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初设想统一的中央帝国,是因为看到周天子势弱,诸侯争霸,导致这数百年间战乱不休,才认为若是天子强势,集权于中央,无分封诸侯,便不会有这么多年的战乱,可以专心发展内政,致力于百姓民生,而不是穷兵黩武,民不聊生。
至于细节……当时他刚刚提出这个想法,就被人嘲讽谩骂,喷得一无是处,根本不曾想过,这种制度如何能落地执行。
包括韩王在内,都觉得他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
就连他去楚国兰陵求教于荀卿,学习帝王之术,荀卿都曾经委婉地告诉他,帝王心术,在平衡,与诸侯共治天下,亦是平衡之道。
可他没想到,在那里遇到了李斯和嬴政。
天下之大,能够得一知己已是不易,一举得俩,简直就是运气爆棚。
他们有想法,有能力,更有行动力,一步步走到现在,韩非都犹如在梦中一般,看着自己的梦想在落地,生根,萌芽,生长……
在嬴政的带领下,秦国无数年轻将领,如今都恨不得能领兵出征,为大秦开疆拓土,告诉所有人,“凡我大秦将士刀锋所在之地,皆为秦土。”
至于韩王想什么,对韩非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韩王惯于用间,那些公卿世族中,也没少安插眼线,得知他们居然去求韩非说情,甚至愿意拥立韩非为韩王时,他差点就想跳起来命人斩了这些乱臣贼子。
可他忍着,忍着听下去,听到韩非拒绝了他们,王翦告诉他们,秦王将收回所有封地,废除分封制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秦王政真是年轻幼稚,竟然信了韩非的鬼话,以为统一天下就能消弭争战?简直是笑话!”
“废除分封制,不再封地,这是与天下公卿世家为敌,秦王如此作为,等于自取灭亡!寡人就等着看,看他将来如何被臣下推翻,死无葬身之地!”
只是他还没等到反对和抵制秦王政的消息出现,就听说几个韩国世家大族业已降秦,原本计划好假献城的骄兵之计,直接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韩桓惠王大哭:“目光短浅的蠢材,难道不知,一朝降秦,便毁了自家根基,再无翻身之时吗?”
韩非则冷静地安排这几个世家挑选年轻子弟,送往咸阳求学。
王翦在一旁笑着说道:“这就对了,没有封地怕什么,你们世家大族有的是人才,去咸阳读书,只要有才之人,就能得到大王重用。以前只能守着这一座小城,千亩荒地,以后天下多得是地方等着你去治理,把自己局限在这一块弹丸之地上,才是真正目光短浅的蠢材。”
世家子弟无不敬佩地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秦国连一个带兵的将军都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人才济济,不容小觑。
与其守在韩国等死,不如去秦国搏一搏,或许真如他所说,外面天高海阔,另有一番天地可以让他们施展才华。
等他们都走了,王翦才松开拳头,露出里面已经被捏成一团,被汗水浸透的纸条。
“悖这纸好用是好用,就是太容易坏了。多亏你事先给我写好这些应对的话,否则他们肯定没这么容易就答应派本家最出色的子弟去咸阳求学。呵呵,大王若是看到这么多人去求学,一定会夸我会拉人了!”
之前他得罪的人比拉拢的人多,还曾被小了他快十岁的秦太子嘲讽过,如今有了韩非给打小抄,他都能在这些世家子面前侃侃而谈,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而此刻历经千辛万苦的张氏一族,也终于到了咸阳。
张开地看着前方巍峨的城池,大开的城门,眯着眼若有所思。
“人都说,秦法严苛残酷,百姓于酷法之下,噤若寒蝉,命若危卵。然百闻不如一见,你看咸阳城门内外,与诸国相比,何如?”
张平也是担任过两代韩王相国的人,曾经出使诸国,面见各国诸侯,对各国国都的风土人情并不陌生,只是看到如今的咸阳,仍有些意外。
“平曾于三十年前到过咸阳,彼时咸阳臣民,肃厉勇武,却无今日之从容。”
“看起来……他们过得都很好,比以前都要好。”
张开地点点头:“所以莫要小看了秦王政。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他年纪虽小,眼光独到,胸怀大志,绝非常人所能及。良儿得此机遇,实乃我张氏之幸。”
张平呵呵,却不敢违逆父亲,只能点头。
张良的机遇?那混小子一声不吭就偷出军中床弩,带人盗印信调动韩国埋伏在秦国的内奸,居然差点就真的被他刺杀了秦王政。
结果……秦王政没事,还把他给扣下了。
在他们进入秦国境内没几日,就有秦王使者前来相迎,告诉他们秦王已经留用张良,让他和一个叫张苍的少年负责秦国财税之事,差点没把张平吓得一个倒仰从牛车上翻下去。
还好老爷子明智,一听张良被抓就立刻向韩王告罪,抛家舍业,举家来秦国向秦王“负荆请罪”,否则等张良降秦的消息传回韩国,他们张家满门都得被韩王给生撕活剥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不通,那个混小子除了胆大包天之外,到底有什么地方,居然被秦王政看上?
