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囡正在观察远方,随口应道:“无事。”
这妇人刚受了惊,又看囡囡莫名亲近,忍不住想和她多说两句话。
“要是您没赶来,我宁愿死也得把那姑娘护住。”妇人絮絮叨叨的。
囡囡接了一句:“那是您的至亲?”
妇人摇了摇头:“那姑娘是我邻居家的新妇。”
她年纪大了,也豁达了,有些不愿想、不敢提的往事也敢说出来了:“说实话,我和那姑娘只是几面之缘,没说过几句话,更不是什么亲人。”
“不怕您笑话,”妇人笑起来,有些苦涩也有些洒脱:“我年轻时,曾被仙修掳走过。”
她经过了不少世事,现在看自己的过去恍若已是另一个人的人生一般:“您许是没听说过,曾经有个小门派叫道德门。”
囡囡一边听她说话,一边观察周围,注意力还是放在周围的情况上,但是听到道德门三字后,身子忽然紧绷起来。
妇人没有注意到,自顾自说自己的话:“那时候啊,我被掳了过去,还生了孩子……”
她刚刚受了惊吓,现在忍不住想说些话。
囡囡安静听着,偷偷看着她。
囡囡的视线认真,但妇人根本没注意到不同。
“其实啊,我有些后悔,”妇人叹了口气:“那时我年轻,我养不了那孩子,但也应该给那孩子找个好归宿的。”
囡囡记得她走时的背影,那时囡囡很小,但因为父亲的传承,其实天资聪颖。
常无忧他们从不觉得囡囡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她确实记得。
她记得母亲头也不回地走掉,也记得曲肃将父亲一剑杀死。
但她有了爷爷奶奶,又有了阿叔。
教主每次出去,都给她带新衣和她爱吃的糕点,学堂的郑先生也教给她很多道理。囡囡渐渐长大,越想越明白,这不是母亲的错。
那妇人满怀希冀问囡囡:“您知道魔教有个女孩子吗?”
她用力比划着:“应该比您年纪更大一些,小名囡囡,应该改了名字了。”
她描述得太过粗略。
囡囡因为修行,身高长相确实比自己年纪小一些。
囡囡皱着眉,装作认真在想的样子:“我想想……”
妇人紧张地看着她。
片刻后,囡囡回了她:“我想起来了,后山有个凡人姑娘确实好像小名叫囡囡。”
囡囡说话很慢,一边说一边编,但在妇人看来便是在回忆:“那囡囡有父母,有兄长,还有个妹妹,一家人生活得很好,家人都非常疼爱她,从不让她受半分委屈。很多人包括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教主捡来的孩子。”
妇人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囡囡没再说话,她去了妇人的房中,帮她修了房子,又给她挑了水,之后还帮她受伤的胳膊上了药。
临走时,妇人翻箱倒柜,想找些东西给她,算是感激。
按照魔教的规定,囡囡不能收她的东西,但囡囡没有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妇人给她找东西。
最后,妇人手中拿出来一个有些旧的平安铜钱,还有一些首饰和食物,想送给囡囡。
但囡囡最后只拿了那个铜钱。
不顾妇人的热情阻拦,囡囡走出了门,出门时,她转了身,认真对妇人说:“您以后好好的,注意身体,顾好自己,天凉了注意添衣,我看您气血有些热,以后少吃些上火的东西。”
她还想说些别的,但她想了想,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囡囡走出了胡同,给铜钱穿了根细线,戴在了脖子上。
她走在一片断壁残垣中,觉得自己内心平静,脸上却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
这就够了。
她给了她生命,她也救了她一命。
她盼着她好,她也给她编了个让她心安的谎言。
她们的情分圆满,此生不亏欠。
作者有话说:
抱歉,昨天邻居装修,一整天都没精神,把116和117章节内容放反了。以防看过的小天使没注意标题,116章节先放到117章里,之后会替换的。
为表示歉意,118章也放上,敬请原谅!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曲肃有些等不及了。
常无忧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房屋中昏暗,他在一片静默中认真看她的血肉骨骼。
她的骨头在黑灰色的死气中已经渐渐不可辨,没有什么生机, 像是黑色的土地中湮没的草木。
修仙界一直在准备的第三次攻击迟迟不到,但曲肃等不了了。
他从常无忧房中出去, 便去找了何染霜。
“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何染霜坐在桌前, 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怎么这般急……”
