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苏兆明来气了,整个人从桌面上支棱了起来:“是,粗夏布省事!可她们不想想,粗夏布根本不用技术,跟打草鞋似的,是个人都能弄。那别个看你赚钱了,不晓得学了你的样式,抢你的生意?我们县总共才多少人?大家各个用上了纱窗,我们赚个屁!”
哟嚯!不错嘛!林秀芬默默给苏兆明鼓了个掌,瓜娃子天生的生意人啊,眼光挺长远的嘛!别看瓜娃子的言论放在2 2世纪烂大街,可搁在2935年的农村,那可稀罕了。毕竟计划经济,竞争是神马?听都没听过。
但是农村自己搞的生产小组,跟国家统购统销的大企业是一回事吗?生产小组的确是公家的没错,但跟国有企业性质完全不同。谁在县里没有亲朋好友咋地?你能通过上报纸扩大知名度,我不能拉关系硬插队截你的胡吗?作为前项目经理,说起各种气死人不偿命的商业竞争,那她可就不困了啊!
“那姚同志对此有什么想法吗?”林秀芬看向姚双翠,她也是管过事的人,知道一个称职的管理者在遇到问题时,不可能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所以在发表意见之前,她想先听听姚双翠的打算。
“细布是一定要做的。”姚双翠先定了个大基调,“我们中国人自古穿麻,麻布的历史比棉布还要长。所以即使从长远来看,麻布也不止做装谷子的麻袋和做纱窗两种用法。它是可以裁衣裳做裙子的。纱窗装上了三年不用换,顶多用点碎布头补补老鼠洞。可城里人的衣裳年年要裁,麻布只有能做衣裳,才是长远的。做纱窗……”
姚双翠摇了摇头,“一锤子买卖。卖完这一批没了,妇女解放的事业不又要中断了吗?”
林秀芬试探着问:“你想让我去枫木塘做妇女们的思想工作?”不能够吧?妇女们怕是不会认她的“才女”光环。
果然,姚双翠顿了顿,道:“如果你愿意,我很欢迎。”
咦?话里有话啊!林秀芬笑了笑没说话,等着听姚双翠真正的目的。
姚双翠又顿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你们竹水大队,有谁会纺织么?或者,不会纺织也行,机灵能干即可。”
林秀芬的脑子里快速闪过几个人名,奈何她穿来不久,对竹水大队熟悉的有限,于是含混的道:“有几个。”
“跟你关系怎么样?”姚双翠追问。
“还行吧,没有深交。”林秀芬答。
“那……”姚双翠试探着道,“如果我跟你们大队合作,教人纺织,你能组织起一个生产小组吗?”
林秀芬:“!”好家伙!这位枫木塘的大队长,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居然也是个掀桌子的好手!枫木塘的妇女们打死不学纺织是吧?我换个地界儿找别人学!到时候别人吃肉你喝汤,被社会毒打够了,自然晓得抱着我求!那不比苦口婆心做工作强得多?
果然做基层工作,必须要讲究方式方法啊!没用的知识又增加了呢!
看着林秀芬瞪得圆溜溜的眼,姚双翠温婉的抿着嘴笑了笑,她相信林秀芬应该已经懂她的意思了。
林秀芬:“……”原来白莲花不止情场常见,职场也不少……长见识!
“所以林同志愿不愿意帮我牵根线,让我们能够一起为妇女们的解放事业略尽绵薄之力呢?”
“好。”林秀芬爽快答应了。作为一个资深的拳师,姚双翠的请求,那是能拒绝的吗?必须不能!解放妇女的路道阻且长,她没能力扎根农村带领妇女们从此崛起,但她任何时候,都愿做星星之火,等待有一天与姐妹们一起燎原!
第86章 夏布熟手
妇女生产小组并不是拉上林秀芬就能办的。因此,得到林秀芬肯定答复的姚双翠爽快的提出告辞,又匆匆忙忙奔赴下一站,往她的旧识家中去了。
姚双翠的昔年旧识,同样住在竹水大队。算来跟林秀芬还有点八竿子能打着的亲戚关系――是林秀芬她老弟嫂陈紫花家的堂大伯娘。关系有点绕,但在农村里,确实是真亲友。林秀芬她阿婆娘死的,得下帖子请人来吃豆腐①的那种。
周梅秀今年55,比姚双翠大几岁。是曾经的老地主苏家的长工之一,其往日的主要工作,正是夏布的纺织。比起姚双翠这样专职伴着小姐上学识字梳妆打扮的,周梅秀无疑在纺织上更胜一筹。只是周梅秀不识字,解放后便嫁了人,成了个普通农民。
“周姨家我就不去了,免得别扭。”把姚双翠送到陈家大房门口的苏兆明如是说。
姚双翠瞥了苏兆明一眼:“你不想见你周姨没什么,别一天到晚往林同志屋里跑。别个是已婚妇女,你注意一点。农村里爱讲空话②的多,你莫害了她。”
苏兆明噎了噎,总觉得姚双翠误会了什么。天可怜见的,即使林秀芬未婚,他也不敢打歪主意啊,那女人是普通男人招架的住的么?可他对林秀芬说的“企业管理”又很有兴趣,怎么看都是要被持续误会的样子。农村里真的太不方便了,改天干脆劝林秀芬搬去县里拉倒,反正她也不下地,何必蹲在农村里受气?
