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挤不动了,周梅秀的几个晚辈不得不退回自己家做事,只把搓好的麻线拿回来给她点评。人散开了去,难免被她们自家亲友问东问西。但任何技术都蕴含着无数的巧思,想光凭几个半吊子的三言两语,就能偷师,想什么屁吃?
没见她自家带徒弟,嘴皮子磨烂了,徒弟都未必能掌握关键点么?因此周梅秀倒不怕自己的独门技术泄露多少。即使真有那样光看看就能学会的聪明人,一时半会也威胁不到她。
不过很显然,竹水大队并没有看看就会的天才。越学不会,大家心里越痒痒,各种传言也随之越演越烈。甚至有人专门来找为此写过文章的林秀芬打听,织布到底能赚多少钱?
织布当真赚不了几个钱。只是对于农村妇女来说,会一门手艺,便多个补贴,手里能有点零花钱。姚双翠压根没指望过夏布能发财。当年地头蛇的苏家布庄,主营的都是丝绸和棉布,何况有了机械大生产的现在?
可传言这东西,一旦传出去便完全不受控制。林秀芬倒是把行情说得清清楚楚,奈何人家不信,一副她帮着周梅秀隐瞒的样子。
林秀芬:“……”
同时,周梅秀的“徒弟们”也在被各方骚扰。乡里人的人际关系,总是亲戚连着亲戚,而徒弟们也有帮扶自家亲姐妹亲侄女的私心。不知不觉间,细麻线的制作方法,在竹水大队以及附近的几个大队飞快的扩散开来。
速度快到什么程度呢?王芳妹的月子没坐完,竹水大队的妇女已经人人能对纺织说上两句了。
林秀芬:“……”
所以姚双翠找她,确实就是想白嫖一下她的文笔,真没别的想法。但当时听姚大队长话里话外的意思,还真以为遇到了天大的困难,迫切需要她个穿越女脚踩金光去拯救……结果,呵呵,想太多!人家只差没算无遗策了。
但林秀芬很快又释然了,建国后几十年,国家从一穷二白冲上了世界老二,正是因为散落在各地的能干人在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而她区区一个穿越女,比时下人强的也仅仅是见识与对国家发展的信心。别的方面,可真未必能有“土著”们想得周全。
毕竟上辈子只是个打工人,比起真正经历过风起云涌的领导们,眼界和能力还是差了点儿。
想明白关窍后,林秀芬再次静下心来,一边认真学习,一边仔细观察着事情的发展,并试图从中分析出姚双翠的行为逻辑。基层的工作向来不好做,她多看几眼,或许以后自己参加工作就有了底气。毕竟60年后的私企职场,跟现在的单位,确实是截然不同的。
林秀芬这边安定了下来,王建业也无需天天去大姐家照应,而是进进出出的准备起了自家过年的年货。王建业当了半年的货车司机,多少有点人脉。又因他的战友和过去的熟人,时不时的找他帮忙买年货,不免又加强了彼此的联系。如此一来,他东拼西凑的,倒是弄来了些零七八碎的年货。
但他搞年货的本事,显然跟林秀芬没法比。因为之前林秀芬朝苏兆明丢了个企业管理的诱饵,弄得苏兆明隔三差五的往林秀芬家里跑。而林秀芬也没藏着掖着,看在姚双翠的面子上,大大方方的把能说的都说了出来。至于更加系统的,林秀芬自己也需整理,就给挪到了年后。
姚双翠一颗七巧玲珑心,哪能不知道林秀芬释放的善意?何况她也对企业管理颇感兴趣,于是苏兆明个专业倒爷,几天时间就把林秀芬家里的年货准备了个整整齐齐。瓜子花生水果糖,腊肉腊肠霉豆腐,顺便还给她捎了一套油盐酱醋和胡椒八角桂皮等常用的炖肉香料,可谓应有尽有。
折腾了个半死的王建业:“……”是在下输了。
有了苏兆明的支援,家里的年货立刻变得充盈。林秀芬头一次在30年代,感受到了后世那种物资丰沛的幸福。虽然腊肉腊肠在后世因为烟熏和盐分过高,已经被列为一级致癌物。可在缺盐少油的时代,林秀芬直接把健康经剁了喂狗。腊肉的肥肉炼出来的油炒胡萝卜你知道多香吗?
你没吃过都不知道那有多好吃!
短短几天功夫,林秀芬瘦削的脸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丰腴起来,脸色也脱去经年不散的灰黄,开始往白净的方向发展。街坊邻居们纷纷调侃林秀芬变漂亮了,跟公认的大美人陈海燕越来越像亲姐妹了。
连王建业也说:“你打扮起来,不比陈海燕差嘛!”
