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说:
了疾:这个家没有我,迟早天下大乱。
月贞:那你快回来啊!
第61章 别有天(一)
雨势渐小, 天色已晚,饭桌上掌了灯来。精致的饭菜在潮湿的空气里凉得尤其快, 琴太太吃了几口, 也没胃口再吃下去。
月贞陪着笑脸给她拣菜,“太太别气,媳妇说句话, 太太听听看在不在理。眼下两边宅里都传开了,我看最要紧的还不是二奶奶那头,是要堵住那些下人的嘴。要是给传到外头去, 就是二奶奶没什么,也要给人说得有什么, 岂不是坏了咱们家的名声?别说霖桥的名声毁了,只怕议论起来, 惠歌的脸上也不好看。”
经她提醒, 琴太太忙命冯妈将管事的婆子媳妇都叫来,一时也顾不上芸娘那头, 便吩咐月贞, “我估计着亲家太太一会就该到了, 今日天色已晚,就先不问了。你亲自去门上迎亲家太太,先安顿她住下,明日再说。”
月贞依话尊办,到门上候着, 果然黄昏时见芸娘娘家的马车远远驶来门前。芸娘的母亲姜夫人听见这事,本不打算来, 可躲是躲不过, 便只带了一个婆子套了辆车悄悄的来, 生怕被熟人撞见问她,做贼似的。
两厢见过,姜夫人就问琴太太,月贞一行引着她往客房里去,一行听冯妈在旁清清淡淡地笑道:“出了这样大的事,把我们太太烦得不得了,一早就说头疼,这会还支撑着去嘱咐底下的人别瞎嚼舌头,传出去,我们两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太太吩咐收拾了间屋子出来,先请夫人去歇息,事情明早再说。”
那姜夫人一向知道琴太太是个待客周到的人,这会连亲家母也不肯见,想必真是动了大气。她自觉羞惭,咬紧了牙,“芸娘简直太不像话了,不论是真是假,闹出这么些笑话叫家人操心就是天大的不该!尽白费了我从前对她的教导!妈妈只管忙你的去,还请贞大奶奶带我到芸娘的屋子里,我非要骂她一顿才好!”
冯妈便丢下不管了,由月贞领着她到芸娘屋里。这厢才刚进院,芸娘听见动静迎出来,两人在场院内一碰头,姜夫人扬起手狠狠掴了芸娘一掌,突如其来的变故连月贞也吓得呆住。
芸娘挺着个肚子,在湿漉漉的地上跪下,抽泣着才喊了声“母亲”,姜夫人便恨不得把两只耳朵捂起来,“你快不要叫我母亲,我哪里生得出你这样的女儿?!”
院中都是些水洼,芸娘跪在那里,她那陪嫁的妈妈早规规矩矩立去了姜夫人身边,并没个人搀扶她。
月贞见状,替她凉了半截心,躬着腰将她搀起来,尴尬地笑了笑,“夫人有什么话好好说,哪有问也不问一句就先打人的呢?先进屋里吃杯茶,坐下来慢慢讲。”
姜夫人碍着她的面子,不好再发火,掉头向她抱怨起来,“贞大奶奶不知道啊,我原本在家好好的吃午饭,谁知忽然听见这种事。别说我,连我们家老爷当时就搁下了碗,脸色铁青。做女儿的传出这种话,你以为是伤她个人的体面?那是打我们娘家人的脸!我们老爷在生意场上结交了多少朋友,要是传出去,往后怎么见他们?就连我,也不知怎么去招呼那些亲戚朋友。”
说话走到房中,芸娘全不中用,只顾低着脸哭。还是月贞吩咐那妈妈去奉茶果点心上来,陪着姜夫人说话,“夫人可别信那些话。二奶奶有孩子是不假,可这孩子谁说就一定是不清不楚的啦?那些人都只把人往坏处说,有一点不对的地方就说成是十成的不是,哪能轻易信呢?”
