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家,总会因他招来凶兽。
王建业的目光从院门拔开,挪向了自己的母亲。生养他的母亲,哺育他的母亲,却在他成年后,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的破坏他的生活,仿佛见不得他有任何安生一般,穷尽手段的轰击着他的一切。直至他亲手构建的家,被名为亲生母亲的女人彻底摧毁。
王建业的眼角泛起了红,看向自己母亲的目光,已然染上了恨。
我想好好孝敬你的,我想让你过好日子的。你要钱我给你,你要闹我陪你。可你为什么,非要砸了我的家呢?是因为只有我过得不快活,你才快活吗?那我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你的仇人?
婴儿虚弱的啼哭再次响起。他已经饿了很久,最初因饥饿造成的撕心裂肺,到现在已经变得有气无力。
但他的哭声拉回了众人的神思,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秀芬……走、走了?回娘家了?”
王建业喉咙一哽,林秀芬不会回娘家的,那根本不是她的娘家。但她并不是个遇到问题就不管不顾的性子,相反,看起来经常跳脚炸毛的她,关键时候总是谋定而后动。大半年的时间,足以让防备着整个王家的她找好无数条退路。
王建业知道,林秀芬一定有这个本事!因为年薪八十万的故事,大概率不是谎言。
“大家各个看看!看看!她什么态度!”吴友妹再次喊叫了起来,“她敢招呼都不打的回娘家!这辈子她别想回来了!”
“呜哇――”孩子的哭声又起,打断了吴友妹的撒泼打滚。她后知后觉的发现,林秀芬刚才走了,王建业想阻止,却被她拦住。现在林秀芬不在,孩子谁来带?总不能真让王建业个大男人带孩子吧?他也不会带啊!何况他开春了还要出车呢!
“她肯定回娘家了!”吴友妹道,“她背着东西脚程慢,毛毛崽我先抱着,你去追她回来!”
王建业沉默。至此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拼尽全力救下的外甥,李家并不稀罕;他竭尽所能维持的和睦,他的母亲并不以为然。所以,真正两全其美的是李家和吴友妹。他们一个甩脱了大包袱,一个得了个能光明正大磨儿媳的病秧子。所有人都很高兴,除了他和林秀芬。
王建业木然的看着哭得脸色发红的外甥,觉得无比的讽刺。
“孩子我不要,你抱回去吧。”良久,王建业沙哑的开口。
“凭什么不要?”吴友妹仍然理直气壮的喊,“他是个仔!要不是李家仔多,谁愿意让个仔给你,你别不晓得好歹!”
“我不养。”王建业的声音不大,但格外的坚定。外甥要治病,他可以帮;姐姐生活困难,他愿意拉扯。但他绝不会因此放弃自己的家庭,这是底线!
“你敢!”吴友妹觉得有什么东西失控了,但她没有任何反思,反而更加的偏执,“你为了哄那个表子婆高兴,连自己的外甥都不要了!你个白眼狼!!!”
“你就当我是个白眼狼吧。”王建业面无表情。
吴友妹滔滔不绝的怒骂戛然而止,她的面庞不自觉的扭曲了一瞬。
逼着亲儿子养病秧子外孙,属实超出了社员们的理解范畴。见他们母子僵持,几个热心肠的妇人家开始了两面劝说。
哪知妇人家们的话没说几句,吴友妹突然举起外孙,毫不留情的砸向了王建业。王建业寒毛一竖,本能的伸手揪住了孩子的襁褓,受惊的婴儿顿时嚎啕。
“我是你妈!”吴友妹叉腰张狂的道,“我要你养,你必须养!”说毕,炮弹一样冲出了院子,转瞬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围观群众齐齐呆了。
惊魂未定的王建业僵直的抱着已经没力气哭喊的小外甥,脸色铁青!刚才差一点,只差一点,小外甥就被他亲妈砸在地上了。他家院子里铺的是碎石子路,刚满月的孩子落地必死无疑!
王建业的拳头越攥越紧,砰地砸向了柱子。并不甚结实的房屋轻轻摇晃,复又归于宁静。唯有染血的拳印留在了柱子上,昭显着他难以宣泄于口的愤怒!
为了区区琐事,自己的亲外甥都杀!他的母亲简直丧尽天良!
所以,他的妻子,原来的林秀芬,真的是他母亲故意弄死的,对吗?
作者有话说:
唉,寡妇养儿子太不容易,所以王建业一直不愿意正视现实。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人当然都是双标的,对至亲有滤镜的。
而且王建业何尝又不是个被规训的“女人”呢?
