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契和房契皆是一人一半,你们各自的陪嫁丫鬟都是八个,再挑两户陪房,便也差不多了。”陈氏说着,便又让丫鬟们去将头面钗环抬了出来。
苏月雪知晓自己容色粗陋,便预备着让妹妹先挑几副中意的头面,她只拿剩下的就是。
可苏荷愫却偏要长姐先挑,她与菡萏等人一起为苏月雪挑了两幅头面后,才论起了苏景言的婚事。
陈氏歪斜着躺在美人榻里,言笑晏晏地说道:“就在马家的嫡长女和唐家的二女儿里选了。”
苏荷愫本在侍弄着手里的红玛瑙头面,闻得此声后,立时目光错愕地抬起头,沉声询问道:“唐家的二女儿?可是礼部中丞家?”
苏荷愫甚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时候,连正在对镜梳妆的苏月雪也停了手里的动作,菡萏、绿韵等丫鬟也侧目瞧来。
陈氏收起了面上的笑意,答道:“正是呢,你也认得她?”
苏荷愫放下了手里的头面,面色冷凝地走至陈氏身旁,攥着她的衣袖下摆央求道:“她不能嫁给哥哥,母亲再替哥哥掌掌眼吧。”
陈氏坐直了身子,给红袖使了个眼色后,她便带着其余的丫鬟们退出了正屋。
待屋内只剩下母女三人后,陈氏才细声细语地问道:“你可是觉得她幼时便没了生母,配不上你哥哥?可我瞧着那孩子知礼懂事,做个世家冢妇再合适不过。”
苏荷愫心里千回百转,思忖了好半晌后,才将那日花宴上在假山处的见闻说与了陈氏听。
陈氏起初还不信,可转念想到幼女不是个爱编排旁人的性子,便也渐渐地相信了这话,只叹道:“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苏月雪素来情绪内敛,却也忍不住骂了一句:“幸而妹妹没有嫁过去。”
陈氏也后知后觉地替幼女庆幸了起来,那成国公夫人本就眼高于顶,成国公世子又是这般浪荡的性子,苏荷愫嫁进去后还不知要吃多少苦。
“那便定下马家的嫡长女了,也是个清流世家的好孩子,只是容色上没有唐家的二小姐明艳,可性子却是一等一的好。”陈氏如此说道。
马御史家的嫡长女是京里出了名的贤惠端庄,苏荷愫也曾听闻过她的贤明,哥哥娶这样的女子做正妻,她自然是乐见其成。
在屋外立着的红袖、菡萏等丫鬟们也在窃窃私语,聊得不过是世子爷的婚事和未来世子妃的人选。
绿韵、碧窕等人皆面色松快,独独菡萏郁郁寡欢,总也不肯搭话。
红袖比这些丫鬟们都年长几岁,瞧着菡萏那副模样,心里隐隐有几分猜测,便背着人拉住了她的手,揉捏后说道:“院里的红梅开了,只可惜那些吊兰都被冻死了。幸而太太是个和善人,若是换了旁的人家,只怕咱们都落不得什么好。”
菡萏不是个愚笨之人,轻声谢过了红袖的好意后,便勉强着挤出了几分笑意。
只是到底心有不甘。
她出身卑贱,连贵妾之位都不敢奢想,只盼着能做世子爷的通房罢了。
可造化弄人,太太偏偏要让她做大小姐的媵妾,以婀娜美色替她笼络住未来姑爷。
她与世子爷,便再没了缘分。
*
承恩公家的嫡长女与王同知家的嫡长子定下了来年三月的婚事。
且承恩公苏山还放出风声,说幼女年纪尚小,不急着嫁人,留在身边几年后再议婚事。
这话一出,成国公府几乎成了满京城的笑柄,连清高如月的成国公世子也因这事久不外出,只生怕被人耻笑了去。
陈氏素来厌恶成国公夫人高高在上的傲容,她这半年工夫也不知被这些贵妇们耻笑了多少回,既是抓住了成国公世子的错处,便偷偷派人去街角巷尾传了些流言。
左不过是说成惘荒淫无度,不似表面上这般清雅罢了。
不过承恩公知晓了此事后,便破天荒地与陈氏争吵了一番,直言她是“粗笨得能拧出汁来。”
陈氏自当上这承恩公夫人后便处处忍让、回回小心,眼觑着长女与儿子的婚事都过了明路,便也纵着脾气要为幼女出口气,便答道:“反正愫愫不嫁去他家,我偏要出了这口恶气。”
苏山懒得与她争辩,忙令身边的小厮去收尾,最好是祸水东引,撇清承恩公府与这流言的关系。
只可惜为时已晚,成国公已查出了流言的源头,气恼得在家中砸了好几套茶碗。
成惘也愈发阴郁,只不明白一向对他趋之若鹜的苏荷愫,为何在一夕之间便换了一副面孔?
