲肃离开之后, 曲肃仍然有些心绪不平。
他绷着脸,恨不得将度洵掐死。
他之前从未如此讨厌过一人,现在想起度洵的名字都觉得糟心。
常无忧只能花了些时间来哄他:“他那人就是个疯子, 你听他的做什么。”
曲肃扭脸问她:“我不是也疯过吗?”
“那不一样,你疯了也可爱。”她严肃劝说:“但你若是还和他生气, 那你就和他一样是个讨人厌的疯子了。”
一句可爱让曲肃心情好了许多。他觉得疯也没关系, 但他绝不想和度洵一样讨厌。
度洵今日说的话,是真真伤了曲肃的心了。
有些事情其实他们都知道, 但他们默契地从不开口说, 只要最后的时刻还没到来,他们便可以假装一切安好。
但度洵直接将曲肃最畏惧的事情揭开,暴露在阳光下,这让曲肃怕得全身都在抖。
曲肃死死抱住常无忧,他希望自己能力更大一些, 能锁住时光,停留在此刻。
但他并不能。
曲肃闭上眼,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无能为力。小时候, 他看着自己的家人在面前死去,现在又到了无忧。
明明他不曾懈怠, 也没做过什么错事,但天下并不曾善待于他。
“我不想见他了。”曲肃轻声说:“我讨厌他。”
常无忧放柔了声音:“好, 我们不见他了。”
见不了了,她现在也确实想不到办法了。
常无忧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身体好乏,之后的事情也许真的要留给曲肃和染霜了。
她原想将一切解决, 留给他们个清朗世间, 也做不到了。
那就留着度洵和曲肃一道, 互相折磨着吧。
他们两个相拥了许久,常无忧才将他推开,曲肃蹲在床下,给她脱了鞋袜换上了更加柔软的棉袜。
然后,曲肃又抱了一床软被来,让她靠上去。
他又怕她冷,便拿了毛毯子,将她紧紧包裹住。
常无忧被他呵护得很好,在毛毯子里只露出一个圆脑袋。她现在瘦削,看起来便更加小巧。
曲肃向厨房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扭头看着她笑。
他回头笑着,她便看着他,也对着他忍不住笑起来。
曲肃慢腾腾的,到了门口还得再探身再望她一眼。常无忧努力从毯子里伸出手来,摆了摆示意他快去。
等曲肃进了厨房了,听着那边烧糖水的声音,常无忧忽然有些遗憾了。
她想着,若是早几年就过上这样的日子该多好啊。
可是,她怎么就发现得那么晚?
她不曾浪费过时光,做了很多有用的事情,可她和阿肃的时间,就这样荒废了啊。
没多久,曲肃便给她烧了糖水。
糖水里煮了鸡蛋,曲肃做饭手艺不错,常无忧尝不到甜味,也能感受到鸡蛋滑嫩。
曲肃给她吃着鸡蛋,勺子里一点蛋清,半勺糖水,常无忧吃得舒服,便仰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
但她笑着,鼻子中便留下了一道血痕来。
曲肃伸出手,用手里的绢巾轻轻将她留下的血迹擦掉。
他什么都不说,似乎只是做了寻常的动作。
常无忧看到了他手中收走的一点红意,又看到他神色如常,忽然间,她心中生出无尽的酸涩来。
她想着,如果现在换了身份,现在濒死的是阿肃,她又怎么才能维持住平静来?
度洵一句话就会崩溃的曲肃到底是怎么忍受的?现在阿肃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样的惊涛骇浪,怎么样的隐忍悲伤?
