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所谓的垂拱而治,无为而治,让百姓自己管理自己的大同世界,不是做梦,就是偷懒。
虞允文不能理解他对工作的狂热,他也无法理解这些大宋官员们对假期的执着。
夏虫不可语冰,不能互相理解,就难免互相伤害。
刚收复的汴京和江北地区,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对于赵政来说,大宋的行政架构和兵制完全陌生,而原身在宫中三十年战战兢兢的生活,根本也没人去教授他帝王之术和兵法政务,所以赵构在离开前才会那么放心地让他监国。
或许在赵构眼里,就算把军政大权交给原主,原主也顶多是在辅政大臣的帮助下,老老实实地在他设定的圈子里小心行走,绝不敢踏出那重重规矩包围的宫城半步。
可赵构并不知道,换了芯子穿来的赵政,不是刚刚被他改了名的赵玮,骨子里就从来没有安分和规矩这两个词。
哪怕不了解大宋官员体制和兵制规则,赵政作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开创封建集权制度的始皇帝,对帝王之术和君权有着本能的领悟力和掌控力,足以跨越时代迅速地理解和掌控现有的一切。
更何况,他还有着大宋官员们无法理解和无法比拟的工作热情和充沛精力和体力。
前世没到不惑之年就过劳死的始皇帝陛下,沉睡了两千年后,在后世学习到的诸多知识里,对他自身而言,最实用的,莫过于军体拳和格斗术。
那是从各种武术几千年的历史中提取的精粹,虽然没有漂亮的招式,但非常的实用,强身健体,简单实用,熟练之后,哪怕穿越到这个身体里,也能很快地掌握技巧,运用到实际操作中。
否则,他没那么利索能一刀斩杀完颜亮,也没那么多精力可以日以继夜地工作。
那些官员们两月不休假就觉得累,而他不光要处理他们经办的所有事务最后的决策,还要收拢和安抚各地义军,让那些曾经在金国各地响应北伐的将士们能够尽快地脱离原来散乱自发行动,归拢到大宋的军政体制中来。
若是换一个人,这么多工作和强度,早就趴下了。
就连虞允文都对新帝的敬业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愈发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毕生最果断最英明的一次。
对于新帝的选择,他担忧之余,也十分敬佩。
大宋从不缺励精图治的大臣和皇帝,无论是王安石还是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先辈前赴后继,然而只要有一个昏君出现,就能毁了几代人的努力,将整个大宋拖下烂泥沼中满满淹没。
原本虞允文也曾期盼过出一个“垂拱而治”的明主能让自己施展才华,后来才发现,限制他的不仅仅是君主,还有大宋整个庞大冗杂互相牵制的官僚体制。
因为开国皇帝是武将得位,从一开始的“杯酒释兵权”,就注定了武将在大宋一朝的地位始终被压制和牵制,而皇帝承诺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确是没有杀文官,可流放贬谪,牵制党争,一样也没少过。
大宋的科举选士,从隋唐时的一科数十人到百人不等,到南宋时一科已有三百余进士登科,还不算锁厅试等其他特殊渠道的选官荫官,结果就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庞大官僚体系,加上官、职、差分设,若是不熟悉大宋官制的人,光是看各人的官职差使名目就能看得头晕眼花,分不清一府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管事,多少人做事。
或许最初这种制度的设立是为了便于互相监管,可到了后来互相监管变成了互相牵制互相扯皮,就使得官府的办事效率十分低下,许多原本有益的政策经过层层传达后,执行起来也完全变形。
虞允文起初还担心赵政的步子迈得太大,以后怕是难以向赵构和临安朝廷交代,可没想到他在夺回汴京后,压根就没打算回去,也根本不在意那个逃去海上狩猎的皇帝和留在临安苟且的朝廷官员们的想法,干脆利索地另起炉灶,让他的满腔担心都落了个空。
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对付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这或许就是辛弃疾所说的天时地利人和。
若没有完颜亮南侵,赵构不会轻易离开临安,让出兵权,临安朝廷也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赵政北上抗金,还带走了禁军十八营官兵和大量的军备物资。
靠着地利他们战胜了完颜亮,靠着人和他们联合义军夺回了江北和汴京,而如今天时已至,新帝登基,彻底打破了原来的朝廷体制,理不清的棋盘,陛下干脆扔到一边,另开一局。
而这一局,从规则开始,就全都由他说了算。
能跟上他的规则他的脚步的人,才有资格留下,其余的人,都将被这架全新的大宋战车无情地抛在身后。
他们的这位新官家,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呢。
垂拱而治,更是完全不存在的梦想。
虞允文觉得,这反倒是件好事。与其事事都要经过朝堂大臣们争论才能做出决定,最后还得经过几个部门的互相牵制监督才能执行下去,倒不如由皇帝一言决断,盯着各部互相配合的进度,谁也没心思再去扯皮,因为谁慢一步,就会被顶替被换下,磨磨唧唧推三阻四扯皮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在新的工作环境下,根本没有他们生存的空间。
皇帝的精力旺盛,工作进度飞快,谁能干谁拖沓一眼看出,在他的目光下谁也撑不住几个回合,不是黯然离场,就得拼命跟上。
就像他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旬休”和“朝六晚四”的工作时间,在堆积如山的工作和各部门的督促下,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到按点下班,到时休班?
