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荷愫听罢却只是浅盈盈地一笑:“大不了一辈子不嫁,终身大事怎可委曲求全?”
话音未落,碧窕便抱着墨狐皮大氅踱步而来,还来不及擦一擦额角的细汗,便听见了苏荷愫这番离经叛道之语。
苏荷愫的目光扫来,她霎时一愣,旋即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姑娘,梧桐不在老爷的院子里。”
绿韵忙掏出软帕来替碧窕擦拭细汗,并道:“那两个早走了。”
碧窕愈发内疚,只当是她脚程不够快才放走了那一对“奸夫淫.妇”,觑了一眼苏荷愫的面色后,怯生生地说道:“姑娘,都是奴婢的错。”
苏荷愫走上前去替碧窕掖了掖她翻卷起来的衣角,并叹道:“这与你无关,倒是我忘了梧桐此刻应在前院里理事,让你白跑了一趟。”
绿韵觑见了碧窕手里的墨狐皮大氅,蹙起柳眉问道:“怎得拿了这件出来?”
苏荷愫的目光也随之落在那油润亮华的墨狐皮大氅上,忽而忆起这是姑姑上月里赏下来的冬氅。
那墨狐皮是驻扎西北的骠骑大将军所贡,满京城统共只得了三匹。
一是份外尊贵,二是那颜色太过老气,是以苏荷愫并不爱穿,只等着年末宫宴时再穿给姑姑瞧。
碧窕嗫喏了下嘴皮子,见苏荷愫面色如常后,才辩道:“这墨狐皮大氅才配得上我们姑娘的身份。”
这话说出口后颇有几分王婆卖瓜的自满,再配上碧窕娇憨的神色,苏荷愫绷不住笑出了声,道:“如今方是立秋,若我穿上了这大氅,别人才不会觉得我尊贵,只会以为我是发了痴。”
绿韵也没好气地数落了碧窕几句:“耳房里的博古架旁不是挂着一件镶金线的薄披?”
未说完时,苏荷愫却打断了她的话语。
“罢了,碧窕就是这样的性子。”苏荷愫思来想去仍是不愿放弃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权衡之下,便道:“随我去前院。”
父亲从一届农夫一跃成为承恩公后遭受了不少冷眼与嘲讽,不少人皆在背后讥讽他不堪的出身,这反而使得他心中存了一口气。
立誓要让苏家成为京城望族的气。
今日的花宴他如文人墨客般在前院里摆了诗社台,与官场同僚拂袖论道。
苏荷愫绕过弯弯曲曲的内院小径,越过九曲十八拐的回廊,走至连接前后院的角门时恰巧听见了一阵肆意的笑声。
她顿住步子,不想与角门后的外男迎面相撞,可零碎的脚步声已飘至耳畔。
落荒而逃不是世家贵女的作风。
她便与两个丫鬟偏立在回廊的里侧,半垂着头挺直了脊背,既不显出失礼,也不显出丝毫慌乱来。
那几个外男走过角门也瞧见了几寸之隔的苏荷愫。
豪意的笑声戛然而止。
却而代之的是不怀好意的揶揄之声。
“仲景,苏家小姐兴许在这儿候了你许久,你也不必再陪我们去赋诗论词了,快去与佳人相伴吧。”男声低沉且轻佻。
话音甫落,一阵阵携着讥讽之意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饶是学了好几个月的规矩,此刻的苏荷愫也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
仲景是成国公世子成惘的小字。
她竟在赶去前院的路上撞见了成惘和他那群同为纨绔的密友。
当真是倒霉透顶了。
苏荷愫生的冰肌雪骨,单论品貌也不似农女出身那般粗鄙不堪,相反她皎月般莹润的杏眸里总是溢着几分野草般的韧劲。
娇美灵秀之外还多了几分世家闺秀没有的鲜活与生气。
可成惘私心里还是瞧不上苏荷愫的出身,只是成国公府空有百年大族的底蕴,却因族中子弟不甚争气而亏空了底子。
苏家虽上不得台面,却是京城新贵,实打实的富贵逼人。
成惘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却也不得不应下与苏荷愫的婚事。
他方才与唐柔厮混过一番,清冷的眸子里蓄着几分席卷过欲.念的不羁。
他挑高剑眉,朝着苏荷愫拱手问好道:“苏小姐。”
身旁的密友揶揄之声更甚。
他在外人面前总是这幅克己守礼的模样,清冷的仿若天上仙。
可苏荷愫却知晓他这皮囊之下藏着怎样不堪的内心。
满京城皆在传苏荷愫痴恋于成惘,连苏家伺候的下人们也这般认为,苏荷愫虽有心争辩,却又被闺中名声桎梏,不能主动提起此事。
她忍了又忍,听着那群纨绔们刺耳至极的笑声,一时间连面子上的客套都抛之脑后,当即便要甩袖离去。
幸而绿韵拉住了她的袖子,轻声劝了好几句,“姑娘若是此刻走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旁人只怕又要议论您不懂礼数了。”
苏荷愫听罢果真忍下了心头的怒火,目光落在自己的足尖,生硬地回道:“见过世子爷。”
话音一落。
方才要倨傲不已的成惘却皱着剑眉,若有所思地望向苏荷愫。
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今日的苏荷愫对他怎得分外冷淡?
