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翳不知何时聚了这么厚,好像只要抬头就能摸到卷起的云边,站在天台上才能看到如此辽阔无垠的天空,站在下面时,目光之中就只有被高楼尖顶分割之后的景色。
常行目光呆滞地站在天台边往下望。
这里真的很高,以这个角度看下面惊惶嚎叫的同学宛若在看一群被烧着了屁股的蚂蚁,他们或是四处逃窜,或是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捂着嘴用黏着的目光盯着他瞧,那一双双瞪圆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个伶仃的身影,随风飘然的衣角都能令他们大声嘶叫,恐慌躲避。
怕什么,血又不会溅到你们身上。
常行浑浑噩噩地想。
他现在脑子是一片混沌,眼前是绚丽的光彩和层层叠叠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好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又好像没有,腿上仿佛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负累,但他依旧在一步一步地往天台边缘迈步。
耳边寂静一片,风声听不到,底下人们撕破喉咙的劝阻也听不到,一切都空茫而虚无。
只有一道源源不断的低语声一直在心尖上响,在驱使着、诱骗着他,往前走,不要停。
“别怕继续走继续往前走啊”
“常行,看到了吗,前面就是极乐的入口”
“越过这里,就是新生的世界”
那道声音是男是女他都分不真切,可身体就是很听话的伴着诱哄声往前走。
“你不是害怕祖凡庆那个小子来找你吗,越过这道坎儿,它就再也奈何不了你了。”
“去吧,常行,向前走,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要怕”
常行机械地迈着步子,无神的双瞳死死地盯着天台外的虚空,耳中捕捉到“祖凡庆”三个字,他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几乎是急迫地往天台外冲!
那道声音不曾停歇,才不过几秒的时间,常行就已经站在了天台边缘,距离坠落,仅仅一步之遥!
寒风越过身下几十米的楼层迅疾而上,常行的发丝乱飞,薄薄一件外套被风灌入,将他的整个身子往后兜去,可即使风力再大,常行的脚尖依旧抵着天台的边缘,不动分毫!
“啊!”地下还未散尽的学生发出凄厉惊恐的嘶叫,像纷乱的无头鸟一样四处乱跑:“谁快去拦住他他要跳楼啊!!”
“快走开啊!不要站在那个地方,小心被砸到!”
而在这时,祁宵月等人也踹开了天台上的铁门,“嘭”的巨响之后,数人纷纷冲入。
“常行!不要!”年级主任冲在最前面,看到这幅情景不禁眦目。
她不敢往近走,只能隔了五六米的距离吼:“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常行!”
“常同学!有话好好说常同学!”跟上来的男老师比年级主任要镇定一点,但肉眼可见的,他的额上也在唰唰冒着冷汗,急迫得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只能小心翼翼地柔声劝:
“常行,站在那里太危险了,听老师的,先下来好不好?”
他们跑来的时候已经打了报警电话,下面也安排了老师在驱散学生,可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了,根本没有预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男老师慢慢挪着步子靠近:“常行,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说,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告诉老师,老师可以帮你,采用这种极端方式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劝阻言辞恳切,风声呼啸,卷着话音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可常行并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像一座已经风干的石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天台上,后方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麻木着的侧脸,混黑的眼珠里没有丝毫光彩,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只余下一具空壳做着提线木偶,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到他半分。
他的脚尖距离天台边只有不过几毫米,与鬼门关也只是一个脚掌的距离。
两位老师急得直搓手:“常行...你快下来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
“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你解决不了的老师、同学都可以帮你”
耳边劝导声不断,呼啸的风吹着每一个人的头发与衣摆,心焦如焚的表情挂在年级主任的脸上,又将她的法令纹刻深了两分。
祁宵月在最后方蹙眉看着,抿唇不语。
正常人察觉不到,可她一双眼看得真切,现在的常行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他的背后,紧紧糊着一层漆黑的,泛着浓浓怨气的阴影,那团阴影将他的上半身重重包裹,宛若一个巨大的蚕蛹,只在脸部余留出一个供他喘气的口。
浓稠的血色浸在其中,黑与红在云翳下交汇融合,拼命撕扯!无数道尖利的鬼叫从阴影中迸发,刺耳的尖鸣萦绕在天台之上。
那道阴影有实体,它似一团变化多端的雾气,从深处延伸出四条细长的鬼手。
鬼手顺着常行的肩往前方滑,其中两只手捂住了常行的双耳,另外两只手蒙上了常行的双眼!
现在的常行,不过是一具被阴气操控着的傀儡,根本听不到身后人说了什么!
