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了口茶,便又笑起来。月贞的这一阵手忙脚乱,他以为是为他,“噎不死我,你急什么?裙子洒了水没有?”
月贞低头把裙拍拍,也是笑,“不妨碍,只洒了一点。你没吃晚饭?怎么吃块点心猴急得这样?”
她难得体贴,他心里更为那打算觉得值,很有些高兴,“在外头跟人家谈事情,只顾着吃酒,饭菜倒没吃多少。”
提起来就后知后觉地感到点乏累,他靠到榻围子上去,望向月贞,蓦然间觉得,他们像是做了一世的夫妻。那日子里有终日奔波的疲惫,也有嘘寒问暖的恬淡。
他眼里闪烁着一点笃定,“月贞,我一定会飞黄腾达的。”
他一喊她的名字,月贞就感到不安,像是无心中背下一笔债,有些话就变得更不容易启齿了。
她只好继续迂回下去,“我信。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的眼光一向很好。”
蒋文兴怀着一份被她肯定的喜悦,也愿意让好事多磨下去,“你的眼光要是有错,怎么会拣了我?”
两个人都被这戏言逗笑了,相继在笑里沉默下去。炕桌上滴答滴答坠下水来,月贞才刚忘了搽。此刻这声音像是提醒她,她再没有空余的时间浪费给他了。
“我……”
“我……”
一开口,两人倒又撞上了。月贞稍稍颔首,自觉有些亏欠了他,便谦让了一回,“你先说吧,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议?”
蒋文兴却在想,恐怕要叫她跟着他受一段日子的委屈了。有些抱歉的意思,也是让她,“你说。我先听你说。我的事情说起来可就长了。”
月贞偏着脸问:“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还说来话长?”
他想着月贞的事情一定没有他的事郑重,越是重要的话,越是要留到后头讲,才显得有分量。他执意叫她说,“我的事情不急,你先说你的。”
月贞偏回脸去,缄默了一会才开口,“我是想同你讲,你往后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找你。”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猛地扎了过来,更有些不敢看他。但话仍是要说清楚的,既然起了头,就没道理再拖拖拉拉,“咱们两个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终归不成个体统,何苦为了这一点可有可无的欢愉,弄得个惨淡收场呢?从前是我错了,只图个高兴,凡事都打算得不够周全。要是给人知道,咱们俩都别想好过。我是个寡妇倒没什么,你可是还没娶妻。弄坏了名声,往后哪个千金小姐肯嫁你呀?”
那头静得出奇,衬得滴水的声音更是刺耳。
这冗长的一段话,与蒋文兴的打算南辕北辙,所以他如同是从和暖的南方走到凌厉的北方去领会她的意思,渐渐走得心存的喜悦荡然无存,只感到一片荒冷。
月贞忍不住窥他,发现他的脸嵌在一片微弱昏沉的烛光里,来时的笑容业已没有了痕迹,脸上是没有表情的。
她安慰自己,就算他的确是有些喜欢她,也不至于到悲痛的境地。于是乔作轻松地笑了下,“你怎么想?”
蒋文兴动了两下唇,却是什么也没说。他陷在那里坐了一会,烛光照不到那么远,他的肩与背给一片黑暗拥围,黑暗里藏着没来得及出口的心事。
有的话,一旦失了先机,就永远再没了出口的机会。最后他立起身来说:“就照你说的办。”
丢下这一句,他头也不转地走了出门。
月贞听见开门阖门的声音,扭头向窗户望,看见他萧瑟的影从纱窗上滑了过去。
她以为结束得圆满,可那一轮月亮在他背后浮出来,圆得并不满。满只是一个错觉,它是有一抹缺的,细微得叫人难察觉。因此那满,其实是一种畸形。
蒋文兴当下走出屋子,也以为是结束,他为这结局长吁了口气。然而气一喘,眼泪就跟着直往下掉。凭他如何笑着,也挤不走满腔的心酸。
他原本打算趁着往北边跑买卖的功夫带着月贞一齐走的,已做好为她受一场刑罚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厢情愿。
那月色照着他欢欢喜喜地来,又照着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满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墙头,浑身有些发软,脚下一滑,蹬了快砖头下去。
那砖“咚”地一声掉在草地里,倒给他提了个醒似的。他在墙头发了片刻呆,将那一片砖石一摸。年头久了,有好几快松动的砖头,略一沉思后,他将那几块砖头都抽出来丢到墙内的草地里。
他想,月贞此刻不喜欢他也不要紧,留下些不痛不痒的证据在这里,叫李家对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或许她日后无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怀里。
尽管知道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个君子。
次日果然给看门的婆子发现那几块砖,婆子疑心是有野贼翻墙出入偷盗东西,却怕给管事的晓得她夜里只顾着赌钱吃酒没守在门上,便没声张,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听有哪房里失盗了东西。此事暂且不题。
只说不日梅雨时节悄至,接连三五天的薄雨浓云。冯妈派去庙里哨探的人恁是没探着个什么,琴太太也渐渐发起急来,唯恐再耽搁下去芸娘就将孩子生出来送人,反倒白丢了罪证。
这日便吩咐冯妈,“看来她那个奸夫是个仔细人,越是临近生产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罢,你派辆马车到庙里去,先把二奶奶请回来,我亲自问她。”
冯妈依话打点了车马,当日午晌便将芸娘接回家来。那时月贞还在屋里睡午觉,正在做梦,梦见一片急促的锣鼓声,还当是哪家在搭台子唱戏。
哪里是锣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脚步声。珠嫂子跑进卧房里来,猛地将月贞摇醒,“我的姑奶奶,你还睡呢!出大事了!”
