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栖回忆了一下,答道:“去年七八月吧。”
“一年的时间,牙齿可能有变化。我先看一下,不排除可能要重新拍一次。”
医生开始写病例:“病人的姓名年龄是?”
“唐雪年,二十八岁。”徐栖立马回答,熟练地像个常带孩子来看病的父亲。
医生的笔却停住了,病例登记的纸质有些粗,墨水很快在笔尖洇开。
“是‘瑞雪兆丰年’的那个雪和年。”徐栖以为他不知道是哪两个字,便详细说了一下写法。
医生点点头,接下去写病例,但是写得却不怎么流畅,笔记深深浅浅,看起来手指都有些僵硬。
唐雪年想大概是因为天气很冷,他穿的医生白袍又不太厚的缘故。
“先躺到椅子上去吧。“牙医先生发出了指令,他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语调却带着些清冽的冷。
唐雪年看了眼徐栖,后者伸出手推了她一把,她只得一步一挪,慢慢躺倒在房间中央的淡黄色诊疗椅子上。
这椅子的包裹性很好,皮质也柔软,让她的身体渐渐陷落下去,又稳稳撑住,仿佛一个久违的拥抱,比想象中舒服。
但椅子左侧的一排器具,却影响了这温馨,它们冰冷的金属光泽正对她虎视眈眈。
她赶紧转开眼光,却发现另一侧的玻璃柜里排排坐着好多毛绒玩偶。
看似冰冷严格的牙医,却有一颗爱玩具的童心么,她不禁为这反差惊讶。
牙医先生走来,咔嗒一声,头顶的六盏灯霎那亮起,她反射性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她的视野中充斥着闪动的光点,眼睛几乎有些不能聚焦。
这世界,只剩下眼前的人影。
牙医先生取出一枚细长的银色金属镜靠近,口罩的上缘被高挺的鼻梁撑起一个三角的弧度,遮盖了大部分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的眉头微拧着,神情有些严肃,但那双眼睛却并不是这样。
那是一双温柔的眼睛。
眼尾细长,眼中浑圆,起伏间形成了柔和的轮廓。
人们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那么拥有这扇角度圆润的窗户的主人,应当不会太可怕,唐雪年乐观地想。
她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直到嘴唇处传来冰凉的轻轻叩击。
唐雪年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从刚刚起,就一直紧紧闭着嘴巴,像是一位不欢迎来客的吝啬主人,或是打死不开口的革命烈士,用一种拒绝的姿态跟医生抗争。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拉起嘴角笑了一下,想表达自己没有要阻碍他工作的意思。但是身体姿态却不自觉带有自我保护的僵硬和蜷缩,双手也紧紧抓握着椅子把手。
牙医先生隔着口罩,看了唐雪年一会,微微叹了一口气。
“不要这么紧张,我们只是先做一个检查,看看你的牙齿出现了什么问题。”
跟严肃的表情不同,他的声音很好听,语气带着对病人的宽慰:“嘴巴张开。”
她只得从善如流。
于是冰冷的探照镜便像一位陌生而礼貌访客,探入了她的嘴巴,时不时翻转一下,轻巧安静却兢兢业业地造访着口腔的各个角落。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嘴巴逐渐发酸,唾液控制不住地持续分泌。
她觉得自己像一条被抛到岸上的鱼,努力张大嘴巴喘息,只为多存留一些生命的气息。
然而掌握她命运的人,却迟迟不肯宣判,只是沉默地审视着。
终于,灯熄灭了。
法官开始宣读判词:“左下后出现龋齿,要补牙,平时要好好刷牙,特别是上曲面。”
唐雪年觉得脖子上悬挂的冰冷刀锋短暂地移开了,忍不住做了一个深呼吸,慢慢坐起来,但接着又陷入了要补牙的持续苦恼。
牙医先生公布完诊断结果,便收回手中的工具,坐回桌前,说道:“一会先去拍个牙片,看下这个龋齿的深度,有没有到牙髓,也可以看下智齿的情况,牙痛可能是多方面导致的。”
接着他看了一眼桌上日程表,确认了时间,继续说道:“我先给你开一些止痛药,疼的时候可以吃一点,两天后来复查。”
徐栖看医生只是检查了一下,以为问题不严重,没想到还得来一趟,便问道:“那这个治疗要多久?”他担心会影响到后续的书展进程。
“如果程度不严重,当天就可以补好,如果需要根管治疗,时间会长一些,大概需要来两到三次,一个月左右可以完成。”医生评估道,接着他不经意地问道:“你是病人家属?”
