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被诸国悬赏之事,从他继位为秦王后,就已经取消了悬赏,至少在明面上,各国诸侯和贵族都不敢直接再针对秦王悬赏刺杀。
至于暗地里有没有,那大家只要不承认,也就与他们无关了。
可这次嬴政派兵出征韩国,打的旗号就是因为韩王派间谍乱秦,当初也是韩王一时得意,看到秦国开始大肆修渠,耗费了无数民力财力,便将自己的“疲秦之计”说了出去,当做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他的计谋得逞,至于郑国被发现逮住以后的死活,根本与他无关。
甚至在他看来,郑国就算被秦人抓出来杀了,那也是为国尽忠,死得其所。
只是没想到,秦人不但没杀郑国,反而重用于他,连他在秦川修的那条数百里长,堪称当世第一的引水渠,都被命名为郑国渠。
刚刚炫耀完自己智计无双老谋深算的韩王,被打脸打了个头晕眼花不说,转头秦太子成了秦王,还十分郑重地派人送了信函给他,请他将郑国的亲人和族人都送去秦国。
“愿以十城交换。”
韩王当场就掀翻了几案,嗯,这会儿还没桌子这种家具。
想也知道,秦国可能拿出十座城池交换郑国的家人和族人吗?
秦国来使很是厚颜无耻地向韩王说道:“吾王本欲取韩二十三城,因郑国故,只取十三城,以十城换郑国亲友,不知韩王意下如何?”
神他妈本来要夺取你家二十三城,先拿其中十城来换郑国的家人,摔!那本来就是我的城我的人好不好?!
韩王十分愤怒……然而……韩王能怎么办?
当初秦国攻打上党十九城,韩王一转头把上党十九城的地图给了赵王,说宁可送予赵国,不愿给予秦国,否则秦国日益强大,则韩赵两国会更加危险。
赵王被白捡的十九城冲昏头脑,跟秦国对上。
结果……大家都知道,长平之战,赵国四十多万将士被坑杀,自此一蹶不振,只有防守之力,再无与秦国争锋之兵。
现在韩王就算想拿这些城送给其他诸侯,人家都不敢收了。
结果,还被秦王拿他的城来换他的人,这口气憋屈得他闷在胸口三日,呕出一口血来都没能咽下去。
只能仰天长叹:“无耻之尤!无耻之尤!为何世上就有如此无耻之人,竟为一国之君!”
问题是,如果他能拿出人来,换秦国少占这十城,其实他也不是不行。
大丈夫能屈能伸,韩王素来自诩君子之道,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故事看了不下二十遍。
可他拿不出人来啊啊啊!
当初郑国被发现,秦国将他下狱之时,韩王为了撇清关系,已经打算咬死不承认郑国是韩国人,自然不会留他的亲友和族人在韩国,万一被秦国暗探抓住,那岂不是坐实了韩王派奸细扰乱秦国之事,白送秦国一个攻打韩国的借口。
可他没想到,郑国的亲友明明都已经死的死跑的跑,压根没留在韩国,秦国居然还能用这个来当借口!
就让他十分憋屈吐血。
虽然都已经到这份上,诸国有事没事都会打一仗,尤其是秦国,三天两头出征,以战养战,之前就算没法真正占领和统治各国城池,可打下来做补给,还能让各国诸侯出钱赎回去,既练兵又赚钱,大家还能赚赚军功,何乐而不为?
毕竟,连周天子的政令都不下诸侯国,各国诸侯当时的国家管理,也大多是管理一城之地,下面的小城都是由公族世家自行管理封地,从地到人都是封地城主自己的。这些世家若是坐大,同样可以取诸侯而代之。
就如同当初赵魏韩三家分晋,便是从世家到诸侯的升级。
又如齐国田氏代姜氏,便是权臣干脆灭了原诸侯王取而代之。
所以真正管理各地城池的,还是这些封地的贵族和县令。秦国就算拿下这些城池,当时也没有那么多人去管理,若是继续启用当地贵族和官员,也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就连前世嬴政在一统天下灭了六国之后,设立郡县制,可各地的郡守和县令,依然大多数任用的是六国贵族和世家,这些人不过改换一下门庭,手中依然有人有钱有地有兵,并不愿意遵从中央的政令,便给未来大秦帝国的覆灭留下了隐患。
于是在战国初期,各国征战都是以争霸为主,打到对方臣服,割地赔款,真正夺城灭国之战,是在几个强国争霸后,自身强大到足以消化占领区,才真正使战争从春秋的君子之战,变成了战国的混战。
春秋时讲究个约战约架,大家约好时间排兵布阵,冲锋厮杀,拼得是国力兵力,讲的是周礼大义,孔子都能凭嘴仗从齐国要回被侵占的八百里国土,可到了战国。
从兵不厌诈到合纵连横,今天联姻明天反目,昨日连横今日合纵,各国公子走马灯似的互为质子,可谁也没真正把质子当回事,该打打该杀杀,一代霸主都能被饿死在宫中。
秦国还肯拿郑国当借口,在诸侯之中,已经算是很给韩王面子。
我本来没想打你,可你自己先派间谍来算计我们国家,想要我们劳民伤财,那我们不打你打谁?