姜夫人睁圆了眼道:“哪里怨得人说她?她好好的怀个孩子,为什么不对家里说?”说话又将冷眼转向芸娘,“要不是你婆婆请我,我才没脸来!你父亲已经气得个半死了,你还有脸哭!”
大家都认定这一点说不过去,芸娘那些辩解的话实在牵强,连姜夫人也认定是里头有鬼。
月贞却想,这做娘的连自己的亲女儿都不肯护着,一心只想自己的脸面,真够人寒心的。可她也不便多插嘴,只在一旁陪坐。
芸娘一见她母亲,更觉心灰意冷,险些就要不打自招,还是暗里瞥见月贞的眼,才又支持住了。然而还是哭,知道说什么都有些立不住脚,索性就什么也不再说。
姜夫人看见她就来气,恨不能她一早死在娘胎里,白坐了一阵,就被月贞劝到客房去歇息。
夜里姜夫人辗转反侧,一想到晨起要同琴太太一齐过问这事就胆战心惊。那位亲家母她是知道的,说话绵里藏针,办事滴水不漏,是个厉害人,还不知道要当着人怎样打她的脸呢!
她打定主意,届时一句话不多说,横竖女儿嫁到了李家,就是他们李家的人,要死要活,随他们去处置,只要她这里能保住自家的体面就好了。
于是次日一早,姜夫人就到琴太太屋里去,当着众人的面先表白了一番,“二奶奶虽然是我的女儿,可我这个人是绝不护短的。我来时我们老爷就对我说,女儿既是别人家的人了,又传出这么些不好听的话,我们是外人,不好多插什么嘴,凡事还要请亲家母自行裁夺。”
话一讲完,屋里便是静悄悄的一片,月贞见芸娘跪在底下,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想必又是哭了一夜,大概是把眼泪哭干了,这会只是呆呆的,脸色惨白。
这番话正合了琴太太的意,她因手里没有实证,就把这些人找来,有意叫芸娘看看眼下是谁也帮不了她。
她在榻上坐着,再恰当地施了几句软语,“亲家太太严重了,还是没准的事情。可话说回来,正因为没准,我才要问个明白。我们李家虽不是什么言情书网,在钱塘在杭州府也算有些头脸,总不能生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养在家里吧?我也不是要怎样,只要把话说清楚了,趁着风声还没走到外头去,这胎该处置处置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闹出来,大家都不体面。亲家太太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姜夫人信以为真,急得赶上前拧了芸娘一把,“你这气死人的丫头,还不快说?!”
芸娘半副身子摇晃了两下,看一眼她娘,又看一眼琴太太,心里已渐渐不存什么念头了。
自打她归家来便是孤立无援,缁宣避在那边宅里,杳无音讯,底下的下人都拿瞧好戏的眼睛瞧她,身边的妈妈也抱怨她惹出这天大的笑话。如今亲娘虽然来了,也不站在她这一头。
此刻不论琴太太的话是真是假,她都是浑身的麻钝和疲惫。想着苦撑下去也是个没意思,孩子生不生下来又有什么差别?连活不活着也像是没差别。
其实想一想,此时此刻不过是在这里白犟一场。未必躲过了今朝,明天就能安然无恙?不会的,就算捱过去今天,还有明天,后天,无穷无尽的日子里,处处都藏着刻薄的话与嘲讽的眼。
然而从前,好歹还有缁宣,他们偷来的情感给她苦闷的日子一点甜头,往后这点甜头不会再有,她将坠入个更加冰冷尴尬的境地。
想到这里,芸娘慢慢抬起脸看向琴太太,她在上头坐着,气势逼人,面孔流露着一片温柔的凉意。
她微微张开嘴,就要招认,连月贞也跟着揪了下心。却在此刻,门首传来一声笑,“母亲这是做什么?媳妇就是再惹您生气,也不好叫她跪在地上啊。这梅雨天里,地上潮气重,您就不怕把您孙子给熏病了?”