月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镜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儿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儿,是芸二奶奶!”珠嫂子说得眉飞色舞,“你猜怎么着,我才刚见芸二奶奶回家来了,是冯妈使人套了马车去接的。我在园子里撞见,吓了一跳,挺着个肚子!我的老天爷啊,她几时有的身孕?怎么家里头一点都不知道?”
说得月贞登时还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还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珠嫂子眼珠子一转,压下声音,“嗳,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月贞着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说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
待出门时又想,琴太太未使人来叫,她这厢主动送上门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着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嗳,你去太太屋里打听打听,怎么芸二奶奶忽然回来了?”
珠嫂子见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却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热闹,一干丫头媳妇围在廊下,都在议论芸娘怀孕之事。屋里却是静悄悄的,只有琴太太冯妈芸娘三人。
梅雨时节的天气总是发闷,阴晴不定。倏地一声响雷,雨说来就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气势。芸娘跪在屋里,听见这动静,连头也不敢抬。
除了雨声,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着芸娘的肚子,半晌不开口。比及开口,却是轻笑了一声,“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时候有的孩子,怎么我这个做婆婆的,竟然一点不知道?你瞒得真紧呐。”
芸娘身子颤了下,壮着胆子抬起头,心里将默了好几日的话徐徐道来:“媳妇不是故意要瞒人,实在是这胎也怪,起先一点反应也没有,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渐渐觉出不对,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我这两年身子弱,这胎恐怕不大稳。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阖家跟着空欢喜一场,就没声张。想着等胎象渐渐稳固了,再回明太太不迟。”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声,“听你的意思,瞒着家里头还是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这片苦心。”
她渐渐将嘴角放平,一双眼尽管懒懒的,却是又阴又冷,“你还敢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我现在问你,奸夫是谁,你老老实实说了,我或可饶你。你若不说,头一件,这家里容不下来历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怀胎几月,会不会伤及你的性命,都得给我落了这胎。”
芸娘吓出一身冷汗,仍执意说:“孩子自然我们夫妻的,太太可千万别听人胡说。”
“霖哥在南京,我是问不着他。可他是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他有了孩子,还会瞒我?你既然说先前请大夫瞧过,请的哪一位?我倒要请这位大夫到家来问问。”
芸娘低着眼道:“请的是一位姓鲁的大夫。”
琴太太听她说得有名有姓,就猜到这大夫八成是提前打点好的,不过走个过场使冯妈派人去这大夫家里查对。
而后另有吩咐,“冯妈,路上顺道把亲家母也请来,她女儿说我冤枉人,在这里抱屈,我做婆婆只好把她做亲娘的也请来公断公断。”
芸娘的母亲养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倒罢了,女儿是嫁到别人家,生怕人家议论她教养得不好,因此对两个女儿一向严苛得不得了。听见女儿哪里有错,还不等人抱怨,她先要将女儿好一顿教训。
眼下琴太太要请,芸娘心知她母亲一来,非但帮不上她什么,简直是火上浇油。她吓得哭着磕了个头,“太太,我母亲今年起就有些身子不好,求您快别劳动她来了吧!”
琴太太散淡地笑了笑,“那不成,这样大的事,可不能瞒着亲家。省得你在这里喊冤,也没个人替你做主。你先回屋里去歇着吧,来回一趟也得半日功夫,你大着个肚子跪在这里,倒像我故意叫你受刑似的。”
说话便吩咐冯妈送了芸娘回房。到屋里一瞧,秋雁早没了踪影,芸娘不免慌张。
冯妈笑道:“秋雁跟着奶奶一回来,就给锁到太太院里去了。二奶奶别怕,等你母亲来,咱们几面说清楚了话,自然就放她。”
芸娘不过是靠了疾的嘱咐支撑着,要她自己,是一万个没主意。眼下冯妈一走,她便惶惶不安地软在床上,整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那陪嫁的妈妈带她到大,还不知道她?一看她这样子,心里就有些清楚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好多问,只负气地说了一句:“你真是糊涂!”