但她立刻顿住,不再问。
她知道, 确实等不了了。
何染霜放下桌上的很多案卷, 走到了门外。之前她不用操心那么多事情,教主安排要做什么。何染霜便去做什么就好。
但当她开始捡起教主的工作之后才发现,怎么这么累啊。
不止累,最难受的是担负起后山和魔教那么多人的性命。无忧看起来总是举重若轻,似乎什么都不担心, 但现在何染霜才真正知道了她的辛苦。
对于无忧来说,她将天下也担在了自己肩上,更加疲累。何染霜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和无忧做得一样好, 只要她能维护住无忧创建的新局面就好。
何染霜和曲肃一起站在屋檐下,外面的群山腰间有些云雾缭绕, 山下应该是在下雨了。
他们两个沉默片刻,何染霜终于开了口:“……和大家道个别吧。”
她看了曲肃一眼, 想说她也想跟着无忧离开。
她有些羡慕师兄,但她不能。
她比师兄理智些, 她便只能继续做无忧没做完的事情。
何染霜忽然叹了口气:“疯的好,傻的也好。”
疯的是曲肃, 傻的是侯朴, 一个能跟着无忧离开, 另一个根本无知无觉。
曲肃这次难得地没有反驳她,只是沉默着看外面。他现在并不疯,但他宁愿让别人都觉得他疯了。
疯了,便可以不去做应该做的事情,可以不顾及天下,疯了,便可以一直跟着她。
又过了一会儿,曲肃便去将常无忧唤醒,和她说待会就要出发的事情。
常无忧脑子有些浑浑噩噩,但也知道到时间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何染霜进来给她化妆,她化得很慢,中途她想起来想说的事情,于是让曲肃出去一下。
房间里只有何染霜和常无忧两人的时候,何染霜贴近了常无忧的耳朵:“无忧啊。”
她语气温和,常无忧应了一声。
何染霜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但她也只能开口了。
“我觉得师兄啊,是喜欢你的。”
常无忧头发散乱着,任由何染霜给她梳起。
何染霜说完这句后,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她微微探头看了常无忧一眼,却看到她脸上的一点异常的潮红。
“染霜,”片刻后常无忧才有了声音:“其实我隐约知道。”
隐约知道,但她不敢确认。
她没谈过恋爱,但她知道自己对于曲肃非常重要,现在经由何染霜的嘴她才确认了这个事实。
常无忧闭上眼睛,嘴角却挂着掩不住的笑意:“其实我也没有讨厌他,他不爱说话,有些笨拙,还有些疯病。”
“但我没有讨厌他。”常无忧又轻声说了一遍。
就像是再次确认了自己的心思一般,她沉默片刻后再次开了口:“我喜欢他。”
她笑容越来越大,笑着笑着却落下泪来:“但我要死了。”
“我宁愿作为他的教主死去,也不愿意作为他爱的人离开。”
何染霜沉默地听着她的话。
最后,常无忧请求何染霜不要告诉曲肃这些事情。他迟钝,许是永远都想不明白,想不明白才不会太过难受,她宁愿他活得没那么痛苦。
何染霜答应了,承诺自己不会告诉师兄。
她确实不用告诉了,因为师兄就在门外。
何染霜只做那么多,她知道教主说的对,师兄想不明白便不那么痛苦。但何染霜也很自私,她希望她最重要的教主能快乐一点点,就算让师兄痛苦余生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化完妆后,何染霜便大声叫了曲肃过来,曲肃神色如常,何染霜也装作不知情。
常无忧穿了鲜艳些的衣裳,他们两个带着她到了山中,和弟子们宣布教主即将外出的消息。
常无忧满脸的笑意:“这不是发现个新的秘境吗,里面有许多秘密,我许是要在里面待上许多年了。”
她说得平常,弟子们便以为许多年就只是许多年而已。
不管是多少年,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百年,都有个结束的时候,他们就还有相见的时候。
弟子们笑闹着和教主告别,有些年幼些的还说让教主从秘境带些好玩的回来,常无忧都一一答应了。
曲肃跟在她身后,刚开始总有些失神,但慢慢的,眼中有了些神采,专注地盯着她。
和山中弟子道过别之后,他们便到了后山中,和后山的百姓也说了同样的话。百姓们同样毫不知情,满心以为是件好事。
只有女大夫和楼会长夫妻三人,强装笑意,眼中却满是哀伤。
在一片欢乐中,他们的悲伤无处安放。
等到告别完毕,常无忧和曲肃便要走了。
何染霜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她很多次都想开口问能不能把自己也带走。
但她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