常无忧费力咽下了一口糖水,曲肃下一勺又送了过来。
她低下头,肩头颤抖,片刻后才抬起头来:“阿肃啊……”
她叫了他一声,曲肃在她仰起的脸上看到了两行血泪。
曲肃的手微微颤抖,他勉力将碗放在桌上,然后轻轻拿着绢巾给她擦拭脸上的血泪。
“别哭,”他另一只胳膊抱住她,身体仍然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你哭了就没笑着那么好看了。”
身体中,他锁不住的死气开始疯狂涌动,肆虐着想从她的身体中溢出。
常无忧的这碗糖水鸡蛋最后还是没有吃完,便昏昏沉沉睡下了。
曲肃也躺在她身边,他没有睡着,紧紧抱着她,感受她还在自己怀中的模样。
他突发奇想,若是把她练成活尸就好了,但她没有灵气,根本不能做到。这时候,曲肃甚至有些羡慕刘清连了。
起码,越缨的躯壳还在他身边。
而曲肃之后的人生中,只有个念想。
“无忧,等我杀了度洵,就去找你。”他声音太小,常无忧什么都没有听到。于是曲肃心满意足点了点头:“你默认了,很好。”
然后他便在她头发上轻轻一吻。
他不贪念此处,她在的地方,便是人间。
常无忧呼吸微弱,而院子里的桂花也快要落尽了。
之后的几天里,常无忧没再提度洵的事,似乎真的将他放下了。她其实有些怕曲肃想起来度洵,想起来度洵便想起来他说的那些话。
他们两个走在街上,常无忧走得很慢,曲肃便牵着她,安静陪在身边。
他们去了衣裳铺子,常无忧颇为大方给自己做了好几件衣裳。
若是往日里,她买衣服定是要问问他好不好看,也会顺便给他买上几件,但这次她没问,只等衣服好了,自己拿来在身上比比划划。
她不再穿旧衣裳,而是每日里换着不同的新衣裳穿。
她没解释,曲肃也没问。
常无忧记得,她老家里有个规矩,人死的时候是要穿新衣的。
她想着,要是到时候了,曲肃可能会悲伤到崩溃,她不愿让他操劳,有些自己能安排的后事便自己做了。
终于有一日,他们只是走在街上,常无忧却眼前一黑,便没了知觉了。
她只昏倒了一刹,醒来时便看到曲肃抱着她,满脸的僵硬。
许是到了告别的时候了,但曲肃的传音器又亮了。曲肃伸手便要将传音器碾碎,但常无忧挣扎着:“去忙……”
曲肃厌恶极了度洵,但常无忧却有些感激他。
也许待会等曲肃回来了,便看见她安安静静躺着,不用经历中间的悲伤挣扎。
许是会遗憾,但终究少了些悲痛的时间。
曲肃表情麻木,接了传音器,果然是度洵那边又出事了,需得让他过去。他不发一言,听完了便将传音器断掉。
他抱着常无忧步步向前,常无忧努力将脸贴在他身上:“阿肃啊……”
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像是终了尘世的所有恩仇。
他们两个走在人生的最后一程上。
忽然间,路过的一个百姓发现了他们。
城中居民都对这对小情人有印象,也都在家中感叹过年轻人命苦。路人很明显便看出来那姑娘许是快不行了,小伙子也似乎悲伤得失了神智一般。
路人当即大叫起来:“送医馆啊!”
路人大叔的声音很大,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引了出来,他们站在家门口探头往外看,看清的瞬间和大叔一样惊慌起来。
“送医馆!”他们喊着。
“还有救!”
“对对,陆大夫很厉害的,姑娘还有救!”
一群人乱糟糟地围过来,他们觉得小伙子年轻,到了这关头许是也慌了,他们想从曲肃手里将常无忧接过去。
但曲肃抱得很牢,其他人不能从他手中将她接过去。
于是,一大群人簇拥着曲肃,将他拐向了医馆的方向。
曲肃满脸麻木,低着头死死盯着常无忧,已经感受不到周围的环境,没有知觉地被众人推搡着前进。
一行人声势颇大,路上还在不停地增加人手。
还有人热心,已经跑去了陆氏医馆通传消息。
陆大夫本来正在医馆门口美滋滋地饮茶,他的侄子正和往日一样蹲在地上勤勤恳恳磨药。
他一抬头,便看见有人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陆大夫啊,快准备救人啊!”
陆大夫当即站起身,满脸正义:“什么问题,快送过来!”
那人便急切指向不远处:“那对私奔来的小情人,姑娘快不行了啊!”
陆大夫的脸色立马僵住,他的侄子缓缓抬起头看向他。
陆大夫有些想哭:“我们救不了啊……”
热心的街坊一摆手:“陆大夫总得试试啊。”
陆大夫还想拒绝,不远处,常无忧和曲肃已经被被大家簇拥着走了过来了。
陆大夫的侄子站起身,小声说:“叔,咱家的规矩可是进门的……必救啊。”
陆大夫一摆手,一咬牙:“关门!”
