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上刚开始还面无表情,但慢慢的,随着常无忧的靠近,他便缓缓露出了一点诡异的笑容来。
“快!”陆大夫看了一眼常无忧,急切地唤侄子:“她的呼吸开始停滞了!”
侄子终于将一颗淡黄色的丹药从丹炉中小心取出。
若是练成的话,这颗药应该是金黄色的,但火候还差很多,现在只能是淡黄色,也只能发挥出两三成的药效。
大夫都想让自己的病人完全痊愈,但现在救命比治病重要。
陆大夫看着侄子将丹药放入了常无忧的口中,那黄色的丹药进了她口中,便发出了浅淡的黄色光芒。
光芒慢慢浸入了她的身体之中。
叔侄两人紧紧盯着床上的人。
其实,现在的常无忧呼吸已经停滞,严格来说已经不是个活人了,但叔侄两人看得很认真。
一片黑水中的常无忧在君深充满恶意的目光中继续下潜,她马上就要被下方的无数手掌抓住。
那些手渐渐开始兴奋起来,在水中癫狂地舞动,似乎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抓到了她便永远不会再松开。
这里是无主之地,也是不能存在之地。
没有人能找到这里,也没有人能再找到常无忧。
她绝望地看着头顶,那缕光已经不见了,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只有一片绝望的黑暗。
但在她即将被下方的手抓住的时候,上方的黑水忽然被明亮的光线破开了一道光路出来。
那光路穿透了层层的禁锢,终于到了她的身上。
光灼眼,但带来了温度。
她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知觉,在能动弹的瞬间,常无忧立刻奋力挥动手臂拨动身周的黑水,努力向着光游去。
下方的手抓了一把,冰凉的指尖触到了她的头发,却没能抓住她的身体。
她的头发从下方的手边滑过去,然后她便奋力向上。
头顶的光给了她方向,她身体有了知觉,便也有了疼痛的感觉,但她没时间分辨现在的滋味,只努力向上。
她必须向上,她只能向上。
即将游到水面的时候,她终于停歇了片刻,扭头看下方看去。那些渴望着她的手,现在恢复了平静,又如同水草一般轻柔地随着水流摆动了。
君深却站在水底的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但常无忧身体有了温度,也有了力气,她并不畏惧,只同样冷漠地看着君深,片刻后,她便不再看他,径直向上游去。
在她终于到了水面的时候,光线便更加灼热,几乎有了烫人的温度。
终于,她奋力用手脚拨动了水流,从水面一跃而出。
床上的常无忧缓缓睁开了眼睛。
陆大夫和侄子趴在床边认真地看着她,映入她眼中的,便是两张有些相似的大脸。
这两人目光过于专注,紧紧盯着她,几乎有了斗鸡眼的迹象。
即使身体还是不舒服,胸腹都有被重压的痛感,她仍然有些想笑。
她嘴角牵动着,陆大夫终于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的侄子立刻跑到了一边,开始研磨新的药草。
“还没完全好,”年轻人一边研磨一边说:“刚刚救你的药,火候不行,只能救你一时,撑不住几天。”
年轻人絮絮叨叨的,有些可惜刚刚的药:“时间着急,那药材珍贵,太可惜了,许是凑不齐了……”
陆大夫便坐在椅子上,伴着侄子的话不时地叹上一口气。
他们叔侄两人像是二重奏一般,明明屋中只有他们三人,却搞出了颇为热闹的动静。
常无忧没有说话,她想道谢,却没有力气,只能睁着眼睛。
她看到了这间医馆内部的模样。
屋子墙壁上挂着很多不同种类药草的画,正中间的墙壁上,却不是药草,而是画着一头鹿,那鹿长着极为高大的银色鹿角,口中衔着珍贵的草药,轻盈地从月光中走来。
她目光专注,盯着那鹿身上,看了片刻后,才转向其他的地方。
屋中挂着牌匾,上面和医馆外面的一样,写着“陆氏医馆”。
屋里的牌匾四个字中,陆字颜色偏淡些。这很正常,毕竟牌匾的木头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某个字颜色变淡了也是情有可原。
但常无忧心中已经确定了一些事情,她不再看周围,而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听着这对叔侄的谈话。
曲肃现在已经和度洵打了起来,他们交手过数次,度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攻击方法,但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今日的曲肃浑身是血,度洵也是满身的血,曲肃满脸的狠意,似乎要将自己的命交代在这儿。
他们战斗激烈,灵气碰撞间激荡出烈火一般的光芒,甚至何染霜都无法靠近,她只能离开些距离,一边看护魔教的弟子,一边给下方的城市构建一层层防护阵。
但这很奇怪,曲肃他明明知道他们不会死,还用这种打法便略微有些愚蠢了。
度洵略一思索便有了答案。
在曲肃再一次攻击过来时,度洵没有躲开,而是硬生生受了这一击,曲肃的手从他身体中穿过,但在度洵受伤的同时,天地便开始愈合他的伤口。
度洵毫不在意这点伤,他往前探了探身子,贴近了曲肃的身体,同时也将曲肃的手送进自己身体里更多。
度洵贴近曲肃的身体,轻声问他:“你的教主……死了?”