林秀芬???王建业你是不是瞎?街坊邻居的客套话你当真就不合适了吧?陈海燕那长相,搁后世不用化妆,往B站上一扔就是个标准网红。而她顶天了能称句中等偏上。不愧是爱瘸腿的老王,真是谁都能忽悠。
“真的!”王建业见林秀芬满脸不信的模样,极认真的道,“你们两个气质不同,但都好看。你吃亏在太瘦了,”王建业边说边比划,“妹子家脸要圆点才好看。你最近脸圆了么。”说着他笑道,“今年家里事情多,我又只干了半年,日子太折腾。等到明年开春,我努力赚钱,多给你从外面带点好吃的回来,你再裁几身陈海燕那样的衣裳,肯定是个大美人!说不准,县里文工团想找你演戏呢!”
林秀芬噗嗤笑出声来,她再听不出王建业的刻意恭维,就是个棒槌。
谁料王建业的表情纹丝不动,自顾自的在那说:“你别不信,文工团和县文化局,有时候真会下乡招演员的。那年金波满满的大女,你应该见过的,一米七多的个头,让文工团看上了,想招她去跳舞。”
林秀芬好奇道:“那她为什么不去?”
“她屋里没仔,金波满满想留着她在家招郎呗。”王建业十分可惜的道,“结果招了好吃懒做的,现在日子越过越穷,真不知道金波满满到底怎么想的。实在要招郎,要细女招不行么?非得浪费个进城的名额。”
林秀芬心念一动,试探道:“那我要能进城,你让不让?”
王建业接下来的闲话倏地全卡在了嗓子里,屋里顿时寂静无声。
林秀芬冷笑三声,摔门进房间了。
王建业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林秀芬是去县里当个女干部,他当然是欣喜的。可他知道,林秀芬说的进城,绝不可能是县城。他们抚安县没有大学,林秀芬要走,至少地级市起步。而他的编制在抚安县,想调进市里甚至省里,何其的艰难?
林秀芬跟他提过考大学,他不是不愿意考,而是奔波在外的他,肯定考不过林秀芬。到时候林秀芬考去了省城读本科,他落在了市里上大专,不也一样要分开么?
王建业越喜欢林秀芬,便越没有安全感。他感觉林秀芬像一只迎风飞舞的大风筝,只要他稍稍松手,必然一去不回。因为他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以留下她的理由。
房间里的林秀芬脸色铁青!她猜测过王建业大抵不愿放她走,可她没想到,王建业在她高考的问题上,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林秀芬心里的警铃再次拉响,她脑子飞快的运转,条分缕析的整理着最近种种谋划,竭尽所能的查漏补缺,势将高考之路打造成铜墙铁壁,绝不允许有任何人阻挠!
在门外站了半晌的王建业嘴里泛起了苦意,原来林秀芬真的那样不待见他。
“秀芬……”王建业在门外轻轻喊了一声,“我们生个孩子吧!”
门内的林秀芬手指紧了紧,她知道,这是王建业提出的条件。王建业在表达,他没有阻挠她高考的意思,但他想接着做夫妻。
想到此处,林秀芬心里蹭地腾起了熊熊怒意,做你妹的夫妻!你王家什么鸟样心里没点数!?想做我男人,凭你也配!?
“你不信任我,所以不愿跟我亲近。”王建业的声音再次从门外传来,“行,我不逼你。”
王建业提出生孩子,实际上是漫天要价坐地还钱。现阶段林秀芬肯生才怪了。因此,他放软语气道,“我只是喜欢你,我只是想好好跟你过一辈子。”
“我不会拦着你高考,但请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林秀芬没有回应,正当王建业想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一声婴儿的啼哭突然打破了小院的安静。
两人齐齐愣了愣,附近没有婴儿,谁家的孩子在哭呢?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吴友妹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她怀里抱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身后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社员。
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王建业心里咯噔了一下,吴友妹已经开口:“建业,你没孩子,你大姐的这个崽给你养了吧!”
作者有话说:
林秀芬:哎呀我的亲婆婆又来救苦救难了!谢谢!谢谢啊!
第91章 你必须养
突如其来的变故,骤然打断了王建业的满腔倾诉,刚刚还在嚎哭的婴儿没了声响,小小的院子倏地一静,落针可闻。
林秀芬的脸色阴沉了下来,眼眸里是如冰的冷意。她是个极不爱折腾的人,生平最恨无意义的精力浪费与无休止的扯皮。而她穿过来之后,几乎所有的糟心事,都来自于吴友妹。
如果说她对王建业有着来自他身份的畏惧,那对吴友妹就只剩下纯粹的厌恶了。何况,倘或没有吴友妹,她与王建业未必不能谈出个彼此满意的结果。平心而论,王建业此人除了一开始略显幼稚之外,之后的表现确实很不错。
林秀芬看得出王建业的进步与成长,自然对他最初的糊涂宽容了几分。毕竟人总是从稚嫩慢慢走向成熟的,谁都有冲动、傲慢、自以为是,她也不例外。
回想自己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是绝对的睚眦必报小肚鸡肠。而王建业对待弱小,至少是宽容的、怜悯的。
这是很珍贵的品质。因为她曾弱小过、脆弱过。在父母双亡后,寄人篱下的日子里,她也无数次幻想有个舅舅从天而降,满世界给她扒拉奶粉;独自在广州求存的日子里,独自生病时,也发疯的想要个兄弟或者姐妹,能拎一袋水果鸡蛋来看她,然后强行把她扭送进医院。
因此,即使她对王建业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但偶尔也想过,身处闭塞的30年代,万一不幸到了不能高考的绝境时,那王建业不是不可以列入考虑范围。毕竟为了生存,一切都是可以谈的。反正天下熙熙攘攘,真因为爱情结婚的,总共没几人。
然而,他们中间夹了个令人作呕的吴友妹。
太麻烦了,即使不能高考,去摆地摊走改开之下的经典翻身路,不摆脱吴友妹,也是很难做成的。
林秀芬心中微顿,准备了这么久,是可以尝试着做出决断了。
吴友妹没看见林秀芬冷下来的表情,当然她看见了也不在意。短暂的沉默后,她扬起了笑脸,把手里蔫哒哒的婴儿,递到了王建业面前:“喏,你最喜欢的外甥。正好你姐她们家里困难,不想养了,送你吧!”
