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一瞬间,莎音明白了为什么太皇太后喜欢养这些花草。
她曾说年轻时候并不爱折腾这些的。
可是年纪大了,看着这些生机勃勃的牡丹花,人也应该会跟着增添几分活力吧。
莎音此刻心情悲痛,但看着这盆魏紫,心里却能好受许多。
当一个年迈的老人缓缓步入苍老时,未来的时间宝贵又没有定数,便只能瞧着这些花草缓解。
“孙儿,这些年你都做得很好,比你父亲……要做得好。”
暮色已至。
孝庄看着守在自己身前的玄烨,像去抚莎音一般,抚了抚他的手臂。
康熙早已悲痛万分,“老祖宗,您再等等孙儿吧,您看着孙儿将四海都平定下来好不好。”
孝庄轻轻笑了,“已经看到了,你的能力在这里,哀家去的放心。”
康熙眼眉低垂,极力掩盖着鬓角滑落的眼泪。
“外面莎音格格求见,皇上……”
孝庄的手微动,康熙心领神会,抬起头,“让她进来吧。”
“是。”
莎音亲手捧着花盆走了进来,大朵大朵的魏紫在她身前散发着幽静的芬香。
“太奶奶,音音说好跟您养的牡丹,您瞧瞧是不是跟您养得一样。”
“唔,不过还是没有太奶奶养好的,等太奶奶好了,一定要教教音音怎么做才行。”
“但是音音学着您给它擦拭了叶子,您瞧瞧,它们都精神抖擞着呢。”
太皇太后看着一眼,莎音角度看过去,魏紫的花朵与她重叠,交相辉映着,芬香渐渐在寝殿内散播开来。
孝庄眯起眼睛,“音音……养的很好了。”
苍老的声音轻轻吐出,像是从前无数次那般,夸赞鼓励着自己身边的这个小姑娘。
小姑娘眼眸亮晶晶的,带着浅浅的笑意,说着最贴心的话,柔柔的钻到她的怀中。
只是今天的小姑娘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嘴角带着笑意,眼睛中却一直有眼泪流出。
“太奶奶,那音音给您摆到桌上去。”
莎音轻声开口,比从前无数次说话都要轻缓,极怕惊扰了床上的躺着的老人。
暮色沉沉。
窗外的霞光穿透云层,橙黄色的光线洒落在窗边,轻盈落在莎音的侧脸。
小姑娘鬓角上的步摇轻轻晃动着,霞光在晃动中闪烁。
这样的场景,就宛若当年她还不曾是太皇太后,只是初入皇宫时的模样。
‘哒’的一声,花盆稳稳从莎音手中落在了桌上。
莎音侧身,霞光从花瓣的缝隙中穿过,落在帷幔下苍老的面孔上。
太皇太眼睛阖起,轻缓的呼吸变得更加缓慢。
片刻后,屋里的宁静被一声异常凄惨的痛哭声打破。
康熙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三日傍晚,紫禁城日落。
太皇太后薨逝。
・
太皇太后的去世无论是对前朝还是后宫,都是一个极大的打击。
康熙悲痛万分之下,停朝半月后仍旧守在灵柩前久久不肯离去。
又过了数日后。
众臣嫔妃皇子公主一齐跪拜恳求,希望康熙能够保重身体,以龙体安康朝廷国事为重。
一群人跪了半日,放将守灵将近一个月的康熙劝了出来。
“皇上!”
终于见到了康熙,众臣皆激动万分,言辞恳切请求皇上保重龙体。
可康熙一言不发,竟是亲自步行到了天坛,躬身长跪不起,诵读祝文千字。
莎音本跟众人一起跪在停灵的大殿外面,请求皇上早日归朝理政,但见康熙远去的身影,莎音却没有跟过去。
她仍是跪在停灵大殿外,北风掠过,她竟没有丝毫的寒意。
周围的场景素白一片,莎音却茫然地看着大殿。
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进去喊一声太奶奶,太皇太后便还在那里。
“格格,皇上回乾清宫了。”
柳嬷嬷的声音将莎音从一片虚无中拉了出来,她缓缓回神。
“那便好,已经……过去多久了?”