人们会竭力用道德用女德绑架林秀芬,也会用同样的手段用孝道绑架王建业。
三纲五常,环环相扣,并不是成为男人就真的有特权了。一样是纲常的奴隶,一样是慕强铁律下的牺牲品。
只不过,男人嘛,因为是被剥削的倒数第二层级。所以,心态类似于小资产阶级。具备强烈的投降性与软弱性。
人最终都得为自己的投降软弱买单。
王建业是,所有人都是。
希望姑娘们都能真正的强大起来。
第92章 借住
经常参与劳作的林秀芬脚程比大家想象的快得多。只不过沉重的行李,让她在寒冬腊月里活活累得满头大汗,看起来颇为狼狈。
二造门卫处,看着一副逃难模样的林秀芬,抱着茶缸子的袁开运噎了噎,忍不住问:“秀芬同志,你家又怎么了?”说毕,上下仔细打量了下林秀芬的模样,没发现有明显的伤口,不由松了口气。
林秀芬苦笑一声,强忍着泪意道:“袁同志,能帮我找找杨主任吗?我……我……怕是又要麻烦她了。”
袁开运叹了口气:“背篓挺沉的吧?快放下来,我送你进去。”
林秀芬连连摆手:“没事没事,我背得动。”
袁开运不听她的,他一个大男人在场,怎么能让瘦小的妇女同志背重物呢?他不顾林秀芬的拒绝,硬是把背篓抢了过来。因背篓太重,还差点被坠得栽个跟头,不由哭笑不得:“你带了么子大宝贝,怎么跟坨铁一样!”
“是书。”林秀芬不好意思的道。
半文盲袁开运肃然起敬,赶紧背上背篓,把人往厂里的办公楼里送。林秀芬来了好几次,又写文章上过报纸,办公楼没有不认识她的。见她抱着个大包袱急匆匆的往杨艳贞的办公室走,好奇的目光立刻涌了过来。
“杨主任……”林秀芬走到了妇联的办公室门口,敲了敲敞开着的门,礼貌的打招呼。
杨艳贞抬头一看,门口站着有些日子没见的林秀芬,和……一群跟过来看热闹的人。顿时:“……”
林秀芬背篓里的书是真的沉,袁开运老胳膊老腿的,赶紧把背篓丢下,发出了一声闷响。
杨艳贞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忙问:“秀芬,你这是?”
林秀芬的眼泪唰地落下,无力的坐在张凳子上,捂着脸呜呜的哭了起来。得,她一哭,引来的围观人员更多了。毕竟她跟王建业的鸡飞狗跳,至今还在厂区流传呢。
妇联的小干事们显然有些沉不住气,见林秀芬哭,七嘴八舌的问起了情况。
林秀芬见气氛酝酿的差不多了,掏出块帕子,一边擦眼泪,一边诉说起了自己的遭遇:“上个月,王建业的大姐难产了。生下的毛毛崽不大好,病得要死不活的。大家都不肯送医院,王建业说,那毕竟是条命,从我这里拿了300多块钱,给毛毛崽治病买奶粉。”
听到这里,有心急的就道:“哎,林同志,300多块钱是不少,可救人要紧啊!”
杨艳贞瞪了那人一眼:“让人说完!”
那人赶紧闭嘴。
林秀芬接着抽噎道:“不是钱的问题。何况王建业身上本来有钱的,他想送外甥去医院,她妈不愿意,把他的钱抢走了,他才问我来借的。”说着,她从兜里掏出王建业写的借条,递给了杨艳贞,“主任你看,他签字画押的借条在这呢。”
周围的人一下子不说话了,300多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多的收入,绝不是小数目。妇联几个知道王家旧事的心里算了算,便知道这恐怕是林秀芬全部的积蓄了。虽说她要王建业打了欠条,可是两口子之间,难道还真能去要账?所以林秀芬愿意掏钱给外甥治病,真挺大方的了。
杨艳贞仔细看了看欠条,不解的问:“那不是挺好的么?”
“好什么呀!”林秀芬又哭了起来,“毛毛崽病没好,他们瞒着王建业出院了。大姐还没奶,急的王建业到处找奶粉找碎米。不然怕毛毛崽没病死,倒饿死了。”
“怪不得前几天王建业问我买奶粉票呢!”围观人员里有人插话道。
“嗳你别打岔。”另一个人急道,“那毛毛崽现在呢?”
不问还好,一问林秀芬顿时嚎啕大哭:“病得要死了,大姐家不想要,我阿婆娘抱了回来,硬要我来养!我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呢,我哪会养月子里的毛毛崽啊!呜哇!!!!”
二造众人:“!!!”这瓜好大!噎住了有木有!
林秀芬哭得伤心极了:“主任,主任……你说我怎么办啊?呜――我造了什么孽嫁到王家去哟!大姐难产当口没吃的,王建业喊一声,我二话不说拿私房钱换了两斤红糖30多个鸡蛋给大姐送过去。外甥早产要治病,我也就是让王建业给我写个欠条。”
“我做舅母的,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做么子非逼着我养毛毛崽?”
“万一养死了,算哪个的啊?”