语气虽是询问,但他脸上却是肯定的神色。
曲肃满眼血红,反手在他的伤口中抓住一把血肉来,然后在掌心中捏碎。
度洵胸膛中一个大洞,鲜血淋漓着向下滴落成一条线,但他毫不在乎,甚至脸上还有些笑意:“果然。”
然后,他真心地对曲肃说:“真可怜。”
他很喜欢拿着曲肃的软肋反复刺痛:“我师父也不在了,但只要我努力修行,总有一天我能升仙,在天上见到我师父,可是你呢?”
“你的教主死了,就是死了。”
曲肃满眼血红,红意几乎要弥漫出来,他怒喝一声,再度像疯了一般冲了过去。
他们缠斗了很长时间,终究还是没有个结果。
到了后来,度洵都觉得没意思起来,他看得出来曲肃心境已损,但现在似乎疯得有些彻底,让他们两个都受了不少的伤。
度洵不着急,他相信过些时间,曲肃自己便能将自己折磨得不像话,到时候自己再出来说上几句,说不定这个化神便能消磨尽自己。
又受了一击重伤后,度洵后退了百尺,似笑非笑地看着曲肃,消失了。
曲肃茫茫然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就想追过去,忽然,他又停住脚步:“我还有无忧。”
这一下,他便清明了一些。
他小声告诉自己:“她只有我了。”
不管她活着还是死了,她都只有他了。
曲肃转了身,不顾下方侯朴的喊声,当即离开了。
他迫不及待,想再去陪陪他的无忧。
若是无忧已经睡下了,那他便将自己和她埋在一个棺椁里,安安静静多躺些时日,不管谁叫都不出来。
若她血肉还在,他便拥着她的身体,若她只剩白骨,他便拥着她的骷髅,若她骨头都没了,他便抱住她穿过的衣裳。
若无忧的全部都消散了,那他便躺在融了她的泥土中,一切都不是无忧,但一切又都是无忧。
天下需要他。
可是没有无忧的天下,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曲肃回去的时候, 满心绝望。
他在无忧身上留过灵气,但无忧身上死气太重,根本无法让他感知到生死。
曲肃回去时, 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想着,无忧也许会喜欢睡在无忧山中, 到时候他陪着她, 进了她家的祖地,便算是入了赘, 只盼着岳父岳母能喜欢他这个女婿。
他还想着, 到时候给他们两个的墓中放些夜明珠,地下太黑,无忧许是会害怕。
他想了许多许多,满心的悲怆哀凉,眼中盈满泪水, 每一刻都几乎要失控地落下。
他甚至有些不敢进城,更不敢进那家医馆,不见便还可以做梦, 还可以相信一个有她的未来。曲肃一直以为自己勇敢,但现在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个懦夫。
他惶恐片刻, 终于还是进去了。
她只有他了。
不管是什么结局,他必须去背负起她, 那是他的一整个人生。
曲肃做好了一切准备,预备好了去见到一个没有生息的无忧, 但进门那一刻,他呆呆愣愣无法迈进半步。
常无忧正坐在床头, 双手捧着散发着热气的杯子, 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
她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 于是抬起了头,脸上都是笑:“阿肃啊。”
常无忧笑得灿烂,曲肃却真的落下泪来。
他泣不成声,流着泪走向常无忧,紧紧将她拥在怀中。
曲肃很少情绪这么外露,现在哭得声音响亮,像个孩子一般,哭出了这段时日以来所有难言的痛苦和彷徨。
他这副模样,便让常无忧心疼起来,他抱她太紧,常无忧手中还握着杯子,她没办法动弹,也没地方去放置杯子。
可他很明显需要安慰了。
常无忧叹了口气,只能将杯子放在了被子上,她也只能触碰到这里了。
然后她也紧紧抱住了曲肃,将头放在他的肩上:“阿肃……”
“我的阿肃啊……”
她一声声轻声唤他,然后闭上了眼睛,眼角也渗出了水迹来。
陆大夫的侄子本来正在辛勤磨药,但他一扭头看到了这边的情况,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磨药声音吵闹,悄悄放下药杵,尽量不再发出声音来。
陆大夫站在侄子身边,看着紧紧相拥的常无忧和曲肃,摇了摇头:“世风日下。”