王建业一脸震惊,显然没从吴友妹的惊天炸雷里回过神。
林秀芬则是一声轻笑,平静的关上了窗。一个孱弱多病的早产儿有多难养呢?林秀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很难理解,一个人为什么可以恶到这种程度。不是犯罪分子的穷凶极恶,而是一种人性上的极致扭曲。愚蠢且恶毒。
“妈!”王建业气急败坏的声音从窗纸外传来,“你搞么子名堂?毛毛崽刚出院没好透,大冷天的你抱着他到处跑?”
吴友妹好像没听懂他的话似的,对围观的社员们笑道:“你们看我说得准吧,建业真特喜欢他姐刚生的满崽。我满崽造孽啊,他娘怀相不好又搞得他早产,他没带粮没奶吃咧。要不是他舅舅高价买的奶粉顶了几天,早饿死了。”
“前几天肚眼窟发炎,他舅舅还送去县人民医院了。你们讲,哪个屋里的毛毛崽发个炎,送去人民医院浪费钱的咯!”
说着,吴友妹脸上显出得意之色,“所以我干脆把满崽抱回来,给他舅舅做崽嘛!我建业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没崽我心焦的很。现在好了,两全其美啊!”
但周围很安静,并没有她预想中的叫好与讨论声。所有人面色古怪的看着王建业,气氛诡异的沉默。
屋内收拾着书本的林秀芬笑着摇了摇头,她穿来之初,为了抢占道德制高点,曾污蔑过王建业是阉鸡公,当时传得沸沸扬扬。但几个月后,大家渐渐醒过味儿,谣言便慢慢散了。陈大嫂甚至好心建议过她,让她别闹脾气,趁年轻赶紧生个孩子。
现在吴友妹搞这一出,让社员怎么想?王建业年轻力壮,哪需要抱别人的孩子养?当下没孩子,可那不是王建业老出差,统共没在家呆几天么?他亲娘到底出于什么目的,才把他姐的孩子抱回来送给他当仔?
无数的八卦在社员们脑子里盘旋,看向王建业的目光生出了同情,原来他真的是阉鸡公啊!看着牛高马大的,怪可惜的呢!
“两全其美个狗屁!”回过神来的王建业登时火了,“我一天天的在外出差,你抱个毛毛崽给我养,我带着出车啊!?”
吴友妹的声音立刻尖锐起来:“哪个要你带出车了?你老婆死了啊!”
“嗯,死了。”林秀芬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她背着个能装孩子的那种大背篓,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书。双手则抱着个打着补丁的大包袱。
王建业心头猛地一跳,不好的预感立刻涌上了心头。
林秀芬站在屋檐下,眼神漠然的扫过全场,淡淡的道,“林秀芬早被老妖婆打死了,所以王建业现在是丧偶状态,欢迎大家给他介绍对象。”
说毕,一脚踏下台阶,沿着王建业挥洒汗水铺就的碎石子路,大步朝外走。
王建业伸手想抓住她的袖子,却因距离的原因捞了个空,再想追出去,又被吴友妹挡在了身前。
余光瞥见一切的林秀芬笑了笑,头也不回的下山了。
变故发生的太快,以至于看热闹的社员们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王建业怔怔的看着自家大门,只觉得心里有股浓稠的酸涩慢慢膨胀,膨胀的牵连到了口腔,让他的牙根都泛着酸,酸得他想掉眼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此时的王建业,却是委屈的想大哭一场。
林秀芬烦了、倦了、所以她果决的走了。
因为这里从来不是她的家,她只是一个来自异乡的灵魂,不知何故飘落在此。她对竹水大队没有任何归属感,对他王建业亦然。
可是,他喜欢林秀芬。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目光便被那个鲜活的女人吸引住,再也挪不开。
冷静理智、聪慧博学,林秀芬跟他遇见过的所有女人不一样。那是他藏在心里的,怒放的玫瑰。哪怕玫瑰有刺,他也仍然想一亲芳泽。
原本他们是有希望的,这不是王建业的盲目自信。从他盖起这座小院开始,他们之间的距离,明明是有拉近的!桃树石榴葡萄架,是他亲手给林秀芬打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