徐栖一贯地喜欢开玩笑,便说:“不是家属,胜似家属,算是半个监护人吧。”
他以为医生要交代督促病人的注意事项,便积极表明态度:“医生,有什么不能吃,要注意的,都告诉我,肯定监督到位。”
但牙医先生似乎没有理解这个玩笑,只是公事公办地点点头。
唐雪年有些庆幸今天不用补牙,于是便也走到桌前,看牙医先生在病历本上刷刷记录着。
他用的是一只金尖黑管的钢笔,笔锋铿锵,有些力透纸背的意思,但是唐雪年却觉得他写得有些太用力了。
“候诊期间如果有什么不适也可以联系我。”医生递过来一张名片,她探头想看一眼,但徐栖接过去,和处方单一起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医生看了看他们,低下头去,缓缓盖上了笔帽,“咔哒”一声闷响。
拍牙片的过程倒是很快,十来分钟便完成了拍摄。牙片也无需领取,会直接送到医生处存档,下次复诊再来拿。
徐栖去停车场拿车,唐雪年在大厅等他。
她打开自己的病历本看了看,满纸都是难以辨认的狂草,能认得出来的只有日期,因为是数字写的。
她想如果自己真的病入膏肓,大概是无法单从病历看出自己得了什么病。
末尾是医生的签名,流畅的弧线形,很漂亮,但是依然看不出来是什么字。
这时一辆银色的车驶来,她赶紧将东西收到袋子里,小跑出去。
同一时间,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牙医,正在站百叶窗前,看车辆缓缓驶离他的视线。
他今天如约成为了牙医,多年前的玩笑竟然成真,可惜他的病人却没有认出他来。
***
十多年前,育阳一中,放学后的教室。
夕阳穿过窗户,光束中细碎的飞尘轻轻飘浮,气氛安静。
今天有报考专业的指导讲座,大部分学生都去了,冉云阳因为早上去帮老师批改卷子,便没有去,此时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做题。
“你长大以后想做什么呢?”一个声音问道。
这声音缓慢而柔和,不像是要问人问题,而只是一个不经意的讨论,而这问话的人刚才吃了一颗咖啡太妃糖,于是这甜甜的气味便缓缓缠绕着他。
他的注意力其实已经被这气味吸引了,却还没放下手里的笔,也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大学印象皆来源于他哥,声称大学无比自由,而且会有大把可爱的学妹和学姐排队跟他谈恋爱。
但是他无论对学姐还是学妹都没有很大兴趣,只是想好好准备考试,至于未来要考哪所大学,考上了要学什么专业,他都还没有考虑。
毕竟选择权,也要等考上了才能拥有。
他这样自顾自出神了一会,那人的耐心却还是很好,就这么安静地等他回答,只是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于是他便顺着这个轻微的力道抬头望过去。
落日熔金,洒在那人的脸庞,镀上点点金粉,肌肤上的绒毛几乎根根分明,一双杏眼折射着琥珀色的光泽,裹挟着像要刻进他记忆里的时光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感受到了心脏里汩汩血液的流动,就像身处在万籁俱寂的田野,抬头便看到了漫天繁星。
他心里蓦然生出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碰一碰这颗离他最近的星,看看这星光是冷还是热。
他伸出手,指尖却传来温热细腻的肤感。
他回过神来,那细腻圆润的脸颊,就在他手指若即若离的地方。但是这主人却浑然不觉,以为他在玩某种新的触摸信赖游戏。
是了,这人从来不愿意称呼这类似的练习叫治疗,而一向觉得这是个和冉云阳一起玩的互动游戏。
但是他自己却吓了一跳,欲盖弥彰地挥挥手,装作驱赶飞虫。赶紧把手收回,压在另一只胳膊下,顺便也把心头的悸动一起压下了。
他还没从这样少年心事里回过神,那人却突然喊了一声痛,腮帮子紧接着皱了起来,是习惯性牙敏感犯了,但却还是舍不得吐出嘴里的糖,像是护食的小动物。
但是再怎么不舍得也不行,还是去了医务室,校医先开了点止痛药,并且叮嘱说后面如果继续疼痛,要去找专业牙医,并且禁止这位病人继续吃含糖的食物。
那人便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腮帮,委屈地像个委屈的小朋友,冉云阳看着实在有点好笑,便道:“张开嘴,我看看。”
其实她的牙齿很白,也很整齐,像一颗颗小糯米顺次排列着,平时看也是一口好牙,但是却不怎么经用,于是他毫无良心地吓她:“右边上面已经开始有点发黑了,继续发展会长出小洞,以后所有的糖都要没收。”
虽然冉云阳的语气,也是凶巴巴,公事公办的意思,但是他眼光带着安抚的笑意,于是她没有被吓到,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如果,你是我的牙医就好了。”