姚双翠不喜欢唠叨,点了苏兆明一句,便抬脚踏进了周梅秀的家。
“诶哟,这不是姚大队长吗?”姚双翠进门迎头撞见了周梅秀的丈夫陈铁犁。陈铁犁矮矮瘦瘦的个子,精神倒好。原先他在苏家做佃农的,与姚双翠是老熟人了。见她登门,连忙高声冲屋里喊,“哎――周③!你快出来,姚大队长来了。”
很快,一个圆脸长眼的老婆婆小跑了出来。她长相一般,但笑起来格外的讨喜。花白的短发更衬出了几分慈祥。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土布袄子,围着干活的围裙。围裙上摞着层层叠叠的补丁,却洗的十分干净。久没见她的姚双翠微微点了点头,看来故人过得不错,毕竟在农村,能把围裙洗干净的人屈指可数。不是妇女们不勤快,而是肥皂它属于奢侈品。
“你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周梅秀笑眯眯的迎了上来,又喊她家女婿:“民兴,快去给你姚满倒杯茶。”
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男人应了一声,立刻丢下斧头往灶屋里走。姚双翠低声笑道:“你屋里郎霸公倒老实。”
“不看他老实,我也不招他上门。”周梅秀一边把姚双翠往堂屋领,一边略带炫耀的道,“他屋里爷老子是个瞎的,好好的个细伢子,硬是把他当贼拐子防。可见老话讲得好,有后娘就有后爷。现在他在我们屋里,仔也有了,女也有了。以后有福享咧!”
说话间,两人在堂屋里的长凳上坐下。周梅秀的女婿胡民兴拎着个开水瓶和两个杯子走了进来。见是生客,于是又往两个杯子里各放了两片柚子皮雕的万花茶④。
滚开的水注入白瓷杯里,原本带着糖粉的柚子皮立刻显出了翠绿的颜色。白色柚子瓤儿里的糖也被开水激了出来。糖份融在水里,因密度的变化,形成了细密的水路。万花茶的甜香同时飘进了鼻腔,让人的心情不由变得愉悦。
蜜饯泡水或许在2 2世纪的人眼里,已经廉价到无人理会。但在此时,却是本地待客的最高礼仪。新嫁娘给夫家长辈敬的茶也不过如此。周梅秀家随手拿出来待客,可见家底雄厚了。
姚双翠捧着茶杯笑道:“看来你郎霸公真的能干,屋里竟然吃上万花茶了。”
胡民兴笑了笑没说话,把开水壶放在桌子上,继续去院子里劈柴。
周梅秀笑呵呵的道:“他是能干,就是吃亏在嘴巴上,不爱说话,所以不讨他爷老子喜欢。”
“都到你屋里来了,管他爷老子喜不喜欢。”姚双翠笑着岔开话题,“我今天找你,是有正事的。”
“你讲。”
“你现在……还纺布么?”
周梅秀脸色微变。
姚双翠忙低声安抚:“你莫着急,我不是来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是正经有建设社会主义的事要你帮忙。”
周梅秀垂头看着茶杯里氤氲的水汽,没有吱声。
姚双翠知道她心里有顾忌,不怪周梅秀戒心重,近几年人人动荡,父子成仇师徒反目的故事数不胜数,周梅秀不愿搭腔实属人之常情。而且,从周梅秀家里的条件来看,她私底下大概率有偷偷纺夏布卖,只是很可能怕她知道,故意绕开苏兆明罢了。
因此,姚双翠讲起了自己的近况、与在枫木塘大队所遇到的困境。要知道她跑来找林秀芬“合作”,可不单单是为了兑现当初苏兆明与林秀芬那份“如有需要,优先在竹水大队收购麻线”的承诺。
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竹水大队有真正能把苎麻变成布料的熟手!否则单凭一个只会写文章,完全不懂纺织的林秀芬,竹水大队的纺织小组绝无任何成功的可能。
听完姚双翠的叙述,沉默了许久的周梅秀终于重新开了口,语气却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低落:“我们手工夏布,干不过大工厂大机器的。解放前不就知道了吗?”