芸娘呆怔怔地望着她,心想连她不问也猜着了,何况是琴太太那么个心细的人。她只恐自己不打自招,身边急需个人来为她做主心骨。缁宣是不行的,他此刻只怕躲还躲不及,哪里会往枪头上撞呢?她想到月贞,是她在这家里唯一可依靠的人。
她叫妈妈去请月贞来。那妈妈也恨她不争气,没好性道:“贞大奶奶早让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你才到家,大家就议论起来,霜太太那么个爱看热闹的人,能坐得住?”
果不其然,月贞没等到琴太太叫,就先给霜太太叫了去。下着雨,月贞走来裙子湿了一片,霜太太既热络又体贴,使人翻腾了个炭盆出来点在榻前,给她烘衣裳。连沉默的巧兰也是对她翘首盼望。
也是因为下着雨,潮湿的空气像片帷帐,将人围拢在这黯淡的屋子里,人与人之间就莫名有些亲密的意味。
霜太太搭着胳膊在榻上,眼底的笑止也止不住,“贞媳妇,芸娘身上真格怀着个孩子?”
巧兰同样闪动着一双眼,但那眼里不单是瞧热闹的兴奋,还藏着局内人的试探与担忧。听见芸娘背着人有了孩子,她头一个就想到缁宣。可是不凑巧,今日缁宣不在家,她想质问也寻不着人,只好跟着向月贞打探。
月贞一头替芸娘担心,一头还要替她对这些人打马虎眼,简直恨不能多长副心眼。她牵着裙子讪笑,“确切我也不晓得,我也是听见下人们议论的。二奶奶一回来就给太太叫到屋里去了,我还没见着她呢。”
霜太太撇着嘴角“啧”了声,“那八成就是真的了,你婆婆不比我,眼里揉不得沙子。夫妻俩有了孩子,怎么瞒着不对家里说?可见里头真是有鬼。”
她一面揣测,一面得意着。当初执意要将芸娘说给霖桥,不过是她这头悔了约,不好对芸娘家里交代。却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有这么个额外的收获。能给她妹妹添些堵,就够得她暗里高兴的。
月贞窥她一眼,谨遵了疾的话,一问摇头三不知,“二奶奶大概是有什么苦衷,连我也没说起过。”
巧兰有些不信,“芸二奶奶和你最是要好,连一点风也没透给你?”
霜太太淡瞥她一眼,“既然弄鬼,哪里敢轻易叫一个人晓得?况且你们几个媳妇里头,属贞媳妇最不爱招惹是非。”
这话倒不假,一堆矮子里总能挑出个个高的。尽管看不起月贞的家世,可这两年比对下来,还真就属月贞最称人的心。
霜太太又把月贞看两眼,渐渐真生出一二分喜欢,便吩咐赵妈,“晚饭叫厨房里添一道蟹膏炖蛋,贞媳妇喜欢吃的。”又掉回眼对月贞说:“你在我这里吃了晚饭过去,往你婆婆屋里去听听看她们都说了些什么,明日又来告诉我。像是叫了亲家母过来?这回可真是热闹了。”
月贞心里哭笑不得,面上温顺地点了点头。
吃过晚饭回去,还没到屋就给叫到琴太太屋里去。这屋里刚摆上晚饭,琴太太叫月贞坐下,轻提着眉眼问她:“才刚我使人去叫你,你不在屋里跑到哪里去了?”
因月贞一向与芸娘有些要好,琴太太只怕二人私底下聚在一处商量出法子来对付她。幸而月贞说是给霜太太叫到那边宅里去了一趟。
闻言,琴太太的脸色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你姨妈一定是问你芸娘的事情。她是不好过来,不然早飞过来瞧热闹了。如今好了,我的儿媳妇出了乱子,她只怕嘴都要笑歪!”
月贞趁势探听,“二奶奶的事,太太问清楚了?”
说起来琴太太便来气,搁下箸儿,暗暗咬着牙关,“问她她还跟我嘴硬。谁家的媳妇有了孩子不是欢天喜地恨不能满世界张扬的?偏她将上上下下瞒得死死的,还编了个慌躲到庙里去,打的什么主意?她是想着我老了,留心不到?”
说话间,有意横了月贞一眼,“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这家里就别想有瞒在我眼皮底下的事情。”
月贞却听出来,她到底是没有真凭实据,并不知道奸夫是谁,大概只是凭着秋雁的话去推断。这下终于叫月贞松了口气,只要没实证,就是天大的事也能含混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