他实在想不出,自家那个成天不务正业的混蛋儿子有哪方面的才能,居然能够负责秦国财税……这几乎是一国国相才能接触和掌管之事,秦王居然交给张良……一个才十五岁的孩子?
哦,听说那个张苍更小,才十岁。
哦,忘了秦王政如今也年纪不大,才十三岁……
张平麻了,不想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老爷子人老成精,既然都到了秦国,既来之则安之。
混小子行刺都没死,秦王政要用他,想必也不会把他们一家老小怎么着。
不料尚未进咸阳城,张平就看到城门外竟有六驹车驾伫立,两侧有金甲侍卫随扈,分列两侧,待看到张家一行人时,便有人掀开马车的帘帐,扶着里面的人走下马车。
张平这次真的是“滚”下牛车,拜倒在地。
“罪臣张平,参见秦王!”
张开地也没想到,秦王政居然亲自在城门口相迎,摆出如此架势,他也不得不让孙儿扶着下车,带领全族人大礼参拜。
嬴政却大步上前,亲手扶起了张开地,又让张平起身。
“寡人久闻张家五世相韩,老于政务,便是小子张良,亦有经世之才。我大秦有张氏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张开地被他有力的臂膀扶起,颤颤巍巍地说道:“小子张良冒犯秦王天威,秦王不杀之恩,张氏铭感五内,永志不忘。可惜老夫年迈,业已老朽,不能为大王效力,还望大王见谅。”
嬴政笑道:“张相此言差矣,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张相如今尚不足七十,何谈老朽只说?更何况,咸阳初建万卷藏书楼,正需要张相这等博学广闻之士,编书育人,与寡人之师共事,不知张相可愿意?”
张开地深吸了口气,秦王居然请他与荀卿共事,同修万卷藏书楼,他早就听说秦王造纸著书,修藏书楼惠及天下读书人,有心向往,却遥不可及,如今竟然不止可以进去读书,还能进去编书育人,简直……
“老夫……求之不得!”
嬴政与他挽臂而行,竟弃马车而不乘,亲自带他前往万卷藏书楼。
全城百姓瞩目下,张家入城简直轰动一时。
张良正在焦头烂额地看秦国的旧账本时,张苍匆匆跑来,拉着他就朝外跑,“你怎么还在算账?你爹和你祖父都到了你知道吗?”
张良:“啊?!”
张苍一脸羡慕:“听说大王亲自出城相迎,还与你祖父挽臂而行,亲自带他去藏书楼了!”
张良脚下一个趔趄,失声惊呼:“你说什么?!大王……大王亲自出城相迎,还挽臂而行?”
张苍连连点头,无限向往:“全城都传遍了,大王礼贤下士,重用张相,你也跟着扬名……”
张良抹了把脸,欲哭无泪:“大王……好手段,良这一世,不卖与他都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张良:我每次听到“礼贤下士”这四个字,都背后发凉。
嬴政:呵呵,我每次乘马车出门,都得备四辆车,你知道为什么吗?
第三十章 真假嬴政(30)
【忽然有些同情良良了。】
【是啊,昔有吴起为士兵吮疮,今有嬴政与张相挽臂同游咸阳,这让人想不卖命都不行啊!】
【太狠了,这下坐实了张家降秦之事,张良光做题是完不成任务了……】
【才抱着张平痛哭,依依送别的韩王,这会儿是不是在吐血啊?】
【可怜韩王,赔了良良又送弩,简直比榜一大哥还贴心呐!】
嬴政并不在意韩王吐不吐血,张氏一族主动放弃在韩国的家产和地位来投,哪怕张良曾经刺杀过他,这个标榜也得立起来。
正如千金买马骨,有老张相在万卷藏书楼里立着,就能让天下人都看得,他们口中的暴秦,只针对那些残酷欺压百姓的世家公卿,而家风良好的有才之士,无论过去是敌是友,都可以在秦王麾下一展所长。
甚至无论年龄大小,无论性别是男是女。
就如十多岁的少年张苍张良,已过花甲之年的荀卿和张开地,正如相里爱和墨家的几个女子。
对于嬴政来说,能干的人,就如同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嬴政发现自己的思路跑偏,立刻收了回来,韩信那小子还不知出生了没有,倒是可以打听一下萧何在哪里,算下来,这个刘邦身后最大的功臣,比张良还大了两三岁,史书里记载他曾在大秦出仕,任沛县主吏掾,以他的才学,这等小官显然是因为他的家世不够,无人力荐,才勉勉强强谋得一个出身。
这样的人,嬴政倒是愿意找一找,用一用。
至于那些出身公卿世家,动辄以出身论贵贱的“士人”,嬴政压根就没打算用他们。
天下人才济济,不缺那些世禄蠹庸之辈。
自他穿越回来之后,如同后世人所说的蝴蝶效应,带动了这个世界的变化,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出生和死亡。
这是属于他的时代,却又不再是前世的那个世界。
凭借记忆宫殿里的宝贵资料,他可以比前世走得更稳,更快,更远。
所以,那些无能之辈的叫嚣,说他不孝无道,狂悖无礼,他连理都懒得理。
说他无礼的人,瞧瞧他对张开地这样的老人都能出城远迎,不计前嫌,奉为上宾,又有哪点失礼了?
