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下子驻足不前,定定地看着这个考生下笔千言,洋洋洒洒,从中兴之因到宋金形势,从朝廷吏治到边关榷市,竟然无一不谈,原本每人六张大纸足以写五千字的试卷都不够他写的,连虞允文看了都倒吸一口冷气。
赵政没有往下再看,反正等最后此人的试卷若能中选,还会呈到他面前,此时此刻,只看这一句,就足以让他心神震颤,不能自已。
而那考生恍若未觉,根本没在意是考官还是其他人在旁观看他答卷,而是恣情纵意地大书特书。
反正,连皇帝出题,都已经将自己祖上三代皇帝都骂了,那他还怕什么?压抑了多少年对徽钦二宗的怒火,对高宗的怨气,对秦桧的痛恨,此时此刻,尽情从笔下挥洒而出。
其实他心里也很清楚,哪怕会试时的成绩再好,殿试虽不会拙落名额,但一甲三人,二甲十名,三甲三百余人,这进士与同进士的区别,依然是天渊之别。
他在会试是三甲之列,殿试时原以为十拿九稳的前三,可看到皇帝这道考题,他一时激动,还是没忍住,一口气将心中报负尽数吐露,无论成败,他相信,这是自己有生以来写的最好的一篇策论,没有之一。
身边那人影高大威严,令周围人噤若寒蝉,他不是不知道,却依然连头也没抬地继续写稿。
因为他知道,若是抬头看一眼,对上天子之威,或许他就真的写不下去了。
一鼓作气,他连草稿都没打,从上午写到下午,一直到掌灯之后,才终于写完了这篇万言书。
等他再抬起头来,站在身边的人早已不见踪影,高高的殿堂之上,也没有皇帝的身影。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古以来,虚心求谏的皇帝比比皆是,可真正虚怀纳谏的皇帝,那真是凤毛麟角。
而当今……谁知道呢?
反正他这次殿试,答题写得爽了,痛快淋漓,至于最后的结果,已经不在他的计划之内。
十几年前他就曾经参加过科举,只是当时秦桧当道,他与太学生向皇帝上书进言被驳回,还累及同学被贬谪,死于边荒之地,当时他就心灰意冷,哪怕考上也不想入朝为官,宁可归隐乡间教书育人。
可没想到,当今新帝能够在金人南下之时挺身而出,北上抗金,甚至奇迹般战胜金帝,夺回汴京,重开科举,他这才又萌生了从政之心,不远千里北上汴京赴考。
以他的资历,无论南北考生,三甲必有其名。
可皇帝的这道考题,却着实难住了他。
是吹捧新帝谄媚佞上,还是直言己见放手一搏,他只想了一刻,便放弃草稿,直接答卷。
若能真正想要中兴大宋者,不会在意他有没有草稿,对策是否工整,因为选中的是他的能力和对策,否则就算他写的天花乱坠,同样毫无用处。
这份万言答卷在考官们手中传阅了一个遍,众人有击节叫好的,也有唏嘘感叹的,还有瞠目结舌的,可最终谁都没敢在上面批语,由虞允文亲自送到了赵政面前。
赵政足足看了一夜,反反复复,看了几遍之后,认认真真地圈点批示,最后批曰:“此人对策虽不甚工,然上自朕躬,下逮百事,无所回避,敢言敢任,今科首选,非此子莫属也!”
(注2)
三日后,皇榜登出,今科状元,张九成。
作者有话说:
注1:宋朝的第三任皇帝宋真宗赵恒所作《励学篇 》,全诗是: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楼,书中自有黄金屋。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注2:出自《横浦集》卷一二,《状元策一道》,作者水平有限,从南宋殿试考题中引用,原作者张九成,绍兴二年状元,其《状元策》为南宋殿试的代表作,因为篇幅太长没能在文中引用,大家可以自己去搜来看看。然而张九成在秦桧和赵构手中官途不顺,辞官办学,成为横浦学派代表。作者改了历史……想把他留给政哥,咳咳,反正是小说,大家就由我任性一下吧!