成国公虽气恼,却也知晓如今只剩世家底蕴的成国公府已拿苏家没什么法子,更何况宫里的那位苏贵妃盛宠不衰,苏家靠着她的庇护,谁也奈何不得。
成惘便只得把这口郁气记在心间,以待秋后算账。
苏荷愫倒是不知晓这些事宜,她日日陪着长姐绣喜服与鞋袜,闲时再去陈氏院子里陪她说说话,日子倒也过的不亦乐乎。
父亲既是短时间内不准备将她嫁出去,她便也乐得自在。
直到元宵节的前夕。
宫里突然递出信来,说苏贵妃犯了陛下的忌讳,又接连着得罪了皇后与太后,便被罚禁足三个月。
承恩公听闻这消息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把的银子递给御前伺候的太监们,却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元宵节后,苏贵妃解了禁足,又重获了陛下的宠幸,苏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只是好景不长,几日后的一个深夜,苏贵妃触怒了天颜,褫夺了封号与位分,从贵妃之位降到了贵人。
陈氏听得这消息后,一时受不住刺激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6章 、恩情
苏贵妃失宠一事在京里引起了轩然大波,苏家先是闭门谢客,而后连外出的下人们也只敢挑着快闭市的时候偷偷溜出门去采买。
好在承恩公的爵位尚未被陛下收回,只是他本就是靠着裙带关系才得以跻身朝堂,如今苏贵妃被贬为了苏贵人,他也只得称病不出。
苏荷愫与苏月雪日日伴着苏山与陈氏,一家人使了不少法子进宫去探听苏贵人的消息,可纵使上万的银子砸下去,也是一点声响都传不回来。
苏山心急如焚,偏偏又寻不到什么路数。昔日里和他称兄道弟的同僚们俱都闭门不见,那些人精般的太监又收买不了。
比起富贵权势,苏景言倒更心疼在宫中受苦的姑姑,他站在庭中望着红漆木门前零落零落的枯叶,心里荒凉一片。
他说:“咱们在外头都能体会到人情冷暖,姑姑在宫里只怕是更举步维艰。”
陈氏哀叹一声,只攥紧了长女与幼女的柔荑,说道:“怎么好端端的就惹了陛下的不快。”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娘娘不是个骄矜的性子,只怕是着了谁的道。”苏山叹惋不已,只恨他在宫里没有养就自己的人脉,如今也只能被人捏着鼻子走了。
苏月雪瞧着父母弟弟皆这般担忧,一时想说几句劝解的话语,又怕自己笨嘴拙舌地说不到点子上,便也只能立在一侧垂首不语。
苏荷愫见正堂内气氛肃然,便对着父亲与母亲说道:“姑姑那般聪慧,定能化险为夷。长姐昨日还与我说,患难见人心。咱们遭了这一劫总也能瞧清那些牛鬼蛇神的真面目了。”
苏山揉捏着自己手心里的檀香佛珠,佛珠滑动发出的清灵声响如仙乐般抚平了他心里的焦躁与不安。
他侍弄佛珠的那双手里满是深深浅浅的沟壑,这皆是当年在田地里没日没夜地做活时留下的印迹。
吃了这么多苦,才得了如今的荣华富贵。可这滔天富贵太浅薄和缥缈,经此一役,他总该另想法子稳固住苏家的满门富贵才是。
*
正巧应了苏荷愫的这句话,苏贵人久未复宠,直至到了来年开春之时,那些蛰伏已久的牛鬼蛇神便一股脑地冒了出来。
先是与苏景言定下婚事的马御史家,以长女八字克夫为由要回了庚帖,还算是体面地回绝了与苏家的婚事。
再是与苏月雪定下婚事的王同知家,嘴脸便愈发难堪了几分,强硬地退了这桩婚事不说,还数落了几句苏月雪年纪稍大,性子木讷等说辞。
陈氏被气了个够呛,苏景言更是趁着夜半之时与小厮们提了好几桶马粪和牛粪,全浇在了王同知门前的石狮子上。
苏山倒是神色平静,委婉地劝了长女几句后,便终日缩在书房不出。
苏荷愫与陈氏生怕苏月雪会受不住这等打击,几乎是寸步不离地陪在她左右,好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通,苏月雪却愈发沉默寡言。
一日午后,她便支开了菡萏与绿枝等丫鬟,悄悄地拿了白绫预备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幸而菡萏觉察出了异样,撂下了手里的活计赶回了苏月雪院中,这才与粗使婆子们一齐救下了吊在空中的苏月雪。
陈氏等人闻讯赶来时,苏月雪已躺在了床榻之上,脖间的鲜红痕迹刺眼无比。
苏荷愫立时便怮哭出声,扑到长姐的床前,声嘶力竭地喊道:“姐姐,这是你的命。为何要为了那群有眼无珠的畜生赔上你的命?”