他不要脸了,宁愿以后被骂,也绝不沾惹这等麻烦事。
他拉着侄子进了医馆,忙着关门,但他脚步慢了一些,又有些热心人前来,以为陆大夫要进去拿药,立刻奔过来帮忙,来人太多了,医馆的门便关不上了。
陆大夫和侄子被卡在一堆人中,惊慌地看着他们的大麻烦进了门。
进门后,大家七手八脚帮忙把常无忧放在床上,急急呼唤陆大夫:“陆大夫快来啊,姑娘眼看着快不行了。”
常无忧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努力睁开眼睛,歉意对着陆大夫开了口:“我不行了……救不了不怪您,不救也没关系……我不怪您,谁都不怪您……”
她声音微弱,仍然想着给这个无辜大夫摆脱责任,听着便格外可怜,旁边有人开始抹泪。
她又对曲肃摆了摆手:“走吧。”
曲肃不动,她又摆了摆手,度洵那边麻烦,他必须去。
但曲肃仍然一动不动,常无忧便有些生气了:“走啊……”
旁人不明白,但也有些婶子看明白了,叹了口气:“这是不想小伙子在这儿呢……”
小夫妻的事,其他人掺和不进来。
曲肃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于转了身,转身的一瞬间,他脸上便落下泪来。
他步步缓慢向外走去,大家默契地给他让了路。
小夫妻的生离死别,看得人心中难受。
又有人开始催:“陆大夫,您快看看吧……”
陆大夫绝望地看向侄子,侄子也崩溃地看向叔叔,片刻后侄子便意识到叔叔还是不怎么靠谱。
侄子只能自己拿了主意:“叔啊,不然我们试试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常无忧身周一片黑暗, 她耳中时刻萦绕的嘈杂声音更大了一些。
似乎她终于到了另一个空间。
但慢慢的,她竟然感受到了一些光亮。
明明没有睁开眼睛,她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前方有些不怎么耀眼的光芒, 她还隐约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响。
“叔,拿丹炉……”
她脑子浑浑噩噩, 思维都卡滞了, 什么都想不明白。什么是丹炉?叔是谁?是谁,又是和谁在说话?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有人轻轻在她四肢上放了什么东西, 很长时间以来持久的疼痛便瞬时放大,又在顷刻间慢慢减弱了。
“唉……麻烦啊……”有人在抱怨着。
但她身边的人动作不停,叮叮当当地忙碌着。
常无忧整个人如浸无底的黑水中,头顶只有一束可见却不可触摸的光,她在无望中沉浮。
隐约间, 她觉得自己看到了君深。
君深和之前一样,穿着一身紫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常无忧漂浮着, 看向了君深,他们彼此对望, 眼中都没有情绪。
很久后,君深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手来,牵住了常无忧的衣角, 拉着她即将潜往更深处。
更深处,便没有一点光了。常无忧隐约记起来, 君深是死了的, 那他要带她前往的下方便是永远不能回还之地。
她知道自己许是无法逃离, 精神都倦怠了,懒懒的一动都不想动了。但她随即便想到了一个可怜的身影来。
曾有人守着她的一缕孤魂,走遍半个天下。
曾有人心心念念,竭尽全力想多留她一些时日或者与她一起走掉。
常无忧想试试,她想为了那个人再努力一把。于是,她奋力地开始挣扎,但她的手脚似乎在黑水中被束缚,根本无力动弹,只能随着君深向下。
她头顶那一缕影影绰绰、并不怎么明亮的光便在黑水的荡漾中愈发昏暗起来。
常无忧并不知道,在她被君深带着更往下的时候,床上躺着的她的肉身便愈发灰败,皮肤都变成了没有生机的青灰。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一眼床上的常无忧,知道没时间了,他看了一眼赤金丹炉中的丹药,还需些火候,若是现在拿出,便药效不够。
但若是再等的话,床上的病人便等不到了。
陆大夫看着侄子左右为难的模样,他知道到了自己做决定的时候。
陆大夫深吸一口气,做了决定:“拿出来吧。”
侄子看了叔叔一眼,点了点头:“拿出来吧。”
在他们将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时,常无忧已经被君深拉扯着,下坠了很长一段距离。头顶的光已经几不可见。
她却隐隐约约看到了黑水的底部。
底部的模样让她颤抖,无数的枝条随水流摆动,她刚开始以为是水草,但距离越近,她便终于看到了真实的模样。
那是无数的手。
那些手或者白皙,或者干枯,但都随着水流摇摆着,将掌心朝向她的方向。
等她再近一些,那些手便会紧紧抓住她,她便再没有逃离的机会,只能跟着他们一同,淹没在此处。
她心中涌出无限的恐惧来,但仍然不能动弹,只能被前方不回头的君深带着继续向下。
等到君深终于到了底部,他便站在了一边,看着常无忧被水流推向那些开始努力向上抓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