不光打你,我们这劳民伤财消耗掉的人力财力,都得你来赔偿。
谁让你先派间谍来搞事情的呢?
先撩者贱,打你也是理直气壮。
素来霸道惯了不讲理的秦使,都觉得自家的新大王十分讲理,不愧是儒门大家荀子的徒弟。
以前他们想打就打,还需要跟谁讲什么道理吗?
秦国那么多将士等着上阵杀敌立功,等得眼都红了,尤其是这两年秦王又颁布了新政,从军立功的秦国士兵不但可以脱离奴籍,还可以分得土地,根据战功分享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永业田不等。
要是大家再不赶紧出征,多抢一点地盘回来,这大秦的地都不够分的了!
秦国这个政令一出,不光秦国世家差点疯了,其他诸侯国和贵族也差点疯了。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如今天下的土地,除了被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公族之外,都已经被世家豪族权贵占领,沃土千里,负责耕种的都是农奴,平民在夹缝中艰难生存,没有世家的举荐,根本得不到上升的机会,甚至随时都有可能沦为奴隶。
公卿世家掌握着土地和知识,无论诸侯纷争,谁人为王,最终真正治理一方的,始终是他们。
嬴政推行郡县制,不在分封土地,而是统一国家由分授给百姓,再由百姓交税给国家,跳过了公卿世家这个环节,等于夺去了他们做“土皇帝”自治的权利,让他们如何能答应。
可没办法,嬴政不光心狠,手也狠。
有曾为稷下学宫祭酒,儒家天下师的荀卿坐镇咸阳,万卷藏书楼收尽天下读书人心,那些世家从仁义礼孝上的攻击,被一一化解,非要讲道理的,嬴政就根本不跟人讲理。
反正就是一句话,寡人就是不肖子孙,为大秦百姓故,这罪名他担了认了,你们爱说说,爱骂骂,爱咋咋,他依然故我,权当耳旁风。
就是这么狂妄、自大、无礼、不孝……的少年君王,硬生生地从世家手里抠出了私田,分给了平民。
至于骂他的,他都记着笔账,有空时,慢慢算。
反正,他有记忆宫殿,现在的记性好着呢,全国,甚至全天下的信息汇总到他这里来,他都能过目不忘,一条条一笔笔记着,想算的时候,随时都能拿出来算。
韩非虽然口舌不便,但对这个师弟的性子,比别人更了解。
他主动提出随军征伐韩国,也是为了避免秦军杀性大起时,给韩国百姓造成太大的损伤。
至于那些王侯公卿,韩非当初几次上书,被他们嘲讽驱逐时,就对这些寄生在百姓身上的蠹虫全然失望。当初他上书建议韩王改制,以法治国,远离佞臣小人,结果他自己被贬被排斥,不得不黯然离开。
三十年前,屈原被楚王流放,最终在楚国国都被攻破时,满怀悲愤,投江自尽。
韩非从小就因为口吃被人嘲讽欺辱,却是个不甘忍辱负屈的性子,才能写出那般犀利的文章,言辞之锋锐,当世无人能及。
由文见人,他并非拘泥于世俗礼教之人,对公卿世家也并无好感,更看重法制规则,希望能以统一的大国代替诸侯分封,以君主集权代替割据统治。
看到嬴政对秦国未来的构想,甚至参与其中后,韩非就更加希望,能够让自己故土的百姓,也成为其中一员,能使耕者有其田,愿意读书的人皆有书可读,人人依法行事,在王法面前,无公卿平民之分。
可在他朝着理想国迈进的时候,韩王居然还敢派刺客行刺,这次还动用了韩国弩……
韩非头疼地想,韩王这是生怕秦国下手轻了,以为还像以前那样,打几下就撤,顶多还是割地赔款,打不啦就赖着不给……于是这次就故意往死里作吗?
可韩王并不知道,如今主政的秦王政,与历代秦王都不同,虽然是史上最年轻的国君,可他的眼光和思想,远超过韩非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诸侯王。
以前的诸侯王,最多是想称霸诸侯国,让其他诸侯称臣,只要表示臣服,送钱送粮,甚至连被打下的城池都能赎回来。
可如今的秦王政,他年轻的胸怀中,根本没有其他诸侯王存在的位置。
他想要臣服于他的,是天下所有人。要天下一统,再无诸侯割据,才能彻底消弭战乱,让百姓们可以安心耕种生产,而无需担心兵祸之乱。
韩王并非不知张良的计划,甚至是默许他从军中“借走”床弩,并让埋伏在秦国三十多年的密谍进行接应。
一旦失败,这些人都会被秦国抓获,根本跑都跑不了。
或许他还以为,当初嬴政连曾经行刺过他的盖聂和荆轲都收下了,一个成了秦王亲卫队的队长,一个负责守卫万卷藏书楼。
这些无法无天的游侠剑客,嬴政都没要他们的命。
韩王派去的刺客不过是射了一箭……又会怎样?
