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再枯荣【完结】
时间:2023-03-07 10:23:07

  他走过来,说下一堆话,月贞都一一铭记在心。待他说完,她抬起眼,看见他沉着的面孔近在眼前,像是从心底里浮出来的。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仰直了身子,两手抠住住窗台,“话是我记住了,那底下的事情呢?”
  “底下的事情不要你管,我会同他们商议。我也只管得了这么多,至于结果,看他们的造化。”
  月贞听见“造化”二字,马上想到桂姨娘。才死了一个人,眼前又跟着来了芸娘的事,她简直叹也不知如何叹。她忽然对他说:“桂姨娘死了,就前些日子的事。”
  了疾没多问,都快忘了桂姨娘是谁,只是点了点头。月贞心里一团乱,这乱里,却没有害怕。也是奇怪,她自己身上还挂着一堆事,但她只顾着替别人忧虑,对自己那点偷鸡摸狗的事反倒是坦然。
  了疾看了眼她惝恍的神色,笑了下,“现在知道怕了?”
  话里意有所指,不知是指她与他,还是她与蒋文兴。
  “谁怕?”月贞剜他一眼,旋即瘪一下嘴,有些不屑的。也不知是在指和谁。
  未几他瀹了盅茶来,站在窗外递给她。他心里记挂着她与蒋文兴的事,几番想问,却到底没开口问。倒不是他大度,只是好容易与她见上一回,不想为这些事情又争执起来。想着日后归家,还有大把的时间去问。
  他只说:“留神烫。”
  两个人都有意不提起上回争吵的事情,月贞也还记得说过“不等”的话,所以也不去打听他的打算。前事后事,都不曾说起。
  她也只说:“我晓得。”
  然而还是给烫了一下嘴,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又觉得当下这一刻简直没头没尾,好像从前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从未苦恼从未怨过,这一段相会就是无前无后,无因无果的,缥缈得很。
  因为缥缈,她认为这笑莫名其妙,便把嘴皮子咬着,不要笑。
  背后拂来山风,似乎谁的手推了了疾一把,他略微将身子向前倾了倾,鬼使神差地亲了她一下。
  这一吻轻盈得很,也没尝出个滋味,倒是退开时,两个人都像是受了惊。他沉默着,把眼扇动两下。月贞则渐渐将两眼睁得溜圆,四下里看看,不见有人。
  山底下乌七八糟的响彻着香客的嬉笑声,和尚的诵经声,木鱼声,钟声……他们是在这些声音之上的,既离了红尘,也离了佛门。
  她这会连魂魄也是飘飘荡荡的,不知是真是假,疑心是个恍然而过的幻觉,便眨着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嗯?”了疾楞了一下。他自己也没想到,原来从前觉得的千山万水,一旦往前一探,不过是一步之遥而已。
  意外是意外,可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自然的峰回路转。似乎廊头对面的断崖就该立在那里,脚下的西湖就该碎成那几片,太阳就该这般灼热,所以心念转动,他就该在此刻亲她。
  他倏然笑了,低着眼看她,“就是这个意思。”
  月贞更是把脸低垂下去,点起一只脚尖,碾着墙内的地砖。她要挖出个洞,把一切羞意都埋进去,不好给他发现。
  “这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啊?”
  了疾不知该如何说,他从没讲过那些话,有些生疏与矜贵的赧意,“你想的那个意思。”
  月贞掉过身去,背抵在窗台上,云淡风轻地说:“我可是什么也没想,你别冤屈我。”
  两个人都明知是在撒谎,所以两个都心照不宣地笑着。月贞听不见他的回音,心下有些忐忑起来,却还是装得漫不经心地呷了口茶,“和尚,那你,是不要你的佛主了?”
  了疾在背后轻轻笑一声,“佛主导我向善,你导我向情,做一个胸存善念,心底有情的男人,似乎也不矛盾吧?”
  他这是自问。反正倘或是问月贞的,她的答案绝对不会是否定。尽管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咯咯”笑出声来。
  她怕高兴的嘴脸太张扬,仍不肯回转身来。了疾只看见她在窗户里颤着肩,分不清笑与哭的区别。
  到下山时月贞也还是没问他对日后的打算。不论他什么打算,她要的从来都不是日后,就是眼前。
  眼前像是什么也没变,山还是那山,路照旧是坎坎坷坷的,但她心里却发生了一场惊天巨变,往日的空虚都给阗满,连胃里的都像是塞了片阳光进去,暖得胀胀的。
  她把脑袋歪在车壁上,掀起一片四四方方的帘子,这一阵风吹散了笑,下一阵又捎回到她脸上来。
  珠嫂子一路上看她笑个不停,忍不住撞撞她的胳膊肘,“你叫我在车上等,怎的又在上头待得这样久?是不是鹤二爷病得厉害啊?”
  月贞敛了笑容,按了疾的嘱咐说:“他没病,那天是有位女香客病了,那女香客与缁大爷有些那什么……两个人常在庙里私会。”
  珠嫂子大惊了一下,“这事情巧大奶奶晓不晓得?”