他自记事起便是京城小姐们争相爱慕的对象,也自傲于将贵女出身的唐柔、农女出身的苏荷愫牢牢攥在手心。
往日里苏荷愫见了自己总要温声软语地说上几句话。
今日是怎么了?
一旁的密友徐康却不以为然,他私心里觉得农女出身的女子不懂规矩也是应该的,当即只以为是苏荷愫害了羞。
他便拍了拍成惘,指着碧窕手中的墨狐皮大氅道:“还是成兄好福气,苏小姐知晓你方才抱怨了一句天冷,这便给你送大氅来了,可真让咱们羡慕。”
成惘被这话一提醒,墨色的眸子望向了碧窕手中的大氅,他见那大氅颜色浓厚,一瞧便知不是闺阁女子爱穿戴的鲜亮之色。
心头涌起的那点担忧立时消散了个干净。
那墨狐皮大氅瞧着毛色上佳,饶是他见惯了好东西,也不免有几分意动。
可因他素来以清高自居,并不想落下个贪物的名声,当即便肃容说道:“成某谢过苏小姐好意,只是这墨狐皮大氅虽能御寒驱冷,却不知要伤了多少生灵性命,成某心有愧意。”
这话一出,徐康率先附和道:“还是成兄宅心仁厚,仁善似仙。这墨狐皮好虽好,却粘上了血气,未免落了下乘。”
苏荷愫听得怒火攻心,当即便只想啐那成惘几口,将他与唐柔的不堪之事宣之于口。
可冷静之后,却也知晓这么做她只会落下个搬弄是非的名声。
只是冷静归冷静。
她实在是厌恶极了眼前道貌岸然、虚伪至极的成惘,一想到自己的墨狐皮大氅与这样不堪的人扯上了关系,便觉得胸闷恶心得厉害。
她正欲出口辩解之际,却听得身后响起了一阵清冽似磬泉的男声。
“多谢苏小姐为沈某拾起了大氅。”
第3章 、婚事
众人的视线朝着说话那人的方向望去。
苏荷愫率先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道清濯挺拔的身影。
那人只着素衫,行步摇曳间却比那几个锦衣玉服的王孙公子更添几分雅致。
再往上一寸,便是一张泠泠如月的面庞。
沈清端迎着众人的目光走到了回廊的拐角处,他朝着苏荷愫拱手行了礼,而后说道:“多谢苏小姐。”
他墨色的瞳仁里漾着和煦的笑意,温声说话时眉目疏朗,躬身行礼时也依旧挺直了脊背,无端地便令人想起了山野间岿然不折的芝兰。
苏荷愫多瞧了他几眼,直到身后的绿韵轻咳了一声后,她才意识到了自己的逾距,窘迫地收回目光后,借着沈清端的话往下说道:“区区小事,公子不必挂在心上。”
绿韵方才也被那几个纨绔们的调笑之声气了个够呛,如今既是有个好心的公子愿意帮她们姑娘一把,她便也乖觉地搭腔道:“这大氅原是我在凉亭处瞧见的,正想去外院交给管事呢,幸而在这碰上了公子。”
沈清端从绿韵手里接过了那墨狐皮的大氅,喃喃笑道:“是我今日穿得多了些,方才嫌热,便搁在了凉亭的围栏上。”
苏荷愫侧身瞧见成惘阴寒似冰的面色后,方才压在心口的那点怒意也消散了大半,她笑盈盈朝着成惘说道:“世子勿要误会。”
她说这话时眉宇微微上挑,眸色自得张扬,整个人仿若浸在了无边无际的喜色之中。
成惘多瞧了她两眼,眸中有掩盖不住的讶异,只是面色却依旧铁青。
那几个与成惘交好的纨绔也盯着沈清端瞧了好半晌,锐利的目光仿佛要将那挺修的身姿凿穿一般。
那墨狐皮大氅虽十分名贵,可沈清端所着衣衫也不堪匹配,可他姿态大方从容,没有半分窘迫心虚之感。
那几个纨绔也并未多疑。
只是成惘却着实丢了脸。
既是有人解了苏荷愫的燃眉之急,她也不欲在和这几个人有什么牵扯,她离去时将沈清端的面貌牢牢记在心里后,便带着绿韵和碧窕穿过了角门。
两刻钟的功夫后,苏荷愫才在前厅的偏院里寻到了梧桐。
她与成惘交锋了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看他如此吃瘪,心里当真是欢愉得不得了,眉梢间的喜意怎么也藏不住。
梧桐正忙着给今日赴宴的宾客们备随礼,正与外院的管家们比对礼单账目,觑见心情大好的苏荷愫后,便只得搁下手边的事,迎上前道:“三小姐。”
苏荷愫待梧桐也甚是客气,闻言便笑着说道:“叨扰你了。”
梧桐引着苏荷愫走至花厅旁的耳房里,屏退了在耳房里伺候茶水的丫鬟们,见四下无人后,才轻声说道:“姑娘寻奴才何事?”