张良几乎是以一天一套题的速度在肝作业,这些术数题,涉及到水利土方,兵粮计算,运粮统计,投石器和床弩的射程距离,田亩产出计算等等,有的他接触过,有的连见都没见过。
一开始的抵触到后来做进去以后,他甚至食髓知味,投入得不吃不喝,做完一套题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
嬴政早就安排了人看着他,不光守着他,还给他提供了饭食和住宿的房间,倒是一点儿也没亏待他,完全是以上大夫的规格相待。
张良倒也不在乎,反正吃了睡睡了吃,其他时候就是做题做题继续做题。
如此不知过了几日,忽然有个小胖子兴冲冲地跑进来。
“听说你计算的床弩,精准得差点射中大王?”
张良有些无语,这小胖子是秦人吧?口里叫着大王,居然如此兴高采烈,好像比我还兴奋,甚至比我还遗憾没真正射中的样子……你们秦人莫非有什么大病?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良已一败涂地,又何必再说。”
小胖子摇摇头,说道:“你也不用难过,大王那是运气好,还有盖聂在身边护着,就算你一点没差,也射不中他。”
“不过,你是怎么算的?韩国弩真有那么厉害吗?”
“哦,忘了跟你介绍,我叫张苍,弓长张,苍天的苍。我爷爷是张仪,听说过吧?”
他一串话如同蹦豆一般,一口气噼里啪啦蹦出来,砸得张良有点晕。
“张仪?当初以连横之计,破六国合纵的张仪?”
张苍点点头,拍着肉乎乎的胸脯,说道:“以前是我爷爷有名,等以后,人人都会说,他是张苍的爷爷!大王都说了,如果我将《九章算术》重新编撰完善,以后青史留名,绝对可以超过我爷爷!”
小胖子人不大,心不小。
张良看看他,忽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张苍一怔:“十岁……虚岁得有十一、十二了!”
呵,再怎么个虚法,你也是个没成年的小屁孩。
同样未成年的十五岁少年张良满怀沧桑地看着他,说道:“这些题……你都会做?”
在韩国被称为神童的张良,术数一道连他父祖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没想到,到了秦国,先是被十三岁的秦王政一个下马威,接着又来个十岁的小屁孩……他突然间就有些开始怀疑人生。
是他在做梦呢?还是梦在做他!
张苍凑过来看了一眼他正在做的题,点点头:“是啊,这些题都是政哥给我出的,哦,政哥就是秦国大王,是我师兄!”
他一脸骄傲的样子,插个尾巴当场就能竖起来摇成风车。
张良冷哼一声,说道:“术数做得再好又有何用,小道而已!治国当以王道,作战当推兵家,术数……阴阳五行,机关营造,非正道也。”
“放屁放屁!”张苍却跳起脚来大骂:“什么旁门左道,我看你才是胡说八道!”
“还以为你会做术数题,是个明白道理的人,谁知道不过是个糊涂虫。什么王道霸道,什么兵家法家,哪一家哪一派离得开我们算术的?”
“枉你做了那么多道题,简直都是白做了!”
他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腮帮子鼓鼓地瞪着张良,痛心疾首:“你这样,简直是白学了!”
张良见他气成这模样,莫名地有些心虚。
“当今世上,诸子百家之中,术数本就是末流小道,我哪里说错?更何况,你可曾见过,有哪一国国君,会以学术数的人为相?”
“当然是我大秦啊!”
张苍挺起胸膛,骄傲地说道:“政哥说了,我以后会是大秦第一个计相!你懂什么是计相吗?”
“不懂,”张良不耻下问,低头看着面前比自己矮了一个半头的小胖子。
“何为计相?”
张苍:“以计算为相,掌管全国财政、税收、度支,天下钱粮,皆入我手,官兵俸禄开支,均自我出。你说,这计相厉不厉害?”
张良听得深吸了口气,“这也是你政哥说的?”
“那当然!”张苍点头:“光会读诗经论语周礼有什么了不起,我政哥都能倒背如流。可要算钱粮开支,掌管一国财政,不会术数怎么行?”
说着,他鄙夷地看了张良一眼,“还以为你算学好,是个脑子灵活的,没想到也是块榆木疙瘩,哼!活该你行刺失败,略略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