祁宵月扣紧了手,面色凝重。
身侧,红绿眼鬼不知何时飘了回来,昂着大脑袋在空中上下漂浮。
“大人,您不出手吗?”红眼鬼谨慎地问祁宵月。
“再不出手这个叫常行的小子就要被祖凡庆那个小孩给搞死了啊。”
他们倒是没想到会突发这种事情,红眼鬼看着前面那冲天的阴气,内心直啧啧感叹。
祖凡庆小孩狠也是真的狠,选地方选的还是自己生前自杀的地方,不知道常行死在这儿会是什么感受。
“那是祖凡庆啊?”绿眼鬼问。
“当然喽,不是他还有谁。”红眼鬼摊手,满不在意:“这附近的鬼我都见过,除了刚死的祖凡庆,不然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阴气哦。”
绿眼鬼没见过这种情况不敢乱说话,悄声地问他哥:“大人不是说祖凡庆那鬼不会害人吗,怎么现在就能控制常行这小子跳楼了?”
红眼鬼高深莫测:“诶呀这你就不懂了,鬼嘛,谁能预判到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呢?即使生前是个再好的人,死后也都忘了凡事种种,哪能保证它还是个‘好鬼’呢,再说了一命抵一命,常行死了也活该。”
绿眼鬼傻傻愣愣:“那哥你是在质疑大人之前的话吗?大人明明说...”
“唉我去你个榆木脑袋,”红眼鬼打断绿眼鬼的话,偷觑了一眼祁宵月的脸色,随即举着拳头捶他弟:“别乱说话,大人说啥就是啥,你这个大脑袋真是白长了,啥也不懂。”
“我这不是...好奇嘛...”
祁宵月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听着他俩插科打诨的言论,眉间褶皱更深。
她的目光落在那团附着的阴气上,一言不发,眯起的眼中似有思虑。
这...真的是祖凡庆吗...?
阴气重重,怨气冲天,这附近除了刚死去的祖凡庆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厉鬼可以有这般实力。
莫非祖凡庆决定复仇,所以要在自己自杀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逼死常行?
天台下的空地上猛然停下几辆车,刺耳的警笛划破长空。
“快让开快让开都回去!不要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校领导也赶了过来,扯着嗓子疏散学生。
训练有素的消防人员快速铺着救生气垫,其中两名冲进楼道往天台上跑!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静止的常行在众人忧虑的目光中,突然踏出了左脚。
这一举动无疑是踩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上,一时间,失措的喊声不约而同地响起:
“不要!”
“常行!快停下!”
两位老师目眦尽裂,捏起的拳头疯狂抖着,颤动着腿即将就要冲上去救。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迈步,常行的动作却诡异地一停,整个人滞住了。
他只抬了腿,上身未动,孤零零的一只左脚没有落下,看样子像是突然被什么向后拉扯着,倾倒下去的动作一顿,整个人竟然直挺挺的僵在了空中!
......?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只见常行刚迈了一只脚就停住了身子,就再次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明明还向前伏着,可整个人就很违反常理的以翘着脚的姿势悬在半空,整个景象怪异又奇特!
“诶诶诶,这什么情况,咋又不跳了啊?”红绿眼鬼都傻眼了。
祁宵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她愣了两秒才缓过神,眯眼仔细看,发现那团黑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附着着。
“快,哥,看那!”于此同时,绿眼鬼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伸着粗指头指着常行提醒,“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常行的身上果然有些不寻常!
自他的腰侧,蔓延着一道浅灰的胳膊粗细的带状雾气,雾气环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将他紧紧圈住,如丝如弦般向后方绷直,宛若一条救生带一样将他死命地往后拖!
就是这道神秘的雾气,拖拽住了常行将要往下坠的身体!
而原本附在常行身上的黑气,此时却转了方向,由背后移到他面前的虚空中,伸出的鬼爪拉着他的左脚,将他直直往天台外拽!
一灰一黑对峙间,就形成了如此诡异的景象。
但明显还是黑色的力量更强一些,那几双鬼手不断汇聚,撕扯的力量愈来愈大。灰色的雾气不堪强力,紧绷的形体逐渐变得稀薄,隐隐有要断裂的趋势,而悬在半空的常行也因此有了摇摇欲坠之感,头直向外面栽。
祁宵月突兀一声冷喝:“快去拦!”