第四十九章 孝宗不肖父(13)
赵政对于新科状元的印象十分深刻,哪怕这位状元已过不惑之年,并非一般人眼中的年轻才俊,可在他看来,简直是这个咸鱼朝廷里难得的知音。
别人吭哧一天写两三千字的作文就已经快要抓狂,这位连草稿都不打,万言书一气呵成,胆子还不小,上至皇帝下至官员,都骂了个遍,还能提出建议,而且从他的角度来说,无论军政农事,此人说得头头是道,绝非那种照本宣科死读书的书呆子,比如对榷市的改进,对农税的建议,显然都是针对当下吏治败坏,奸商横行而导致的一些问题。
既有眼光,又有能力,这样的人才,当然要重用。
更何况,他也姓张,弓长张。
赵政有点想张苍了,那个小胖子师弟,不知道他的新历法编好了没有,《九章算术》修订好了吗?他要不要把刚让人整理好的《梦溪笔谈》带一套回去给小胖子?那家伙肯定高兴得能在地上连翻十八个滚……跟头是肯定翻不起来的,他没有张良那灵巧劲儿。
虽然这个张状元年纪大了点,可满腔赤忱,有热血有激情,倒也是个可用之才。
张九成也没想到,在殿试之后,能一举夺魁,已经是出乎意料了,毕竟当时一时兴起奋笔疾书,考完之后,出了皇宫被夜风一吹就清醒了过来,这样的对策,换了他当考官都未必敢取,可他当时居然听着皇帝出题时,一时冲动就那么答了。
后悔是不会有的,何况殿试只是排名,又不会落选,顶多是被拙落到同进士,他当年又不是没试过,不愿与秦桧同流,宁可回乡教书也不愿屈膝事金,这次若是不成,大不了继续回去教书,就算自己考不上状元,弟子里有几个天分高的,说不定可以让他成为状元的老师。
只是没想到,等他收拾好包袱都准备回家的时候,报喜声从门外传来,从客栈掌柜到同住的考生纷纷前来贺喜,报子将喜报送到他手中,他看着捷报,竟有些恍惚。
“我中了?状元?我真的中了?”
“恭喜状元郎,贺喜状元郎!明日礼部就会安排进士入朝习礼,待大传胪之期面圣谢恩,夸官游街,有得忙哩!”
张九成恍惚间,他随侍的书童已喜不自胜,赶紧给报子派了喜钱,又谢过诸位道喜的考生,定下当晚在客栈设宴答谢,这才扶着自家老爷回房清醒一下。
毕竟,老爷已经是年过不惑都当了爷爷的人,大惊大喜之下,别出什么岔子就乐极生悲了。
被猛灌了一壶凉茶,终于清醒过来的张九成,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洗墨,刚才是不是有捷报来,说我中了状元?我不是在做梦吧?”
“当然不是做梦,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老爷今日中了状元,过几日就要去面圣见官家呢!”
“见官家啊,对对对……”张九成忽地有点心虚,虽说皇帝出题的时候,就先骂了自家祖父三代,京都失守,割地赔款等等,但那是皇帝自己说的,身为臣子,附和就已经够大胆的了,他还火上浇油,当时骂得痛快,现在再让他当面见皇帝,只怕就没那么容易说得出口了。
有些话,真是能用笔写的出来,可用嘴来说,还面对面的……就着实有点……不,十分困难。
以至于赵政好不容易等到三甲享受了金明池唱名,夸官游街回来后,单独和张九成说话时,看着眼前这个战战兢兢话都说不清楚的中年人,不禁有些失望。
“张状元不必紧张,朕在你的策论中,看到你建议在常赋之外,创置‘军兴’司,对于冗兵之数,创置‘精锐’军,另有屯田之法,文中未见详述,不若今日细细与朕道来。”
张九成先是一愣,原本以为自己能得中状元,已是万幸,没想到皇帝不光亲自御览试卷,还看得这么仔细,对他当时寥寥数语带过的建议上心,特地招他来问话。
他不禁心头一热,全然没了先前的拘束和犹豫,将自己对大宋目前的漕粮税赋、冗兵冗吏等问题,以及江北收复之地的重建和屯田开荒之事一一详述。
他说得兴起,赵政也听得认真,不时就其中一些问题提出自己的看法和疑问,张九成都细细加以解答。
张九成不光参加过南宋的科举,还曾经得到过当时南宋左右丞相的招揽,无论是哪一个,他只要肯答应,都能中式题名,入朝为官,可当时的丞相,一个广收党羽贪赃枉法,一个弄权佞上还对金人卑躬屈膝,他宁可在乡下教书讲学,也不愿入朝为官。
虽然没正式当官,可他讲学的过程中,也带弟子们四处游学,因其在南方士林名声高远,教出的弟子不少都登科入朝为官,仍然时常向他请教,故而他对大宋朝堂的政务和下级官府中存在的问题甚至比那些高坐朝堂之上的官员们还要了解。
而如今难得遇到赵政这样的“知己”明君,张九成也不再藏拙,滔滔不绝地将自己昔日所见所闻所感都说了出来,和赵政讨论到兴头上时,甚至忘了对面是当今皇帝,直接就对那些为一己私利残害百姓的酷厉贪官破口大骂。
虞允文如今已为文华阁大学士,比原来稳重老成的多,听到张九成这般痛骂时,再看看皇帝嘴角噙笑,颔首附和的样子,不禁深深为以后的同僚们默哀点蜡。
他好不容易为大家争取来的休假福利,现在看来,很快就要折在新晋状元的绩效考核制上了。
赵政对张九成所提议的设“军兴”司、“精锐”军和屯田之议都非常感兴趣,因为在他看来,眼下要让千疮百孔的大宋实现中兴,全都像他对汴京朝堂一样一刀切地破而后立明显不现实。