斜望出罩屏,原来是风尘仆仆的霖桥。他束在头顶的髻散下来几缕,满身的泥点子,连靴上也是沾满了泥泞。他在门口跺了几下脚才肯进来,后头还跟着了疾。
二人踅入罩屏,月贞是满心的意外,然而看见了疾,她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去,几乎要笑出声。
了疾看了她一眼,趁众人皆惊的功夫,向琴太太合十行礼,“我来得不巧,姨妈像是在问什么要紧事?我不好在这里,先过去给我母亲请安,晚些再来给姨妈请安。”
有头没尾的,他又走了。月贞的眼睛送了他一段,当下转回来,屋里的局势就有了些变化。
一干人脸上都写满意外,只霖桥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脸,脸上白得发冷,不知淋了多少雨。他带着一身疲惫先将芸娘搀起来,又向姜夫人深深作了个揖,“岳母大人也来了?小婿因往南京去了一趟,才刚到家,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姜夫人简直摸不着头脑,定在那里须臾,讪笑了两声,“不要紧不要紧……你这是,才刚回来?”
霖桥一面将芸娘搀到月贞身旁的椅上坐,一面笑应,“可不是?气都没喘匀,就听见说媳妇惹了母亲生气,在母亲屋里罚跪。我哪里还敢耽误,忙赶来劝。”
说着掉转身,又向琴太太深深作了揖,“母亲,什么事情您动这样大的肝火?就不看儿子媳妇的面,也看在肚子里孙子的面子,绕了她吧。您要实在气不过,只打儿子两下出气。”
他整个将脸笑嘻嘻地凑到琴太太眼前。琴太太那张面孔早已是变幻无穷,翻了几回天。最终铁青着,拈帕的手狠狠拍在炕桌上,“什么孙子?!你自己问问她,她那肚子里到底是不是我们李家的种?!”
霖桥又是一笑,扭头睇了芸娘一眼,目光有一线凄然,“怎么不是?儿子敢拿命担保,就是咱们李家的孙子。”
芸娘恍恍惚惚朝他望过去,碰到他的视线,如同是给人打了一下,又在他的目光里低下脸。
月贞心窍一动,在这扭转乾坤的时刻,想帮着打两句马虎眼。谁知还没张口,就听见“啪”一声,琴太太掴了霖桥一巴掌。
陡地一下,所有人都吓一跳。
姜夫人虽然莫不着头脑,却想这倒是个抽身的好时候。忙起来与琴太太打招呼,“既然女婿回来了,有什么话就都能慢慢坐下来说清楚。我先回家去告诉我们老爷一声,免得他在家只顾着没头苍蝇似的打转。”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她,只吩咐冯妈送她。人一走,琴太太便指着霖桥的鼻子大骂起来,“我看你是酒还没醒!你到底清不清楚眼下是个什么情形?你的奶奶不明不白揣了个孩子在肚子里,你前前后后都不知道,就跑到我这里来帮着她说话!”
这会连芸娘也插不上嘴,只并月贞坐在底下,把脸死死低着,牙关死死咬住,谁都不敢面对。
月贞看她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下可真是热闹了,明日霜太太又有打听不完的话,找不完的乐子。
这可乐的念头里,却蕴含着一股风轻云淡的哀绪。她再看向霖桥,他在榻前嬉皮笑脸地把脸搓一搓,更是搓得皮肤一片红,颇有些滑稽模样。月贞想笑,却是鼻头发了酸。
霖桥风轻云淡地辩解,“母亲误会了,怎么能是不明不白?我的奶奶肚子里有了孩子,自然是我的,我不来帮着她说话,岂不是自己栽赃自己是个活王八?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嘛?”
琴太太远远近近地将他与芸娘来回睃了好几眼,被堵得一时没话说,心里霎时恨透了这儿子,简直恨得牙关打颤!