男老师如被一掌拍醒,猛地回过神,没有半点迟疑,他立刻就冲上去抱住了常行的腰。
年级主任反应慢了一拍,但还是快步跟上,帮着男老师去拉常行。
身侧没了干预的人,祁宵月手捏灭诀,金光闪在指尖,似有生命的金线猛然袭向那团黑气,将那两只鬼手一圈又一圈的紧紧缠起。
祁宵月猛地往后撤手,虚空中的黑气仿若被揪住了命脉,直往祁宵月这边跌撞地扑过来!
“快去抓!”祁宵月命令道。
红绿眼鬼得了令,借着力往上冲,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就要去擒。
可两鬼只飘到半途,斜前方倏地刮来一阵劲风,这风风里极大,还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黏腻的血污泥水,只往他们这个方向刮。
“卧槽!”红眼鬼被糊了满脸的臭味,刚想继续飘却发现身体被凝滞住了,“我怎么动不了了??!”
他试着挣扎了两下,徒劳无功。
邪风敌意明显,猛烈的风势宛若一只大手,拽着凭空飘着的红绿眼鬼的腿,卷飞了两下就直直扔向祁宵月。
两鬼实力不强,还没反应过来就失了力气,只能任这股蛮力把他们往祁宵月的面上摔!
“卧槽卧槽卧槽!大人快躲开啊啊啊!”红眼鬼尖叫。
还好祁宵月一直留神关注着这边,她反应及时地侧身一避,两鬼的大脑袋就擦着她的肩侧直飞出去,一头撞上了身后的水泥墙壁。
而趁此时机,那邪风化作一柄砍刀的虚影,对着黑影身上缠着的金线猛然斩下!
祁宵月指尖一颤,金线脱落,灭诀失效。
那团黑影失了束缚,狂风呼啸而过,它混在风旋处,借着杂乱的风暴隐匿起身影,竟在片刻间消失无踪!
而天台边,因脱离控制而骤然昏迷的常行也刚被男老师拖下来。
他高高大大的身躯在两位老师的合力之下才勉强扶住,可能是被那阴气吸走了不少生机,他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进气出气都极为微弱。
而那条救了常行一命的灰色雾气也逐渐聚拢成一人高的模糊身影,静悄悄地立在人群最侧边,影影绰绰。
云翳遮蔽了日光,模糊的面容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清晰。
清秀的眉眼,软软的黑发,还有略显瘦削的身影。
正是祖凡庆。
第33章 死因
“快来搭把手!”男老师喊着刚跑上来的救护人员, 急匆匆招手,“这孩子晕过去了!”
“快快快, 救护车来了吧,快送过去。”
消防人员利索熟练地背起晕厥过去的常行,扣紧他摇摆着的双腿, 迅速折返就往楼下冲。
两位老师缀在后面,男老师神色焦虑,步子迈得飞快,护着常行的后背紧跟着就往楼梯口跑, 根本没注意到站在最边上的祁宵月。
年级主任余光扫到她时才猛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学生, 她脚步放缓,越过祁宵月时顺手拍了下她的肩,嘱咐道:
“你也快下去吧, 别呆在这个地方了, 赶紧回班。”
她挂念着常行, 现在也来不及多顾念祁宵月,没多停留就跟着男老师的身影下了楼。
风声渐起,树叶纷飞,深厚的云翳被风吹散,泄露出一丝光亮, 照在水泥石砖上。开合的大铁门被风势带着缓慢闭合, 吱吱呀呀的齿轮发出令人尖酸的咬合声。
咣当一声响后,铁门狠狠砸进了门框里,锁扣坠下, 震起一片激扬的飞尘。
祖凡庆远远地立在原地,并没有被这响彻天台的声音惊动。
他既没有跟上老师们离去的步伐,也没有对只身留在天台上的祁宵月做出什么反应,他只是探着头,神色平静地往天台下看,清澈的眼波中流淌着柔和的神采,安然又平和。
周围还有未散去的阴气,一绺一绺缠在祖凡庆的发上,逐渐与他软趴趴的黑发混为一体。稀薄的日光透过他的身躯在地上印出一个亮丽的光斑,温柔的颜色镀在侧脸上,连几近透明的苍白都被软化了几分。
祁宵月踩着风,缓步走向他。
“这里风景很美吗?”祁宵月两手插进校服的兜里,纤巧的下颔转向祖凡庆,淡声搭话。
这里是学校最高的天台,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高塔与红屋顶,连高阔的天空也近在指尖。
祖凡庆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弯了弯,很柔软。他的眼神一直不离天台下,祁宵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纷杂喧嚣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祖凌的身影。
“我只是在看我妈妈。”祖凡庆答道。
祖凌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个地方,又站了多久,四周慌乱奔走的人纷纷与这个木着脸面无表情的女人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