曾经的精纺夏布,在抚安县风靡一时。无论是传统的地主老财,还是留洋归来的开明知识分子,在炎热的夏天时,都极喜爱清爽透气的夏布。甚至有专门的印染作坊,为浅黄色的夏布更添几分风采。让它不止有素雅,更有姹紫嫣红。
可随着地主阶级的没落,工艺繁琐、价格高昂的夏布快速的被机纺的精梳棉布取代,近几年更流行起了新鲜的舶来品“的确良”。夏布越发被扔在角落,只留下粗纺的麻布袋子,成了粗糙廉价的代名词。
犹记得当年苏兆明之母总是穿着的滚了数道边的大红夏布袄裙,在盛夏时节翠绿的庭院里,也并不比身着层叠蕾丝西洋裙子的贺家小姐逊色分毫。
而今洋人的衣裙无人敢穿,夏布的五彩斑斓也逐渐被人遗忘。唯有几个念旧的老人,仍然固执的喜欢着夏布的触感。他们也成了周梅秀私下纺织赚钱的唯一来源。
同样会纺织且文化程度极高的姚双翠比周梅秀更知道夏布的前世今生,也清楚周梅秀情绪低落的根由。任凭谁最得意的手艺被历史洪流碾压成了齑粉,那都是难以介怀的。但无论机器怎么发展,棉布如何受人追捧,夏布也绝不可能就一无是处了。
至少,它能让妇女手里多几毛零用钱,不至于买个月经带都要伸手向阿婆娘去讨。
“我觉得夏布还是有优势的。”姚双翠不疾不徐的道,“最起码,它不要票不是么?”棉布再好,你手里的钱再多,没票你也白搭!
周梅秀笑:“也就这点好处了。”
“那可不止一点好处。”姚双翠也笑,“夏天的衣裳不要票,布票就能攒到冬天。给孩子们裁身新衣,或者给老人家多做件褂子,年也过得更喜庆些。”
周梅秀叹道:“道理是这个道理,刚解放那时候,我还跟人合伙开过铺子,我记得你也入股了来着。后来……唉……”她摆了摆手,“不提往事、不提往事……但现在我们即使想卖,又谁来买呢?还有……”
周梅秀掰着指头道:“从苎麻到布料,要经过沤、洗、捻、夹、摇……接着成卷,再上机,一梭子一梭子的织成布。麻线越精布越细……”周梅秀摇了摇头道,“原先我倒是正经收了几个徒弟教纺织,可那三年困难时期你也知道,一个个饿得两眼发绿。挖野菜啃树皮都是好的,我记得最饿的时候,去偷队里的锯木灰吃。哪知道到了锯木头那里,凑了好有十来个人。”
说着,周梅秀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大家饿狠了,饿怕了。哪个愿意花心思去纺细麻线?有那个空,早种田哄肚子去了。我是腿脚不好,下不得地。不然我也愿意去种田。没新衣裳有么子要紧?没谷子吃,那才要命!”
姚双翠无奈的道:“那你觉得,现在的人像个种田的样子吗?”
周梅秀噎住,现在队里的风气,一言难尽。
“越是吃不饱饭的人,越爱打老婆孩子。想要老百姓思想进步,光靠教育是行不通的。总得让他们先吃饱了肚子,让他们买得起搪瓷缸子,他才愿意听干部讲话。”姚双翠的话语间带上了些许疲倦,“现在他们种田不像个种田的,每年秋收打不上几斤谷子。到了七八月断粮挨饿就打老婆、打孩子。我虽然不是做妇女工作的,可我是妇女啊!”
“男人解放了,妇女没有解放,能叫解放吗?”
只有两个女儿,被迫招郎上门的周梅秀又一次沉默了。
“我总要想想办法。”姚双翠道,“妇女力气天生比男人小,她们的工分就注定比男人少。何况她们要服侍屋里的老人、要带屋里的崽,下地的时候更少。收入都不平等,谈么子性别平等?”
“所以我必须要把纺织做起来!”姚双翠攥了攥拳头,“不然妇女们累到死,也没有任何人承认她们的付出!”
“我一个人没办法做,”姚双翠抬眸望着周梅秀的双眼,诚恳的道,“秀秀,老姐妹一场,你帮帮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
①吃豆腐,方言,吃席。跟普通话里的吃豆腐不是一个意思。
②空话。方言,闲话。
③那时候的夫妻很少互称名字,前文也提过。彼此之间的称呼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大概率是姓氏。到了老年时,就变成老X。像林秀芬那样一天到晚冲着王建业叫大名的,属实不太多。但到了八十年代,也就是65年左右出生的那批人,慢慢开始彼此称呼名字了。再后来基本上就是互称小名了。
④万花茶。柚子皮制作的雕花蜜饯。详情可见《苗家少女脱贫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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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轮到秀芬被忽悠了,哈哈哈哈哈哈。
秀芬,快来学学你姚大队长的忽悠水平!
第87章 理论结合实际
滴滴答――滴滴答――竹水大队的大喇叭突然响起,大队长王世虎在喇叭里喊:“注意啦!注意啦!枫木塘的大队长姚双翠同志来我们竹水大队有事情要宣布,社员们到坪里集合,听姚同志讲话。”
竹水大队的社员们听到王世虎召唤,露出了疑惑之色。枫木塘离得不远,又是林秀芬文章里写过的大队,他们倒是知道。但别个大队的大队长,跑到竹水大队来做么子?
农闲里好奇的社员们纷纷走出家门,三三两两的到晒谷坪里看起了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