  “就是为了避她才不请家里的大夫的,怕大夫常来常往的说走了嘴。给她知道,还不哭翻了天?”
  珠嫂子哑了一会,连连咋舌,“缁大爷在外头还有些这些风流事?我还当他是个老实人呢。”
  这厢归家,月贞还是按这话回给琴太太,琴太太本来是疑心芸娘与缁宣旧情复燃,这会倒有些糊涂了,因问月贞:“那女人是谁?”
  月贞同样是一副一知半解的面色,“我听鹤年说,是咱们钱塘县一个什么刘员外家里的丫头。”
  男人在外面偷个腥都是常有的事,只要不是坏在自己家里,倒没多大的妨碍。琴太太道:“这事情你就当不知道,随缁宣怎么去弄。横竖是个丫头,不怕她什么,就是她要闹,也无非是花费点银子的事。”
  要紧的是自己家里的女人。琴太太隔一会,又问:“那你见着芸娘没有?”
  月贞还是按了疾的话说:“没见着,她闭在屋子里抄经,我就没去扰她。”
  随后琴太太吩咐月贞回房去歇,自己坐在榻上与冯妈琢磨。
  冯妈心下更糊涂了,“二奶奶不清白这是没跑的事情,只是,不是同缁大爷,那会是与谁呢?要不要现就将二奶奶请回来问个清楚?”
  琴太太将扇止住,眉心结了个死结,“先不要急,她既在山上住着,那个男人少不得会去瞧她。你打发两个小厮去暗里盯着,但凡是有些不对头的人,都要把底细查清楚,姓甚名谁,家住在哪里,查清楚了再来回我。”
  如此,冯妈暗里打发人装作去庙里烧香,在山上暗盯了一些日子。
  这一段日子内,真是各有盘算,精彩纷呈。
  只说月贞当日回去,了疾便走到芸娘屋里来说了些话。芸娘都按他的交代,待那秋雁回到跟前来,也不去多问她什么。心里虽然慌,好歹是作出了一副从容的面孔。
  次日了疾又请来了缁宣,打发了秋雁,三个人关上门来商议。了疾先把琴太太起疑的事情告诉了缁宣。缁宣坐在榻上,一时慌得乱了神,噌地拔起身乱踱了一阵,“这可怎么办?!要是传到父亲耳朵里,我这家也当不了几年了,迟早要落在虔兄弟手里!”
  芸娘听见他这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仿佛是在她心上踩了一圈。她本来昨日还是六神无主,此刻渐渐感到一点灰心,这灰心反而使人安定下来。
  她看着缁宣没定魂的身影,忽然了笑了下,声音有些萧瑟,“你先别急,鹤年已经有了主意应对,你听他的。”
  了疾并她存着的是同一点失望,他也看着缁宣,不冷不热地笑了下,“大哥放心,我已叫贞大嫂子回去照我的话回姨妈,先将你摘出去。”
  缁宣倏地顿住了脚,脸上带着些许惊喜,“如何摘?”
  他这一抹喜色把两个人都刺了一下。
  了疾倒还算从容,看了芸娘一眼,缓缓靠到椅背上,“你那日请外头的大夫,是为刘员外家的一个丫头请的。在外头与个丫头不清楚总比在家与弟媳不清楚好得多,只要人家不闹,你也就没什么事,至多挨母亲几句骂,姨妈也不会去找人家查对。”
  缁宣听后,大松了一口气,缓缓点着头坐到榻上。在一阵诡异的缄默里,他的余光瞥见那端低着脸的芸娘,才想起来问:“把我摘出去了,那你二嫂怎么办呢?”
  这话问得为时已晚了,芸娘的心已如同沉入湖中,捞是捞不起来了,慢慢一点一点朝冰冷的湖底坠下去。
  这种感觉再微妙不过,在这十万火急的关口,男人与女人想的,竟然全不是一回事。
  恰好了疾是在两大阵营之外的旁观者,正也能看见芸娘逐渐跌沉的心,他无从安慰,只澹然地向缁宣说:“至于二嫂,原本就不该是你来管的。”
  芸娘惨淡的脸色令缁宣也慢慢后知后觉,他有些不敢面对,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不该我管,那该谁管?”