陈氏也是又气又怒,若不是身边的红袖拿出了藿香丸放在她鼻下,这才顶住了一口气没有昏厥过去。
她疾步匆匆地走到长女床榻前,对着虚弱不已的长女便是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让屋内的所有人都怔然不已。
“你要让我和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陈氏质问着苏月雪,两行清泪从眼眶中滑落而下。
苏月雪的双颊火辣辣般得疼,可也正是这刺骨的疼痛让她在一霎那间醒了过来。
菡萏已泣着泪护住了她,哀声祈求陈氏:“太太,是姑娘想左了,您消消气。”
苏荷愫也忙去拉扯陈氏的胳膊,只道:“母亲当心身子。”却是半拉半缠住了陈氏,分明是不许她再对苏月雪动手。
陈氏又怎么舍得对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动手?不过是气急攻心所致。
扇完这一巴掌后,她便兀自痛哭了起来。
苏山与苏景言姗姗来迟一步,苏景言尚且只是红了眼眶,苏山却是半边身子都止不住的颤栗,对着长女叹了许久,最后只落得一句:“为父会为你讨个公道。”
苏景言则是如小时一般跪在长姐的床头,哽咽着劝道:“便是一辈子不嫁又如何?弟弟愿意养长姐一辈子。”
父母亲人们皆为了她这般伤心,苏月雪此时已是后悔不已,只得轻声嗫喏着说道:“我只怕拖累了你们的名声。”
苏景言与苏荷愫却是异口同声地说道:“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才不在乎呢。”
苏荷愫哭成了泪人,苏景言见了便忙拿出软帕替幼妹擦拭泪水,如幼时般轻抚她的脊背,说道:“别哭了,二哥会让王家人付出代价。”
陈氏听罢便想数落儿子一通,可觑见身侧的苏山罕见地未曾出声训斥儿子,便也闭上了嘴。
王同知一家人也实在太过分了些,退婚便罢了,偏偏还要诋毁长女的名声。
当日夜里。
王家人自认倒霉地清扫了石狮子上的马粪和猪粪,并派了几个小厮们立在门前守夜。
后半夜时,苏景言便让人迷晕了那几个小厮,这一回的马粪却是泼在了红漆木大门上。
连着泼了十几日的马粪后,连上门做客的客人们身上总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臭味,王同知家苦于没有证据,便是去报官也没用,便只能派了个婆子来苏家求和。
谁知却被苏景言打了出去。
且泼了马粪还不算完,王家大公子在酒红楼吃了酒夜宿时,正当意趣满满的时候,却被几个蒙面闯进来的黑衣人痛打了一顿。
他嘴里被塞了马粪和石灰,捆着身子扔到了王家大门前。
正在书房内凝气习字的苏山听得此信后,只冷着脸与那通传的小厮说道:“去京兆府送几株千年人参去。”
那小厮略有迟疑,可苏山冷厉的眸光扫来,他立时便连滚带爬地溜出了书房。
待那小厮离去后,苏山才走到了桌案后侧的插屏前,对着屏风后影影绰绰的人影,温声说道:“让公子见笑了。”
沉默半晌。
插屏后正在与自己对弈的沈清端才轻笑着说道:“京兆府尹是出了名的孝子,恰逢高堂病重,缺几株千年人参为药引。国公爷解了他的燃眉之急,世子爷自然无忧。拳拳爱子之心,令沈某慨叹。”
苏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道:“稚子年轻气盛,总是要让他出了心中恶气才是。”
话音甫落,书房内便只剩下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的清脆之声。
苏山依旧身形谦卑地立在插屏前,摆足了姿态,即便得不到回应,却依旧松柏般岿然不动。
沈清端搁下了棋子,黑眸望向插屏后的身影,似是叹息似是无奈地说了一句:“国公爷这是在强人所难。”
“幼女性子坚韧刚直,少了几分圆滑与雅度。旁的人家,我都不放心。”苏山声音沉稳,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清端缄口不言。心里也在暗自后悔,那日他就不该帮苏荷愫一把,就让她嫁给成惘那个草包又如何?
如今承恩公府遭了劫难,苏山也不再似从前那般要钻营着攀上世家大族的关系,只想着要自身立得住,才能真正地稳住苏家的富贵权势。
“国公爷对沈某有恩,可这点恩情并不足以裹挟着沈某赔上自己的姻缘。”沈清端近乎冷清地说了这么一句,末尾的话音里已是染上了几分不虞。
“当年。”苏山似是早料到沈清端会如此推拒,当即便目光炯炯地望向插屏后的清濯身影,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愫儿在田间发现了一个满身是伤的孩童,那时我连三个孩子都养不活,若不是愫儿哭求着要我救下他,我连一眼都不会多瞧那孩童。”
话音甫落。
沈清端方才还游刃有余的脸庞已在顷刻间失去了血色,那些不堪的往事仿若附骨之疽般涌上了心头,磨得他连一呼一吸都抽疼不已。
思索良久,沈清端才接了苏山的话:“恐怕国公爷是打错了算盘,我不是保命符。若是一朝败落,我兴许就是灭了你们苏家满门的罪因。”
这话一出,苏山心内悬着的那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他那张沧桑的面容上总算是浮现了几分笑意,只道:“公子不会败。”
沈清端清亮的眸子里闪烁着几分意动,到底是念及了当年的救命之恩,应下了苏山的请求,并道:“苏贵妃此劫唯有龙裔可解,国公爷要预备好个男婴。太医院和稳婆那里,沈某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