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精神奕奕的姚双翠登上了平时王世虎讲话的高台,拿着个喇叭,中气十足的展开了演讲。原来,她今天是来号召竹水大队的妇女们主动参加夏布生产小组的。
“都说江浙的妇女运动搞得好,我们湖南的比不上人家。但我姚双翠不信这个邪!”
“江浙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妇女们会纺纱会织布会刺绣吗?”
“我们抚安县,不比他们好养蚕。但我们有漫山遍野的苎麻!”
“往日大家各个给地主老爷家做佃农的时候,都是亲眼见过上等夏布的。我看不比绸子差嘛!”
“等我们把夏布纺出来,做成衣裳鞋袜纱窗帐子,大家努力卖到长沙去、卖到北京去,也让我们抚安县妇女在全国人民面前出个风头。我不信他们江浙娇娇软软的妹子,比我们老革命区的妇女更能吃苦耐劳!我不信我们赢不了他们!”
姚双翠在台上讲得激情澎湃,台下的妇女们却根本不买账。给干部们面子聚集起来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听干部唱高调又是另一回事了。
更有闲的来凑热闹的王建英,听得直抽嘴角。分分钟在灭绝边缘的夏布,能跟2 2世纪依然霸占着高档定制领域的丝绸相提并论吗?那压根不是吃苦耐劳的问题好不好!人家丝绸纺织传承几千年,在技术的含金量上,你手工土麻布给人提鞋都不配啊!
别说什么精纺,再精那也只是偏远山区地主老财的家居服,你让他穿出门见客试试?
陈海燕也同样听得无语,她的家乡顺德正是广东的丝织品生产贸易中心,且早在民国时期,已经引进产线,进行半自动机械生产了。到了2 2世纪虽已没落,但底蕴犹存。所以说起丝绸,在场怕是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了。于是听不下去的她不由跟王建英咬起了耳朵。
听不得姚双翠说大话的可不止来自后世的王建英夫妻,当地略有些见识的妇女先不干了,瞅准姚双翠说话的空隙,直接插话道:“姚大队长,你说得倒漂亮,可我们纺出来的布真的有人买吗?”
“就是!起个夏布的名,它还是麻布。麻布它根本不值钱!”另一个妇女跟着道,“我给大家各个算个账。现在的麻布只要七八分钱一尺。一天纺个五六尺不错了。我往多里算,六八四十八。忙一天只有四毛八分钱。而我们竹水大队的工分也有八分,上满一天工得八个工分,八八六十四,下地一天有六毛四。搞纺织,那不折得死哦!”
“一天纺六尺,得是熟手吧?”又有个妇女道,“我原先纺过,除非是纺麻布袋子,可但凡能上身的,最多四尺顶天。毕竟我们要带崽、要洗衣服做饭,哪像他们单位里的,从上工做到下工,安安生生做满十个小时。在农村,做不到的。”
有人起头,妇女们登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坐在人群中的周梅秀有些着急,可台上讲话的姚双翠始终稳稳当当,权当看不见底下的乱象――开玩笑,她在枫木塘大队都没办成,陌生的竹水大队又怎可能一次说通?干部做群众工作嘛,既要霸得蛮,也要耐得烦,现在才哪到哪?姚双翠心态稳得很。
不疾不徐的画着大饼,反正画饼不要钱。
林秀芬当然也混在人群中,听着姚双翠的画饼,居然生出了一丝丝的怀念――当初她老板可没少给她画饼。后来倒是信守承诺的给了她股份,奈何公司不赚钱,每年股份分红还不如读者给的霸王票多。所以饼确实给了,可惜是个纸糊的。
可再是纸糊的,那也是个饼啊。林秀芬轻不可闻的叹了口气,现在,她连纸糊的饼都没了。
“秀芬……”陈大嫂突然探了个头过来,打断了林秀芬的思绪,“你有文化,你跟我讲讲,姚大队长是不是在哄人?不然她为什么不在枫木塘喊人纺呢?真有便宜,能让我们占?”
“当主业不行,当副业可以。”早就受人之托的林秀芬立刻趁机开启了分析模式,“刚才别个算账你听见了,不如你们上工划得来,何况从国家政策来讲,种地总是要紧的。”
陈大嫂听得忙不迭的点头:“然后呢?”
林秀芬笑:“然后你就把它当副业嘛!夏布再不值钱,那也比你扎扫把强吧?”
陈大嫂不同意:“那可不好说,扫把好扎,我三两下扎一个,也卖一分钱呢。”
“可是扫把是个人都会扎,供销社收扫把又不看质量。扎的人多了,供销社倒爱搬翘。收你的不收他的,你想把扫把送进供销社,还得跟人讲好话。搞不好你这边讲好话讲得嘴巴干,他那边大舅子的三姨婆家的表妹扛着扫把来插个队,能把你气死。”
林秀芬话没说完,陈大嫂的火气已经上来了,怒道:“别提了!我昨天去卖扫把,明明扎的比别个细致,但供销社的人睁眼说瞎话,非说我的质量不好,给我压到了九厘,最后五把扫把四毛五,他居然给我抹了五分钱!我气得脑阔发昏咧!”