碧窕和绿韵瞧见他这幅战战兢兢的模样,俱都立在苏荷愫身后偷笑。
苏荷愫自然也知晓梧桐这般谨小慎微的缘由,盖因她实在不想嫁去成国公府,便想了不少法子在父亲面前“贬低”成惘的名声。
梧桐便被她指使着在父亲身边吹耳旁风。
苏荷愫轻咳了一声,郑重其事地对梧桐说道:“方才我在假山处撞见了个人。”
梧桐纳罕般问道:“三小姐撞见了谁?”
他问这话时忍不住放缓了呼吸,虽则面上还持得住,心里却已在叫苦不迭。
三小姐与老爷打擂台,何况为难他这个奴才?
“我撞见了成惘和唐家小姐,他们似是私交甚好,拉拉扯扯的样子被我瞧了个清楚。”苏荷愫说这话时眉飞色舞,掩不住心内的喜意。
只是她的这点喜意落在梧桐眼里便是她又编出了些话来中伤成国公世子。
早先她不就曾说过成国公世子沽名钓誉、徒有其表吗?可满京城谁人不知成国公世子最为品性高洁,又怎如三小姐所说这般不堪。
梧桐是半点也不信苏荷愫的话,又不敢当着她的面驳了她的意思,便只得搪塞道:“奴才知晓了,一会儿老爷空了奴才便向他禀告此事。”
态度诚恳,语气真挚。
只是苏荷愫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敷衍,一时也犯了难,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将成惘与唐柔所做的“事”说出来。
犹豫之际,碧窕却先一步说道:“是该说与老爷听,那两人都没皮没臊了,竟敢在我们府上这般荒唐行事,发了情的野猫也比他们守得住几分。”
话音甫落,梧桐禁不住讶异,瞪大了眼睛不住地打量碧窕。
碧窕的性子说好听了是直爽大方,说不好听了便是过分的憨傻,说谎时那拙劣的神色再明显不过。
可此刻的她却面容镇定,双颊处甚至还染上了两抹气愤过后的红晕。
苏荷愫未曾预料过碧窕会这般心直口快,可她既是将此事说了出来,她便也接话道:“正是如此,可见那人并不如外人所说那般清明磊落,相反还是个荒.淫之徒。”
梧桐惊讶得嘴巴迟迟未曾合拢,他心内虽不敢相信成国公世子会在苏府里做出这般离经叛道的事,可瞧着碧窕的面色,心里已是信了几分。
他也知晓承恩公苏山的性子,老爷虽卯足了劲要跻身京城世家大族,私心里却还是极为爱护自己的这些儿女。
卖女求荣这样的事他不会做,也不屑做。
若是成国公世子当真做了这样不堪的事,三小姐则断断不能嫁过去。
苏荷愫回枫泾院的路上步履成风,若不是脚上的绣鞋是织金蜀锦纳的鞋底,此刻她只怕早已不顾闺誉地小跑了起来。
本以为她要大费周章才能让梧桐信了她的话,谁成想竟会这般顺利。
有了梧桐的证言,再加上自己的哀求,父亲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绿韵也被苏荷愫的喜悦所染,只是想到那件金贵的墨狐皮大氅,心里不免有几分担忧,“那也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可会眛了姑娘的大氅?”
苏荷愫忆起沈清端那清润的模样,便开怀笑道:“那位公子是个善心人,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便是将那大氅送了他,又何妨?”
绿韵不再说话。如今的苏家富贵到了极点,虽则少了几分世家大族的底蕴,可白花花的银子却是数不胜数,自然不在意一件大氅。
“姑姑疼极了我,到时我再与她撒撒娇,便也不算什么大事。”边说着,苏荷愫已先绿韵一步推开了枫泾院的院门。
一过院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价值不菲的奇骏假山,自笔直的廊道走进枫泾院的正屋需绕过几座白鸟花卉的织锦屏风,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金边鹦鹉笼子。
气派富贵之甚,远胜京城其余小姐的院落。
枫泾院的丫鬟们俱都围在耳房里,一听见外头的声响便快步走了出来,提铜盆绞帕子,斟帘子泡香茶,递糕点奉熏炉。
数十个花容月貌的丫鬟们俱都围着苏荷愫一人转。
一炷香的工夫后,二门外走来了个粗使婆子,手里正捧着苏荷愫的墨狐皮大氅,绿韵亲自给了赏,将那墨狐皮大氅拿进了正屋。
苏荷愫已卸下了钗环,此刻正靠在贵妃榻上品读诗书,她虽识字不多,一些寓意浅显的诗词却也看得懂。
她瞥见绿韵忙碌的身姿依旧她手里的大氅后,惊道:“是那公子亲自送来的?”
绿韵忙道:“是外院的余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