冉云阳心里还是莫名地开心了一些,此刻从心底认同,牙医不失为一个对人类发展很有贡献的职业,可以考虑。
他也没想到自己选择职业的理由,居然如此草率,却又如此郑重其事。
作者有话要说:
牙医,其实真的是个不错的职业(狗头)
第3章 他的诊所和“二回熟”
冉云阳的家庭条件不错,高中毕业后便送他去了英国,一路从预科念到硕士。他主修的是口腔医学,这学科的申请难度和学习压力都挺大,深夜写论文的emo时刻实在不少。
不少同学都抱怨发量为此做出了巨大牺牲,他自己洗头时看着一手头发丝,也常常胆战心惊。幸好目前尚存仍算富裕,得感谢家族基因,经得起折腾。
但这职业也有优势,牙医的收入本就十分可观,他母校还是一所老牌名校,因此毕业后留在当地的校友不在少数。
但他本人实在想念祖国美食和文化,且还有一些私人事宜有待处理,因此去年他还是选择回了国。
接着一位关系不错的学长邀请他合伙创业,他是技术入股,负责诊治和技术研究,学长负责投资和经营策略,一起创办了一家口腔诊所。
创业伊始,一向对经营方面并不热衷的冉云阳,却主动请缨跟进诊所的装修,学长一方面奇怪,一方面也乐得清闲。
于是,最终这诊所布置的很不“牙医”。
墙面没有沿用一贯医院的纯白色系,而是用了暖色作为视觉主色,布置得温暖而舒适。
冉云阳的理由是,白色虽然显得干净专业,但是给人的体感也稍显冰冷。而牙科相对于其他医科,显然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些。
没想到这装修甫经推出便收到诸多好评,更得到了许多孩子的喜欢。
要知道儿童和青少年其实是国内牙科的主流服务对象,但同时他们中许多人也非常怕看牙,要形成用户忠诚度非常不容易。
因此能得到孩子的欢心,就是成功了第一步,后期如果维护得当,还将为诊所培养终生固定的消费客群。学长对此另辟蹊径的主张,十分看好,并大力称赞冉云阳。
而冉云阳自己也确实成为了诊所里的活招牌。
在他这里,有一条不成文的惯例:乖乖护理牙齿的小朋友能获得一份神秘礼物。
他给小病人们准备了时兴的公仔玩具、图书绘本或是对牙齿有益的小零食,以作鼓励,再附赠摸头杀。
于是,便俘虏了一片孩子的心,更让他的好评指数在一众同事中一骑绝尘,常被笑说是不是买了水军。
冉云阳听到这调笑,只是笑笑,然后低头看文件,他想他是在刷好评,在其他人这里练习了千百遍,再去安慰一个人。
唐雪年爱吃甜食,记性不好,并没有太多耐心进行牙齿护理,因此牙齿患病的机率很高。而他的诊所好评率越高,就越容易被病人选中,他们遇到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而事实证明,冉云阳预估的不错。
叩叩,护士小张敲了敲门:“冉医生,这是1389号病人的牙片。”
他谢过护士,从袋子里抽出片子看了看。
这人常年嗜糖,牙齿的问题着实不少,但好在都长得齐齐整整,二十八颗牙齿里没有一颗东倒西歪的。
但是却长了四颗阻生智齿,歪七扭八地藏在牙龈里,每个长出来都逃不掉疼痛和最终被拔掉的命运。
很多人都是到青中年甚至晚年才开始长智齿,因此有人说智齿是智慧的象征,符合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趋势。
因此,在他看来,智慧多了也不见得总是好事,至少可能伴随着疼痛。
而眼前这四颗智齿的主人,显然并没有因为它们,而增加认出他来的智慧。
跟唐雪年的无知无觉不同,冉云阳看到预约病人名字的时候,已经心潮涌动,但是为了避免同名的失望,他仍按捺着。等到病人出现在诊室,他便一眼认出来了。
她跟年少时变化并不大,见人时仍喜欢低着头,不爱对视,神情仍然天然纯挚,仿佛岁月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显然,唐雪年并没有认出他,且现场还有第三人,一个跟她关系熟稔的男人。
于是他今天注定只能是一位牙医。
这久别重逢带来的不止是希望,还有一种无形的焦躁,以至于他只能让自己更加疏离和公事公办。
而当她乖乖躺在椅子上的瞬间,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手,这股子横冲直撞的血液,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窜,从心头冲上大脑,一时间肾上腺素疯狂飙升,他几乎能感受到自己太阳穴的跳动。
但是他忍住了。
精明的猎手,在猎物还没有进入网罗之前,绝不会露出一点痕迹,包括情绪。
他想起自己决定职业的那天,以及无数个因为读书熬夜的疲累夜晚,每每想到要把这些知识和仪器用在唐雪年身上,他就有种隐秘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