但他这么说着,却偷偷抹了抹眼角。
陆大夫的侄子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觉得人家情真,自己不应该再看了,多看一眼都是打扰。但他没有过□□,空有一番少年心事,心中慢慢有了些羡慕的感觉,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屋中四人,各有各的心事。
片刻后,常无忧拍了拍曲肃的后背:“好了啊,我没事了阿肃,不要怕。”
她声音轻柔,手掌轻拍他的后背温柔有力度,一下下慢慢让曲肃心中的阴影消散。
曲肃将脸埋在她头发中,片刻后,终于抬起了头。
他脸上泪痕已经干净,眼中还有些肿胀,但渐渐有了些光,不再是一副失去了所有希望的死气沉沉模样。
“无忧,”他伸出手来,扶着她的肩头细细检查她的身体,从头发丝、眼睛几乎要看到了脚底,终于确定了她现在确实好了很多。
“怎么回事?”他觉得自己在做梦,怎么他离开了一会儿,她倒是好了起来。
常无忧的视线掠过他的肩头,看向那边的陆氏叔侄:“这就要多谢陆大夫和陆小大夫了。”
曲肃立刻起身转头对陆大夫表示了感谢:“多谢两位大夫。”
但他心中有些疑惑,他和云瘴前辈两个化神都无能为力的事情,难不成偶遇的凡人大夫就能救了?
陆大夫摆了摆手:“凑巧罢了,凑巧罢了。”
他笑呵呵的,但态度坚决,不想揽下这份功劳。
曲肃更加疑惑:“敢问大夫,我的妻子身体是怎么回事?”
陆大夫微微扭了头:“我也不知道,凑巧罢了。”他还是这句老话,什么都不愿说,但曲肃已经能看出来,他确实是知道些什么的。
陆大夫的侄子年轻,刚刚被常无忧和曲肃的感情感动羡慕着,现在看叔叔什么都不愿说的模样,便有些担忧,生怕因为叔叔说不清楚,这对夫妻便不知道原因,之后也艰难。
但有些事情,他还是要听叔叔的,叔叔虽然小事糊涂,但他们陆家刚开始也是靠叔叔才能到现在的地步。
既然叔叔不愿说,他也不多话,只拿了药包和一张药方给了曲肃:“您看这个,以后坚持服用,要是能找齐药方上的东西便更好了……”
曲肃接过去,常无忧看着这对叔侄,冷不丁地开了口:“两位大夫将传承守护得很好。”
她这话似乎是在夸奖他们医术高超,但陆大夫心中却猛一激灵,他满脸堆笑:“还算是不愧对先人。”
但他抬头看去,却看到常无忧的视线放在了屋子前方正中央的鹿衔药草的画上。
陆大夫意识到可能坏了,果然常无忧转了头,脸上带着笑:“是吧?前辈?”
这声前辈让陆氏师侄不敢应声。
常无忧却自顾自说了下去:“阿肃,你注意到了吗?”她问曲肃:“你看这家医馆,门口挂着陆氏医馆的牌匾,屋里也有一个,但你看这四个字里,陆这一个字总比另三个字的颜色更加浅一些。”
曲肃并没注意到这样的细节,他现在看去,果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若是旁人看去,许是会觉得牌匾年代久了而已,颜色变浅了正常,但若是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那个陆字,浅淡得很是一致,并不是风吹雨淋导致的,更像是刻意做出的样子。
“这是为什么呢?”常无忧轻声问,但她并不需要回答,自己便找到了答案:“因为他们不姓陆。”
“冠以假姓,虽是不得已之举,但不能愧对先祖,便隐晦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她的话一字字出口,陆大夫的身子便更加紧绷起来。
“阿肃,我曾看过一本书,那书破旧,被撕去了些内容,但我拼拼凑凑,看到了一个家族的故事。”
“那个家族原是凡人樵夫,上山时,樵夫遇到了一头银鹿,樵夫帮那银鹿解开了身上的一条红线,便是帮那鹿彻底解开了凡世的束缚。”
“银鹿修行千年,终于能够升仙,升仙之前为了感激,便将灵草送给了樵夫,樵夫吃了灵草之后,血脉便有了仙缘,从此一族都入了修行路。”
“因为吃的是灵草,那一族都善于识辨药草,能够炼出珍贵的丹药。”
“那一族为了记住仙鹿的恩情,便改了姓氏。姓鹿太过直接,不够恭敬,其他的有些常见,于是他们姓了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