好在累归累,奖赏是一点没含糊也没打折扣地发放到所有人手中。
包括那些原本在金国起义投宋的“义军”将领们,得到的奖励和重用甚至超过了他们原本的预期。
南宋的临安朝廷,一向对北方投宋的官员都隐隐有排斥和鄙视心理,对他们称为“归正官”,为了防止他们再次和金人联系,或者里应外合,大多都被派去南方剿匪,而南宋的南方,当时还是属于岭南蛮荒之地,素来是贬谪官员的地方,用来安置归正官,待遇可想而知。
原来历史上的辛弃疾,归宋之后,屡屡上书请求北伐抗金,却一直不得重用,而是被派去川西和岭南一带剿匪。
起初他只是去岭南任职,结果因为太过生猛,赴任的路上,一路走一路剿灭沿途盗匪山贼无数,结果刚到地方,就被久仰大名的上司借调去剿匪,接下来的十几年间,几乎都在不断的调职剿匪奔波的路上,最终接到调令北上抗金之时,已年过花甲,死在了赶往前线的路上。
一代文豪,文武双全,名动天下的辛弃疾尚且落得如此结果,其他的归正官就更不必说。
而赵政此番直接甩掉了临安朝廷的留守官员,在汴京称帝的同时,另起炉灶,就给了北方官员更多机会。
就连这次恩科科举,前来应试的考生,也是北方考生占了大多数。
“虽北方考生人数居多,实因北方汉人受歧视打压多年,有志不得伸,积累至今,得遇明主,方才踊跃应试。但论及文采,未必胜过南方考生。”
辛弃疾参加过金国的科举,对北方考生的现状和南方文人的水平都有了解,虞允文是绍兴朝的进士,对南宋的科举考试流程和内容最熟悉不过,赵政问过两人之后,考虑了多日,最终决定,南北考生同场考试,录取则分南北两榜各两百名。
如此扩大恩科录取名额,一则是为了弥补收复北方失地后空缺的大量职位,二则也是为了赵政的新朝堂充实符合他要求的官员。
毕竟,原来那些官员们,这半年跟着他的工作进度,着实损耗不轻。
尤其是那些三朝四朝老臣,这会儿真的是有心无力,根本跟不上赵政的工作节奏。
赵政也没有难为他们,而是请他们继续在太学和翰林院任职,负责培养学生和编撰修订书籍,也是一件功在千秋的大事。
至于考题,赵政特地叮嘱了主考官,策论对于政事来说,比经义和诗赋更能体现考生的综合能力,尽可能减少经义和诗赋在考试中所占的比例,以策论为主选才,而策论的方向,则不限于经史子集,甚至是当代时事,亦可作为考试范围。
总之,他开恩科要选的人才,是能够踏踏实实做事的官员,而不是精通诗词歌赋高谈阔论的文人。
御笔亲批,将《老子》《庄子》和佛语直接剔除贡举出题和答题范围,而《韩非子》和《宋刑统》都放进了必考范围之内。
虞允文不禁愕然,古今多少皇帝,都将“无为而治”当做是帝王御下术的最高境界,大臣们也常以此来赞颂皇帝,到这位可好,直接干脆利索地将其排出贡举考试范围。
果然,不愧是敢砸饭碗敢掀桌子的龙兴帝吗?