陈大嫂的扫把话题显然比姚双翠的饼更能引起社员的共鸣,说起农村搞副业被供销社各种卡脖子的故事,社员们哪个不是一肚子的气?林秀芬再架个桥拨个火,现场你一言我一语,差点成了对供销社的□□大会!
见气氛起来了,林秀芬微微一笑,事了拂衣去,带节奏,姐可是专业的。
晒谷坪里骤然炸起的新话题彻底盖过了姚双翠的讲话声,在高台上耳听六路眼观八方的她索性从高台上下来,笑眯眯的走到林秀芬身边,低声笑道:“你真是个巧妹子。”她是有拜托林秀芬帮她找能干又乐意纺织的妇女,原本以为林秀芬会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没料到她居然先搞起了“统一战线”,属实是个肯动脑筋的好孩子。嫁到那样的人家,有点亏啊!
晒谷坪里成了个大型聊天场,姚双翠的工作是彻底做不下去了。周梅秀从人群里挤了过来,把姚双翠拉到了一边,轻声抱怨道:“你真是当官当久了,说话就起高调,也不想想我们老百姓爱不爱听你唱!你想让人给你纺织,倒是拿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出来啊!哪怕你跟他们讲一尺布多少钱呢!讲什么妇女运动先进,她们听你个屁!你跟小姐读书读傻了吧!”
“理论要结合实际,实际也要结合理论嘛!”姚双翠被一通抱怨,半点不生气,依旧慢悠悠的道,“俗话说得好,光说不练假把式,光练不说傻把式。你纺夏布赚钱大队里又不是没人晓得,但凡脑壳子灵泛点的,听了我的话,就该偷偷找你了。等到你带着她赚了钱,她能不出去炫耀?那不比我们讲一百句好用?”
“你这个人!”周梅秀气得往姚双翠胳膊上重重打了一下,“原先就晓得你是个老阴货!怪不得昨天特意到我家跟我讲好话,原来等着算计我!我要被公安局抓去牢里,我跟你绝交!”
姚双翠咯咯笑了起来,没等周梅秀发飙,先从兜里掏了张盖着两个大红印章的信纸来。周梅秀不识字,随手一把将林秀芬薅了过来:“秀芬,你有文化,你给我念念,别让那个老阴货害我们!”
林秀芬赶紧接过信纸,当即念道:“工作证明。兹证明周梅秀同志在本大队妇女夏布生产小组,从事纺织采购销售工作,特此证明。”往下是周秀梅的个人信息和具有时代特征的出身成分。最下方则是竹水大队和枫木塘大队的联合公章。
好家伙!姚大队长是有备而来啊!
此时的人对各种证明倒是挺熟悉,周梅秀听林秀芬念完,顿时喜形于色!只要有队里的公章,那她就是给公家办事,再不怕人割她资本主义尾巴,如何能让她不欣喜?要知道这些年她赚钱是赚钱,可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战战兢兢,别提多闹心了!
现在有了证明,从此私盐变官盐,她可以放开手脚干啦!
姚双翠把证明塞到周梅秀手里,用力的拍了拍她的肩:“好姐姐,你好好干,我等着你做榜样,带着我们两个大队的妇女一起过好日子。”
林秀芬抽抽嘴角,姚双翠的话怎么听着就那么耳熟呢?像极了他老板当年创业没钱发时忽悠她的话术,这能骗到人就有鬼了好吧!
“嗯!好!”周梅秀激动坏了,紧紧握住姚双翠的手,用力的上下摇晃,“好妹妹,我没看错你!你的确是个一心为妇女同志着想的好干部!我一定不负你的期望,好好纺织,好好带着我们竹水大队的妇女们站起来!你放心吧!”
林秀芬???
姚双翠也回握住周梅秀的手,含笑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欣赏!两个老姐妹的手紧紧扣在一起,时隔多年,又一次结成了革命战友,一起向前奋斗!
林秀芬:“……”
看着姚双翠三下五除二就把核心技术员搞定了,林秀芬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所以姚大队长到底找她干嘛来了?
第88章 你值得
找她干嘛?免费的宣传员呗!人家单位里还专门养几个笔杆子给领导们写报告呢,林秀芬一个文章能上省报的野生笔杆子,又不收稿费润笔,不用白不用好吗!