“回格格,二十八天了。”
不知什么时候,孝惠章太后已经走到了莎音旁边,五阿哥胤祺跟在身侧,难得担忧地看着莎音
“皇上都已经去休息了,你一个女孩子几乎跟着熬了半个月,回去吧。”
莎音站起身行礼,浅声道:“谢太后,我没事的。”
太后轻叹一声,她不爱出门,但莎音也算得上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见她现在这样,心中怎么能不心疼。
“太皇太后最是疼惜你,你若这样熬坏了身体,哀家不忍心,太皇太后更是不忍心。”
莎音:“嗯,我明白的。”
看着莎音仍是神情淡淡,太后转身吩咐道:“胤祺,你替哀家看着莎音,让她回侧殿好好洗漱休息。”
“是。”五阿哥应下来,“太后外面风大,您先回去歇着,我看着她就行。”
莎音闻言皱皱眉,恍然间搓了搓手指,这才感觉到身体已经麻木到感知不到寒意。
莎音:“太后,是莎音让您操心了,您快些回去吧。”
太后不放心的又看了一眼莎音,临走前又吩咐人去给莎音熬姜茶,这才离开。
等人走后,莎音这才勉强勾起嘴角,“不好意思,让太后操心了,你若是有事尽管去忙去休息吧。”
五阿哥审视着莎音。
在五阿哥眼中,自己这个邻居小小年纪便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
她当年比自己还小,却从来不怕,不畏惧,而且有自己的主意,甚至于五阿哥当年有一点点小小的羡慕她。
羡慕莎音明明比自己年纪小,还是个女孩子,竟然能够做到他努力也做不到的事儿,而且她告诉自己的道理,也是过了许久,自己才想通的。
于是五阿哥便从来没有将莎音当做妹妹看待。
两人脾性不同,干脆当个普通的邻居就是了,大家点头之交便足够。
可是这些天来,五阿哥看到了莎音的另一面。
他从来没有见过将脆弱两个字明晃晃写在脸上的莎音,每天脸色白的想要随时碎掉一般。
白玉似的,碎掉便再也补不回来了。
五阿哥从前只觉得莎音跟自己完全不同,可这两天却觉得,他们两个人又无比的相同。
都是被家人送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大家小时候都是孩子,一定同样充满了恐惧与担忧。
他至少还能见见额娘皇阿玛,但莎音甚至连父母都没有,直接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只是莎音将这份小心思给掩盖在了她日常欢快的生活中。
现在五阿哥看着莎音强撑的样子,不满意的催着柳嬷嬷几个带她回侧殿。
“咱们之间你何必说这个,赶紧回去吧,不然我还得陪着你在院子里头吹冷风。”
莎音点头,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笑道:“怎么了,五阿哥也开始跟我称呼‘咱们’了,看来这些年邻居没有白做。”
五阿哥讪讪跟在后面,“再怎么说,也比着其他人更熟悉不是?等会儿今儿把姜茶喝了再休息,别真吹出病来了,太后也跟着担心。”
“我自然要喝的,不用你来看着我了,你也休息去吧。”
已经到了侧殿,五阿哥却没有离开,他瞥着莎音苍白的脸色,“刚才还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呢,这会儿怎么又笑起来?谁知道你是真的假的,我得看着你喝完才行,这可是太后交给我的任务。”
莎音浅笑,示意下人将姜茶端过来,随后自己一口喝完。
碗中的姜茶清亮,喝进肚子里莎音便立刻感觉到温暖舒适,刚才麻木的身体也慢慢恢复了知觉。
五阿哥:“这还差不多。”
莎音放下茶碗:“我虽难过的厉害,但却清楚明白日子总得过下去,太皇太后疼惜我,我便更要疼惜自己,再难过也过去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五阿哥松了口气,“这还差不多,前几天瞧你那副样子,真以为你要随了去……咳咳咳,罢了,懒得跟你多说,我任务完成了,你好好休息吧。”
“嗯。”
看着五阿哥转身离开,莎音端坐着好一会儿,猛地打了个哆嗦。
刚出去准备热水的宋奶嬷瞧见吓得不轻,连忙赶了过来。
“格格在外面冻的时间太久了,赶紧去泡个热水澡暖一暖,奴婢们将寝殿中熏得温度高一点,格格放心。”
莎音依言跟着过去,直到她将身体一整个埋进浴桶中,热水浸润了每一片肌肤,她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哼咛。
看着掌心的水珠,莎音这才算真正的醒了过来。
是呀,日子就是要一天天过得。
从前就怕感情太深,从来不敢想这一天,可这一天真的到了,也只能接受。
浴桶中温暖的感觉让莎音脑子逐渐清醒,僵硬的身体也跟着慢慢恢复。
可是清醒过后,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不对劲。