首先是南北方的经济差距太大,南方不愿输血给北方,而北方如今不光是百废待兴,还有金兵在外虎视眈眈,随时都会反扑回来。
而大宋先前是占了金人内乱之机,加上各地义军响应才能夺取这一连串的胜利抢回汴京城,可若是今年他的其他政策跟不上,让北方的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再遭到兵祸之时,就很难保住现在的优势。
毕竟,从整体上来说,就算金国损失了那六十多万大军,整体兵力仍然比羸弱多年的大宋要强。尤其是大宋的地方兵制,已经不似开国之初那般严格遵守轮换制和枢密院三军分管,从北宋末的种家军到南宋的岳家军韩家军,甚至川南的吴家军,中枢对兵权的控制越弱,地方势力吃空饷喝兵血的就越多,最终庞大的百万厢军战斗力甚至不如几万金兵,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作为统领过天下最强军的大秦帝国始皇帝,赵政深知兵贵精而不贵多,在见识了大宋时代的强弓劲弩和火器之后,他更加对这些攻城守城的利器感兴趣。
大宋目前的士兵的确不如金兵,但大宋的装备武器却是领先于这个时代,只要君子善假于物,就能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张九成的提议,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方案。
正好辛弃疾也整合了山东河东的义军,传达了新帝的旨意和嘉赏后,回京述职,赵政就让他和张九成、虞允文一起,负责起草新精锐军和军兴司的设立,至于屯田和赋税改制之事,则交由朝中那些老臣们去处理。
其实按照赵政前世今生所闻所见,大宋几次改革,原本策略都是利国利民之举,然而因为用人不当,加上地方势力盘根错节,党派之争,以至于变法变到最后,利民之举反倒成了雪上加霜,天灾人祸之下,百姓难以支持,便盗匪丛生,兵祸四起,使皇帝不得不将新法半途而废。
而如今他直接抛弃了南宋临安小朝廷的旧臣,另起炉灶,肯跟着他到汴京的,也就只能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再议变法之事,先从早已被打成焦土彻底破坏了原有世家豪绅势力的北方开始,就再也没有原来那些阻碍。
在白纸上重新作画,总是好过在一幅已被人成为盛世江南填满了的图画上修改的好。
哪怕这白纸的基础,是几乎因战乱和天灾变成千里无人烟的荒土。
屯田制,青苗法,都是原本北宋就有基础的税制,如今在北方推行时,既不用考虑被士族豪门占据大片土地后无地可分,反正都是被打烂的焦土,大家都得从头来过,就算有地契的地主,也得按照新法纳税,占地越多税率约高,反倒不如置换些城里的商铺。
如此一来,要新开的商埠有了人气,要分给流民的土地也有了着落,只要肯干活肯吃苦的,就能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耕种权。
赵政思前想后,担心别再过个几十年,自己一走,后来的那些人管不住权贵豪门,就难免会继续发生土地兼并,将自耕农变成佃户,这都是他在后世的史书里看到无数朝代轮回般无法挣脱的魔咒。
一代代地从开国的休养生息,分田地兴农业,到兴盛后富起来的人开始兼并土地,权贵们强占土地……最终土地高度集中,失去土地的农民无法生存,贫富差距拉大,抵抗灾祸能力降低,一场天灾,便会导致流民举事……然后再有人起义,颠覆王朝,开创新朝,开始新的一轮。
真正的富强,源于土地,让人吃饱是基础,可同样要看到,工商业的崛起,才能让人拥有更多的选择和更远的目光。
大宋本已经走上扩张商业和海图之路,而他要做的,是给这个可以富起来的国家,一个更强大的武力支撑。
辛弃疾:“那这精锐军,便叫‘龙兴军’如何?”
第五十章 孝宗不肖父(14)
赵政欣然同意了“龙兴军”之名,让辛弃疾负责组建龙兴军,还给他新派了一个搭档。
辛弃疾的老上司耿京如今是山东路转运使,负责清剿山东一带的金国残兵,还要安抚当地的士绅百姓,赈济流民,安置开荒事宜等等,不可能再出征北伐,昔日军中的金国暗探也被揪出来处决,辛弃疾方能安心离开。
他的新搭档是海州制置使魏胜。
此人原本是韩世忠军中的弓箭手,后来因为宋金议和,韩世忠军被移驻镇江,魏胜留在楚州作为密探监视和查探金军情报,隐居在山阳一带。
前年在虞允文去金国出使之前,魏胜就发现了金国开始征兵,调集粮草制造军械,便上报楚州知州,建议趁着金兵南下时,后方空虚,可趁机袭取涟水城。然而楚州知州不敢,魏胜便自告奋勇地募集了三百义士,过江偷袭完颜亮的后方。
待完颜亮南下之时,除了耿京他们在山东举事破坏粮道,魏胜亦带人攻下了涟水城,后来又以“忠义军”为名,号召当地百姓抗金,联合攻下了海州城。
之后他公告四方百姓,招抚周边县城,又夺下了沂州,彻底断了完颜亮大军的退路,致使完颜亮死后,他所率的六十万大军逃都逃不走,最终全军覆没,除却战死的士兵之外,都成了赵政的挖矿工和修路修渠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