所以,在安顿好周梅秀之后,姚双翠又把林秀芬拉到了个僻静处,正式请她帮忙为“竹水大队妇女生产小组”造势。
“乡里人好面子,我们没什么好给的,索性给他们点面子。”姚双翠还在慢慢细细的跟林秀芬分说,“所以与其跟她们苦口婆心,不如请你再在妇女报上发表篇文章表扬表扬他们,激发她们的主观能动性。”
说着,姚双翠温婉的笑了笑:“切入点呢,还得从布料短缺说起。国营厂的产能严重不足,我们偏远山区的老百姓总是买不到布,于是生产大队积极组织农村妇女搞纺织,一方面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另一方面也是为国家单位减轻负担。毕竟夏布原材料天生地长的,我们不用它浪费了。”
“又有,农村缺棉纱帐子是实情。棉纱帐子太贵,买不起。粗麻布的纱窗能解决一定的问题,但是纱窗防蚊不防鼠。我们纱窗用了半年,家家户户的都被老鼠咬坏过,你现在去看,原本整整齐齐的纱窗,四个角都是补丁。所以蚊帐还是需要的。尤其是婴幼儿,身体弱得很,别说传染病,就是蚊子咬多了感染了,也是很容易夭折的。”
“所以你这篇文章,可以作为上一篇文章的后续,中稿的概率的高很多。”
林秀芬:“……”好家伙,文章立意中心思想全给她捋得明明白白,这要还中不了稿,她怕不是得笔名自杀?老姚同志的思路清晰得过分了,这是一步一步早计划好了的吧?你怕不是个狐狸转世,苏兆明那铁憨憨,真不像是您带大的。
见林秀芬没答话,姚双翠接着道:“等我们的妇女生产小组真的办起来了,我一定向县里打报告,推举你做我们抚安县的三八红旗手!”
林秀芬眼睛一亮,她现在最缺的是什么?不是钱财,而是荣誉和名气!如果县里人人都知道她文章写得好,还担心恢复高考后王建业的阻挠吗?
家庭主妇为什么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因为她们的社交关系太浅太窄。林秀芬现在没有单位,从性质上来讲,就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一个家庭主妇被关在家里不让高考,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一个县领导认可的笔杆子,谁要拦着她高考,谁就是没觉悟的落后分子!王建业敢担这个名声吗?
何况,姚双翠是大队长,哪怕她是隔壁大队的,那也是基层官员。所谓县官不如现管,林秀芬想在农村舒舒服服的混下去,跟干部们打好关系是很必要的。王世虎那边已经凉了,姚双翠绝对值得交好。
当然,加强自己的社会属性,肯定不能只限于跟人交好。于是林秀芬眼睛亮了亮:“姚满,我想入党。”
放宽了限制的后世入党都不容易,何况是政审严苛的30年代。林秀芬既无学历,又无单位。公社倒是每年有名额,可又如何能够轮到她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姚双翠说的三八红旗手八字的影都没见着,不如要点实际的。
姚双翠笑了起来:“林同志你可真是个积极上进的好同志。不过入党可不容易。首先得当入党积极分子,才能申请正式入党。而积极分子,同样要写申请。党支部收到申请后,进行考核,一般得半年才会批准。”
姚双翠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先去给你拿张申请表,程序走起来。党支部批不批准是他们的事,我们先把能准备的都准备好。反正你文章写得漂亮,我到时候带上一摞你登刊的报纸去找党支部,做你的推荐人,应该有希望的。”
说着,她略带遗憾的看了眼林秀芬,“可惜了,你们上过学。我党还是很注重文化的,所以入党这块,学历看得重。但凡你有个初中文凭,现在我能直接推荐你。”
林秀芬倒是无所谓,她想入党乃临时起意,反正离高考还远,慢慢来呗。何况就如姚双翠所言,我党注重文化,她前世入了中作协后,回乡时各部门对她格外的客气。那时候文化人已经多如狗了,仍然那么重视她。现在文盲一大把,正经的笔杆子绝对的鹤立鸡群。所以只要她想,且没犯什么大忌讳,应该是没问题的。
这不,姚双翠就主动说要做她的推荐人了嘛!
一个想要笔杆子,一个想要推荐人,两个人聊得越发投契,没多久已然混成了忘年交。至中午时分,聊天聊得意犹未尽的姚双翠想起了自己的工作,无奈的跟林秀芬提出了告辞。
林秀芬直把人送出了大队两里路,两个人才依依不舍的分开。回家的路上,林秀芬不由哂笑。30年代的文化人,总是寂寞的。老百姓受教育程度太低了,以至于聊天时,他们随口的一个成语,对方都很难理解,甚至很可能认为你在摆谱。
曾经风靡大江南北的《还珠格格》,文盲小燕子闹出的种种笑话,在30年代的农村,是常态而不是笑料。而一个人能成为作者,通常都有着极其旺盛的表达欲。换言之,林秀芬堂堂一个话唠,在农村里愣是没几个人可以陪她闲聊,没憋疯真是好坚强!
畅聊过后的林秀芬心情愉悦,嘴里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往回走。刚到路口,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回头一看,竟是骑着自行车的王建业!
林秀芬瞪大眼:“你哪来的自行车?”
王建业笑道:“借的呗,难道我买得起?工业票不都给你买锅碗瓢盆了吗?”
林秀芬翻了个白眼:“锅碗瓢盆你自己不用?”
“你看你的暴脾气。”王建业好笑,“我去一趟大姐家,顺便去县里买点肉,晚上做点好吃的呗。”
林秀芬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先去大姐家,还是先去县里买肉?”
王建业:“……”
好半晌,王建业讪笑的摸了摸鼻子:“我妈在人家家里照顾我姐月子,总不好白耗人家太多粮食。再说要过元旦了,走走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