作者有话说:
嬴政:你想多了,朕只是习惯了。
第四十八章 孝宗不肖父(12)
科举考试内容的变更,不仅是北方士子不习惯,南方士子也不习惯。
在这一点上,对双方尚算公平。
降低了经义诗赋的比重,着重策论时务,则对于绝大多数士子来说,都不是个好消息。
大宋皇帝亲口说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真宗皇帝赵恒又亲自作诗《励学》(注1):“……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并广开社学和县学,加上各地书院教学,在历朝历代之中,也是唯一不限制商户子和军户子甚至宗室子弟参加科举的朝代。
教育普及面广,选拔人才的不拘一格,使大宋的科举成为一项全民关注的大事,无数寒门子弟通过这条青云梯实现阶级跨越,也早就了无数才子佳人的传奇故事,但同时也让很多文人“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加上早期的科举以诗赋取才,经义,策论时务虽然也有,但相比之下,考官看重的“文采”高于“实务”。
赵政本就是个急性子的务实主义者,哪里耐烦看那种通篇华丽辞藻吹捧皇帝表忠心的美文,他更看重官员治理地方事务和解决问题的能力,而不是夸夸其谈的作文水平。
于是在殿试时,他亲自出题问策:“朕承中否之运,获奉大统……方今欲攘外靖民,子大夫与国同患难久矣,宜考前世中兴之主,施为次序有切于今者,奇谋硕画,可以持危扶颠者,其悉意以陈,朕将亲览焉。(注2)”
这题目出得够宽泛,考校面既有历史,亦有时事,还要有考生的见解和对策,赵政提出这个要求后,虞允文苦思冥想了几日,才帮他修改好这篇近五百字的考题,赵政满意地用于殿试之上,结果看到题目的众考生,差点眼前一黑就昏过去。
考题里,隐晦地指出先祖宋徽宗父子导致北宋灭亡,而如今高宗退位,新帝继位,要中兴大宋,既要对外收复失地,还要对内安抚百姓,政治军事两手抓,还得严刑峻法,整治吏治……如此种种,让考生们尽情发挥,谈谈自己的意见和想法,新帝会亲自过目。
真……没见过骂自己祖孙三代骂这么狠的皇帝。赵政作为穿越者,当然毫无自觉,骂得那叫一个痛快淋漓,这时候就算骂了,别人也只当他是谦虚反省,对这个皇帝更为敬重,只有身为代笔的虞允文,当时听着赵政的要求起草考题时,暗暗捏了把汗。
哪怕这是赵政自己口述,让他起草完善的文稿,虞允文也知道,身为皇帝的代笔,他以后少不了会挨群臣的骂,还有考生的骂。
这样的考题,别说是考生,就算是朝堂上现在站着的大臣们,也很难答出让赵政满意的答卷。
可骂归骂,写文时那感觉……真的挺爽的。
皇帝自己骂自己祖宗三代,那是谦虚,是反省,是以退为进,可轮到考生们答卷应对时,要敢说皇帝说的对,你家祖孙三代毁了大宋基业云云……基本上就可以告别朝堂,回家种地,今生都甭想再踏上科考升官之路了。
上司肯自我反省是他开明,可并不代表真的能做到虚怀纳谏,就唐太宗那样口口声声以人为镜,说魏征是自己的人镜的,还经常被魏征的谏言气得火冒三丈回到后宫号称要杀了这个杠精,其他皇帝就更不用说了。
如今新帝刚刚继位,这是他登基后的第一次恩科殿试,能走到这一步的考生,都是全国文人精英中的精英,其中不乏曾经考过几次科举的考生,却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不拘一格”的考题。
殿上的考生汗如雨下,赵政在殿上看着,殿试时间足有六个时辰,从巳时初到戌时末,当中准备了餐食,可由考生自取。
前几个时辰大多数考生都在琢磨考题,也有人开始起草稿。
殿试时的答卷是不用誊抄,直接原稿交卷由考官审阅,这书法笔迹所占的分数就相当重要,尤其是最后还要选出十份最优试卷给皇帝过目,若是字迹潦草,有污圣目,等于是自毁前途。
况且在殿试考卷批阅时,污损、涂改、错字、犯忌都会被考官直接拙落,所以大部分考生都会先起草稿,检查完毕没有错漏犯忌之处后,才会誊抄到正式答卷上。
殿试的字数最低是两千字,没有上限,但要求不得“全用古今人文字十句以上”、“全用经史子集五十字以上”,避免那些做套题和掉书袋引经据典的考生凑字数水文。
赵政还特地提醒考官们在阅卷时,不必严格追求辞赋格律,虽然说考生的真才实学不一定都能从纸上所言表现出来,但从中可以看出考生的学识眼界,胸中抱负,比那些华章美句骈文郦词更为重要。
如今还能留在汴京朝中的官员,经历了大半年无假期的工作后,已经对现任新帝的作风有所了解,知道这位喜欢的是能干事而不是能写能说的,自然也就不敢再像从前一样,阅卷先看文采。
到下午大多数考生开始誊抄试卷,虽然晚上这文华殿依然灯火通明,但毕竟会影响到定稿时的心情,所以除非真写不完的,一般很少有考生拖延到最后才开始誊抄试卷。
赵政便带着虞允文一起走到考生身边,看他们答卷。
大多数考生在开考前觐见皇帝,按礼部教习的礼仪跪拜,那是连头都不能抬的,答题的时候有沉浸其中无视四周的,也有眼神好看到皇帝下来的,只要有一个注意到了,引起不安,就容易牵动一片考生的情绪。
赵政看到一个考生见他驻足后竟然吓得笔都拿不住掉落在地上,不禁摇摇头,让人捡起来还给他后,意兴阑珊地准备回去。
一转身,正好看到一个考生笔下正在写:“始皇并吞六国,可以止矣,恣心快意,复征南越,曾不止骊山之役围城,而二世子婴已被害而就擒矣,此以好战而伤也……”(注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