  “自然是她的丈夫,霖二哥来管。”
  此话一出,芸娘与缁宣都惊住了。
  了疾仍在那头打算着,“大哥,你派个人快马加鞭到南京去给霖二哥送个信。这事情能不能妥当收尾,就全看他了。他虽然平日里没个正行,但大事上他一向不是个含糊的人。”
  缁宣低着脑袋斜他一眼,“可这桩事,到底不是生意上的事。”
  “却是他的家事。”了疾哀叹了一声,“你们只想把他蒙在鼓里,可纸迟早是包不住火的。没有他替二嫂善后,二嫂恐怕就没命活了。人命关天的事情上,我信他是个有分寸的人。”
  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缁宣低着头,似乎走入了窘境。待了疾一走,他则陷入了更窘迫的窘境中。
  屋子里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听得见。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打破这片死一样的岑寂,都是低着脸,都有些无法面对。
  芸娘无法面对的,是在此之前不计后果的冒险。他们的感情是颗偷来的果子,从前觉得分外甜,却在今时今日,这份感情猛地转身掴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有些头晕目眩,心里的害怕慌张都被心寒取代了,只感到一阵无声的凄凉。想笑不知该如何笑,想哭也不知该如何哭,她在刺眼的阳光里斜睨了缁宣一眼,是一种肝肠寸断的鄙夷。
  而缁宣就简单得多,他无法面对的,只是她。他很清楚他本能的自私多么令她失望,他试图辩解,也试图打破这无止境的沉默,“鹤年出的这主意,尽管有些冒险,可也不是没道理。要是我们俩绑在一根绳子上,更是谁也别……”
  话没说完,芸娘就立身起来朝床上走去,“我明白的。你也快走吧,一会秋雁就要回来了。”
  缁宣走出来,迎着蓊薆掩映的长阶往下去,身段依然是风流倜傥,但心里骗不过自己,这是一场落荒而逃。
  他心痛欲裂地感激着她,在这个落幕的时刻,还肯替他维护一份男人的体面,没有使他太难堪。
  作者有话说:
  了疾:糟糕,又把想问的事抛在脑后了。
  月贞:你最好永远别想起来问。
 
 
第60章 迷归路(十)
  这一段忐忑的日子内, 人人不安,各自擘画。芸娘的事情月贞这会帮不上忙, 便在这令人不安的闲暇里打算起她自己的事。
  了疾那头是如何打算她不管, 她这头倒是先打定了主意要与蒋文兴断绝关系。这夜便约了蒋文兴到房里来。众人都睡下了,她却轻妆未卸,还特地将髻上散乱的发丝抹了些头油, 端庄地重新挽好。
  她照着镜子,庆幸还为时不晚,还有余地挽回这一个不算错误的错。
  她坐在榻上, 倒从未像今夜如此郑重地等待过蒋文兴。从前等他时,多半是怀揣着一份兴奋而脸红的期盼。此刻坐在这里, 心内只有一片静谧的踏实。
  蒋文兴同样怀着他自己的一份打算趁夜而来,月色溶溶, 照得他前所未有地情绪高涨。缁宣那头的五千两有了着落, 说是这两日就给他;严大官人那头的买卖也差不多商榷定了,是一项木材生意。
  听说北边有战事, 那一带大大小小瘟疫不断, 死的人多, 许多行商都不肯往那头去。有道是富贵险中求,他与严大官人筹算着花一笔大本钱置办批柏木,运到凤翔府卖给那些棺材铺子。
  这一去少不得大半年光景,因此从前避忌不想的事走前都得有个明了打算。他原以为这决断很难下,想不到真是事到临头, 又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定了的事。
  这厢敲开月贞的门,月贞擎着一盏灯,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卧房里走。走到榻前, 月贞微笑着把灯搁在炕桌上, 去给他倒了盅热腾腾的茶来,“我刚瀹好你就来了,还真是会算时辰。”
  她今夜似乎也有些不一样,一应穿戴都规规矩矩的,不似往日散漫。脸上的笑也是热络的,那热络又分外正经,像是款待贵客。
  她搁下茶,又转身去端了个点心碟子来,“这会还不能睡,你想必饿了吧?吃些点心。”
  今夜的一切仿佛都温和地郑重起来。或许也是蒋文兴心里存了个庄重的念头,不但月贞,连今夜的月亮他都觉着圆得格外满。
  他只管望着她笑,揿住她的手腕,语调温柔,“你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议。”
  月贞在那一端坐下来,也笑着,“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说。”
  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炕桌,话像是一对夫妻商榷正经事。然而彼此心存的念头却是天南地北,世事两端。
  一个想的是合,一个想的是散。
  其实要合也是有些冒险的,蒋文兴仔细思量过,一则一则的风险他也都去核算。可算到头来,又觉得这种事就同他做买卖一样,无非是赌一把,大不了两个人沦落成人家的笑柄。他是男人,再担待得多一些,承担一个“拐带人口”的罪名。
  要换作从前,为个女人坏了前程名声,再给衙门折去半条命自然是不划算。可是当前,他看了月贞一眼,又觉得没什么划不划算的。
  他肯定是爱她,否则不会丢掉了一贯自私的自己。这么一想,便认了栽,沉默里笑着,那笑有幸福绰约的影子。
  两个人都觉得心上压着点分量,得拿个轻松的话头开场,于是都暂且抛开方才提及的正事。蒋文兴抬手去拣一块点心,月贞恰也将碟子端起来,这一份默契,令彼此都笑起来。然而这笑里,蕴含着相互不了解哀与喜。
  点心噎在蒋文兴的嗓子眼里,呛得他一连咳嗽几声,面红脖子粗的。月贞忙给他奉上热茶,茶汤撒了一片在炕桌上,场面一度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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