最后,她轻轻拥抱了常无忧,又在师兄的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之后,三人终于分开了。
常无忧一直有些好奇何染霜和曲肃说了什么,为什么说过之后,何染霜落下泪来,曲肃却有些高兴的模样。
但曲肃怎么都不告诉她。
他们两个没什么目标,随意行走。常无忧偶尔会想起来自己在书上看到的地方,便会开口,让他陪自己去看一看。
其实到处的山水都是差不多的模样,但常无忧却很珍惜。
看一眼,便少一眼。
她的身子越发疲惫了,每日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多,曲肃时常沉默着坐在她身侧,等着她醒来的时候。
等不了了。
一次晚间,常无忧难得的清醒着,她觉得有些冷,虽然曲肃给她身周施了护阵,但她的冷意从血肉中的阴间之气而来,根本没有办法。
他们住在客栈中,曲肃便去打了一盆洗脚水,将她的脚泡在水中。
她的脚现在简直瘦骨嶙峋,但在他看来,仍然是世上最好看的。
曲肃给她洗着脚,热气让她产生些幻觉,觉得自己好像身体都变好了一些一样。
她又有些昏昏欲睡了,曲肃却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无忧。”曲肃轻声叫她。
常无忧微眯着眼睛:“嗯?”
曲肃已经想了很久,仍然没想明白应该如何开口,他只能从头讲起,说起他们相遇的时候,又说起他们共同经历的一切。
常无忧沉默地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不想再听,于是打断了他的话:“明天再说,我要睡了。”
但曲肃抓住她的脚,并不让她逃离。
“我心悦你。”他轻声说,眼神有些躲闪,最终却勇敢地将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但常无忧并不想看到他。
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将脚从盆子里挣出来,她力气太大,曲肃怕伤了她,只能放了手。
她踢翻了脚盆,溅了曲肃满身的水。
常无忧直接躺倒在床上,侧身不看他。屋中灯火闪烁,她明明身体困倦却无法入眠。
曲肃没了动静,她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在身边。
良久之后,烛光都变弱,曲肃仍然没有动作。
常无忧终于开了口:“阿肃。”
她语气平静:“我是要死的。”
“你还有好多年可活,你还会遇见很多的人,甚至你可能成仙。而我只是短暂地和你生活了几年罢了。”
“不是几年,”曲肃轻声反驳:“是十二年又三十三天。”
已经十多年了,常无忧有些失神,没想到已经那么久。于她而言,十二年便是她生命的大部分,但对曲肃来说,只是一点历程罢了。
“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常无忧闭了眼睛。
但曲肃却固执异常:“我不要你负责。”
他忽然间机灵起来,无忧说了很多理由,说她寿命短暂,说她付不起责任,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他。
曲肃有些害怕起来,尽管何染霜询问无忧时,他在门外已经听到了她说的话,但他总不敢信,觉得是自己的幻觉。
他想亲口听她说一句,曲肃声音颤抖:“无忧。”
“你只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常无忧不说话。
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多重要,她更愿意只是作为他的教主离开,不要让他有更多的记忆和情感,她怕他会寻死,或者和前辈一样寂寞终生。
但她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他。
她喜欢他。
常无忧失神地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他的?起初也许不是喜欢,只是没有选择而已,便选了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小乞儿。
之后,便是相互信任和依赖。
再之后,便是不可分割。
他们一路走来,早就是对方的自己人,根本没考虑过这是什么感情。
只是,他们没有好运气相遇在好的年代,没有时间去感受一丝丝细微的心动,只能跟着浪潮步步向前。
曲肃向前一步,看着被子里的一点隆起,她现在消瘦得厉害,整个人蜷缩起来,只有一点点大:“你有没有,觉得我有那么一点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