这一恨,就又抬起手不留情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霖桥脸上一痛,不好再笑,便退几步,掀了衣摆郑重跪下。他挺着腰板,说来说去还是那些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因没有实证,就都不能戳穿的话。
“母亲就饶了媳妇这一遭吧,有什么过错,儿子代她向母亲赔罪。”他俯低下去磕了个头。
琴太太死死盯着他,心里又气又痛,简直恨没有生过他。她拔座起来,慢慢走到他面前,“啪”一声,又是响亮的一巴掌。
月贞颤了颤,扶住了椅子的扶手。她这一颗旁观的心同屋里的空气憋闷成了一片,看着霖桥又是可怜又是哀。她忽然有些能理解琴太太此刻的心境,眼睁睁看着儿子受人欺负,要替他出头,他倒向着欺负他的人。这是怎样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无奈啊。
不一时,就听见淅淅沥沥落起雨来。骤雨将院里一干下人名正言顺地汇到门上,纷纷围看着,又是鸦雀无声的。
琴太太此刻顾不上这些人,眼里只有霖桥。她看他半晌,眉心打成个死结,两片唇间狠狠磨出一句,“你真是个糊涂孽障。你到底知不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我明白。”霖桥垂着眼,脸上再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悔意,却还是坚持说:“做媳妇的年轻,难免有个错处,母亲大人大量,就权当,就权当是成全儿子。”
又是“啪”的一巴掌,响得惊人。还不及回神,琴太太的巴掌就如骤雨,噼里啪啦一下接一下地往霖桥脸上砸。
她越打越使力,恨不能打醒他。一面打着,一面想到大老爷。谁说父子同心的?那一个是自己的种也疑心不是,这一个不是自己种还要争着来认,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这场面简直好笑,她真咬牙笑起来,手却不肯停,“没出息!打死你个没出息的孽障!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霖桥嘴里早打出血来,脸上青红芜杂肿成一片,人却不躲也不退,任凭她打,渐渐也打出他眼里的一点泪光。
门口一干媳妇婆子从未见琴太太动过这样感肝火,既不敢劝,也不敢再瞧,只得低下头去。
人堆里却倏然挤出个惠歌。她是未出阁的小姐,本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此刻也顾不得了,冲进屋里扑到霖桥跟前,抱着他便哭起来,“娘,不要打了!不要打了!哥哥,你讨个饶!”
琴太太也打得没了力,缓缓掉身往榻上去,等回转过来,脸上早是一片胭脂泪迹。她将胳膊肘撑在炕桌上,手掌抵住一只眼,泪又只管从另一只眼里淌出来。
月贞见状,起身朝霖桥摆了两下手,“二爷,快把你媳妇带回房里去,不要再在这里惹太太伤心。”
霖桥松了口气,搽了搽嘴角的血便起来搀扶芸娘。两个人走到罩屏外,忽然听见琴太太喊了声,“芸娘。”
芸娘呆呆的转过头去,琴太太在榻上幽怨地笑着,目光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等往后你的儿子长大,也娶一个像你这样的奶奶,你也会厌恶她。”
这是万般没奈何的一句话,芸娘埋下脸去,什么也没说,只流下一行眼泪,跟着霖桥走了。
这也意味着事情到此算是有了个了局,对月贞这个旁观者来说,尚且如意,只是这如意里不免含着一缕凄然。连外头的雨也渐渐变得细绵绵的,扣人心弦。
比及冯妈送完人姜夫人回来,驱散了门前的下人,又赶了惠歌回房,走到榻前来观琴太太的面色。
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琴太太难得一回,把脸全捂在手掌里,不肯露一点给人看见。但谁都知道她是在哭。
卧房那片十样锦的门帘子在寂静中温柔地掀动,是这阴沉沉的屋里唯一一点亮色。月贞与冯妈都是想劝不敢劝,也不知该如何劝,因为从没见过琴太太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