这……办公楼里大大小小的领导和干事们听完整个过程,不禁面面相觑。从女儿家抱个要死的毛毛崽给儿子养,这逻辑不通顺啊!在场诸人也有不少养过孩子的,在林秀芬的哭声中,忍不住发言了:“月子里的毛毛崽不好带,要个黄花闺女带毛毛崽怕不是有病吧。”
然后,整个妇联办公室内外蓦地一静,那什么,林秀芬还是黄花大闺女的事,感觉比让她带毛毛崽更劲爆啊!大家的眼神乱飞,明明没人说话,竟光凭表情,营造出十分热闹来。
杨艳贞心好累,她做妇女工作几十年,调解过的家庭纠纷成千上百,属实没有比王建业家更离谱的了。于是她揉着太阳穴问:“所以秀芬同志,你来妇联求助,是有什么诉求吗?”
林秀芬抹着眼泪道:“我不晓得怎么带毛毛崽,不敢回去。我想请求厂里借个床位,让我在宿舍里躲几天。”说着,她强调道,“毛毛崽的情况是真的不好,主任,我怕……”
林秀芬的话没说得太直白,可在场的妇女们却齐齐叹了口气。林秀芬的处境确实难,大姑姐家的病秧子毛毛崽,带好了应该的,带不好全是林秀芬的责任。又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真有个好歹,林秀芬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何况她阿婆娘是个不讲理的,没事还要掀起三分浪,何况被抓住丽嘉了把柄?王建业长期不在家,林秀芬被阿婆娘捏住了七寸,不得被磨死哟!
二造妇女们能看出来的,林秀芬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她碰都不碰孩子,直接跑路。不然孩子死在她家,舆论必然不是孩子命不好,而是她林秀芬故意弄死外甥。积毁销骨,众口铄金,她一个准备考大学的人,是能背黑锅的吗?但凡沾上一星半点的嫌疑,到了政审时被卡住,她得弄死王建业全家!
为了自己不沦落成杀人犯,林秀芬果断撤离战场。至于吴友妹和王建业怎么撕,那是他们亲生母子间的事,关她个外人屁事。再说了,甭管给人当后妈还是舅妈,对上没血缘的孩子,注定的里外不是人。别说是个病秧子,哪怕个大胖小子她也不可能沾手。找抽呢不是?
但30年代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林秀芬回不了娘家,找苏兆明又容易连累他,索性背着包袱直奔二造。上千人的大厂,不至于连个床位都没有。虽说集体宿舍肯定没有家里住得舒服,但小婴儿多难照顾,林秀芬是有数的。王建业顶多撑20天,就得老老实实把孩子送回李家去。
等到解决了孩子的问题……林秀芬眼眸里闪过一丝冷意,就到了解决你王建业的时候了!
林秀芬心中冷笑,之前不过是她区区学渣想上清北,所以尽可能的规避麻烦罢了。真当我们的婚姻无懈可击?真当我没有彻底摆脱王家的手段?笑话!
林秀芬心里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面上还是个嘤嘤怪的模样。巨大的动静早引起了领导们的注意,听着秘书汇报的厂长李荣锦和副厂长江顺川,都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
王建业在业务上是个很不错的同志,开车技术好,送货进货细心稳重。最难得的是他在部队里受过教育,那文化程度坐办公室都够用了,可比一般的司机强到天上去了。
怎么偏偏赶上个那样的妈呢?
江顺川跟李荣锦不一样,他最初好心去竹水大队调解时,莫名被吴友妹打了,至今记仇,对王建业印象很不好,没少在单位里给他使绊子。今天林秀芬又来哭诉,让他对王建业更加厌烦。林秀芬算个不错的老婆了,亲妈往死里磨你老婆,你居然不去解决,你是死了吗?
江顺川越想越觉得王建业恶心,索性出了办公室,走到妇联亲自问询杨艳贞打算如何解决。
杨艳贞愁得不行,林秀芬不是厂里的员工,按厂规是不能住进集体宿舍的。可眼下的情况吧,又不能把林秀芬送回竹水大队。杨艳贞算处理各种纠纷的老手了,深知林秀芬跑出来才是对的。不然留在家里,孩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阿婆娘再挑唆几句,她和王建业的夫妻情意就算到头了。
挺好的俩孩子,闹生分了怪可惜的不是?
后勤处的人也为难:“宿舍不够住啊,厂里的工人们还有在外租房子的呢,安排个家属进去,一线工人肯定得闹起来。”
林秀芬眉头微皱,如果二造不能住的话,难道她真的去找苏兆明?
听后勤推诿了半天的江顺川突然插话道:“林同志打算在厂里住几天?”
林秀芬忙道:“我不占厂里宿舍的,厂里收留我十天半个月就好。”
江顺川点点头:“那杨主任你收留她一下呗,我看过两天王建业肯定来接她了,何必折腾宿舍?”
杨艳贞没好气的道:“我们单位分房多大你没点数?我家三个孩子挤得转不开身,我带她回去挂墙上啊?你怎么不说住你家呢?你俩孩子寒假住奶奶家,你不正正好收留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