失败者的无能狂怒,叫得再大声,表现得再激动,也只会成为胜利者庆贺时欢呼声中的背景。
更何况,真当他不知,那些人故意这般指责他,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对他们的忽视和打压。
若是他肯表现一点点对公卿世族的“尊敬”,保留他们的特权,重用他们的子弟,这些骂声会顿时销声匿迹,甚至骂他的人,转头都会成为他的拥趸,主动去攻击其他不肯遵从他的人。
在世家的眼里,从来没有什么善恶正反之分,只有利益关系。
所以无论合纵连横,有利可图时众人趋之若鹜,反之则随时翻脸背刺,甚至连他们口口声声奉为圭臬的“周礼”,也没能让他们在东周公国被秦军灭亡时做出任何支援的举动。
当然,动动嘴皮子,骂几句暴秦的话,还是没少说的。
说归说,打归打,也没耽误他们跟秦国联姻送礼送美人,反之,只要刀没砍在他们身上,割肉出血的不是他们,这睦邻友好就可以继续维持下去。
直到……嬴政推出的新法令,彻底推翻了原本周王室与诸侯共治天下的根基,打破了公卿世家保持原来势力和土地的梦想,真的成了天下公卿世族的公敌。
嬴政脑海里忽地想起《孟子》里的一句话:“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他曾开创一个伟大的帝国,不惜为此承担所有骂名,也曾在地底沉睡两千年,醒来后在陌生的世界迷茫徘徊,如今回到自己的世界,只要自己觉得对的,那么管他什么父道祖制,什么礼仪仁义,哪怕千万人唾骂反对,他都一样要走下去。
“大王?”张开地看到四壁图书,那些轻薄顺滑的纸张,已经觉得自己是掉进了米缸,和荀卿聊了几句,便笑吟吟地向嬴政说道:“多谢大王今日相迎,只是大王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老夫等人已得大王派人安顿,并无他事,就请大王安心,不必再为吾等误了大王的要事。”
嬴政点点头,说道:“张相若是与老师议定开课之日,且让人通知寡人,张相的课,寡人定要洗耳恭听。”
张平看着老父一把年纪,笑得如同个孩子般“天真”,也只能叹息一声,想想怎么替老父亲备课。
能与稷下学宫祭酒荀卿同台讲课,传至天下,那便是大儒之名到手。
就算张家五世相韩,政客与大儒,一国相与天下师,孰轻孰重,他还是很清楚的。
嬴政给张家安排的住处,并不在咸阳内城,而是在万卷藏书楼所在的新城区。
包括荀卿和韩非等人,治学立法的这些学术派,嬴政都给他们安排在了新城,并在此设立了大秦第一个“学宫”,亦以万卷为名,太师荀卿兼任祭酒,张开地和几位曾在各国担任过相国的长者为博士,另有助教若干,广招天下学子,只要能通过入学考试者,皆可免费在此读书,衣食住行全由秦王包揽,只是学成之后,需为秦国效力十年。
各国诸侯在唾骂嬴政此举的同时,也不得不承认,这是阳谋。
他们如果能出得起钱,请得起老师,同样也可以般邯郸学宫,临淄学宫等等,就连魏国的稷下学宫,如今人都跑了大半,还能怪得了谁?
大家就只好去怪韩王。
若不是韩王没事找事,搞什么疲秦之计,也不至于让秦王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不但没有疲,反而亢奋起来。
还利用郑国做借口去压榨韩王。
韩王你都敢对秦国用“疲秦之计”了,咋就不能硬气一点顶住呢?
说是张良去行刺秦王政,结果呢?
送去了韩国最先进的床弩及工匠,搭上了韩国埋伏在秦国三十年的间谍两家,最后……韩王居然还把张家全族人都送去了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