脑子发胀,眼眶生疼,脖颈处像是有小锤在不断的击打着自己。
莎音在水中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嗯……温度倒是跟水温差不多。
“檀棋,先帮我穿衣服。”
莎音站起身,猛然跟冷空气接触,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随后厚实的毛巾便将莎音包裹住。
同时,她还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
不行,怎么也得穿好衣服才行。
莎音强撑着穿好衣服回到寝宫,这才弱弱的抬起手,“悄悄地去按着以前发热的方子煎碗药来,我许是有些发热,这时间宫里宫外都忙着,别惊着旁人。”
“这……”
宋奶嬷犹豫地跟柳嬷嬷对视一眼,“格格,奴婢给您请太医过来瞧瞧吧。”
“先喝退烧药,没用了再请太医也不迟,我的身体我清楚,快去吧。 ”
莎音坚持,她们几个只能答应下来。
也正如莎音所说,前朝后宫在这一个月来都陷入忙碌跟混乱之中。
好在康熙心中还有数,几位大学生顾命大臣都还在有序的运转着朝堂上的各种事情。
后宫中,孝惠章太后站了出来主持大局,但她多年来深居简出,礼部跟内务府这边还是只能让佟贵妃出面。
佟贵妃已经将近八个月的身孕了,挺着肚子每天还在忙上忙下。
再加上这种情况下,又是冬天,生病的人自是不在少数,身子弱一点的七阿哥跪了几天便病倒了,像这种情况还有许多。
年节也没有过,到处都是一片萧瑟的氛围。
“好在皇上已经开始理政,太医也过去检查过了,只是劳累过度没有大碍。”
佟贵妃下了步辇,胤G跟在身侧小心的扶着额娘往宫里走。
“既然如此,额娘你这两天也实在辛苦劳累,不如还是多休息休息,那些事儿交给惠娘娘吧。”
佟贵妃本就喜欢总揽权力,本因怀孕没有办法这才放权出去。
可如今她仍是心有余力不足,但又不得不出面。
“惠妃管着那些便够了,内务府跟礼部这边还得我来交接,她们弄得一团乱,最后还是得我出面解决,不如一开始就我来的好。”
“可是……”
胤G担忧看着佟贵妃臃肿的身子,“您若是坚持儿子也不敢再说什么,可您好歹每日都让太医过来把脉才行。”
“放心吧。”
佟贵妃坐下便觉得身子一阵乏累,“已经叫了太医过来。”
“莎音那丫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刚出来时我留心瞧了一眼,仍是小脸煞白。”
胤G想起莎音,心里同样一紧。
佟贵妃想了想,又道:“她虽后面没有跟着去天坛,但跪了那么久,恐怕身体也撑不住,现在人手不足,我这边太医瞧完了,你最好带着太医去看看莎音。”
“她是个懂事的孩子,心又善良,这时间点上便是不舒服可能也会顾念着我忙碌不忍心来劳烦我。”
“是。”
便是佟贵妃不说,胤G也有意等会儿去慈宁宫看看她。
那样憔悴的神色,胤G只要想起来便觉得心疼难安。
等太医的时间里,佟贵妃又拉着胤G喝了姜茶,见胤G身体并无大碍后,这才放心下来。
同样放心下来的,还有毓庆宫的太子殿下。
他同样刚跟着康熙从天坛回来,外面寒风刺骨,他冻的脸部发僵,撤去了身上披着的厚重貂裘,喝了热水抱着暖炉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来。
“殿下,索额图在宫外求见呢。”
太子摆弄着胳膊上已经结了痂的伤口部位,“让他进来。”
不同于往日,这次索额图一进门,太子没有起身行礼,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示意他坐下说话。
“殿下,您这是……”
太子瞥了索额图一眼,“在盛京时候我出了事儿,怎么没见你上奏折去给我说情?怎么,我不在京中,伯玛法便不拿我当回事儿了?还是说您其实也跟那些人一样,觉得我这个太子做不下去,准备去扶持别的阿哥?”
一连几个问题,将索额图问的有些愣住。
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子如今这么大了,竟然脑子却越来越糊涂,连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
“殿下,老臣与您是血亲,怎么可能不顾您而去顾其他阿哥呢?”
“哼。”太子冷哼一声,“你别当我不知道,我这些年也不是什么都没做,你非但没有给我说情,反而还上奏折出言责备我,让皇阿玛重罚,现在还有脸来见我?”
索额图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站了起来。
“殿下您误会了,皇上正在气头上,越是求情只会让皇上更加生气,还会觉得老臣偏向于您,您当时受了伤,只有卖弄可怜老臣再出言责备,反而会让皇上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