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她真的躺在他面前,带着无知的眼神,瑟缩的身体姿态,像是无意间落入陷阱的小动物,他却什么也没做,甚至担心吓到她,只用了毫无伤害的口腔镜,例行公事地草草地检查了一下。
她不该在这样懵懂无知的状况下,被他医治。
她应该信赖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信赖,应该在他面前毫无防备地张开嘴,接受他的治疗,还应该在治愈后,给他一句夸奖,附赠一个笑容或者拥抱。
她是世界上最无害的一块糖。因为甜得恰到好处,在长久的时间里,他不知不觉被这香甜侵蚀,直至离开,才发现心里生出了一块空洞。
他缓缓按上自己的胸腔,那深处隐隐作痛的神经似乎终于安定了。
***
周三,复诊日。
徐栖正准备驱车去接唐雪年,却接到总编的临时召唤,要准备书展进度汇报。
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会议时间,只得放弃,拿出手机叫了一辆滴滴去接人,以杜绝唐雪年不去看牙的意图。
下午四点,牙科诊所。
唐雪年刚进门,便感觉今天诊所的气氛格外热闹,不少小朋友在大厅跑来跑去。她对分贝十分敏感,因此这嘈杂的环境和奔跑冲撞的孩子,几乎让她想转身逃跑。
幸好前台显示屏已经叫到了她的预约号,进入诊疗区倒是安静了许多,她刚松了一口气,但想到马上要面对的仪器,这口气又卡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依然是A1诊室。
走到门口,她看到诊室还有病人,便没有进去,牙医先生也看到了她,点头示意在门口稍等一下。
唐雪年便走过去坐在诊室门口的椅子上,这里恰好可以看到诊室的情况。医生又转过头去继续跟面前的病人说话。
现在坐在椅子上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怀里还抱着一只毛绒玩具狗,他倒是并不害怕,还笑着跟牙医先生说着什么。
之前躺着看牙,她只能看到头顶的灯和手边的冰凉器具。但是作为旁观者,这画面却没有想象中的吓人,甚至说的上一点温馨。
这孩子长得胖墩墩的,脸颊肉很多,表情又丰富,时不时张大嘴巴,便有些像只小河马。她有些想笑,却又觉得似乎有些对不住这位小病人。
“你这牙齿已经开始发黑了,如果不好好保护,很有可能就变成虫牙了,所以之后要好好刷牙。”牙医先生手里拿着一个模型,仔细地讲解刷牙的正确方式,如每个面都要刷到,牙刷的角度和牙齿的贴合等。
一位穿着职业套装的女士站在一旁,正低头拿手机回复着讯息,听到这里便时不时数落孩子两句,想来是他的妈妈。
这个年纪的孩子都爱吃糖,也不怎么习惯规律地刷牙,所以免不了一些牙齿问题。
小男孩点点头:“我记住啦,不过……如果我完成了刷牙任务,会有奖励么?”
“你这孩子,好好刷牙是你该做的,怎么还跟人家要奖励了?”职业装女士把手机揣进包里,转头对医生说:“小孩子脾气,您别理他。”
牙医笑着摇摇头表示没关系,这孩子偷偷看了他妈妈一眼,没有继续说了。
“这是消炎药,您先去取药吧。”牙医先生将药单递给职业装女士。
等她踏着高跟鞋走了出去,他才凑近小男孩:“你想要什么奖励?”
“医生,你喜欢小动物么?”小男孩从椅子上跳下来,贴近牙医先生身边,带着分享秘密般的亲近。
牙医先生配合地转过头:“还不错,你呢?”
小男孩笑着大力地点点头,但是很快他又垂下头,嘴微微撅起来:“妈妈不让我养,她对这些过敏。”不过他想到什么又开心了起来:“不过,你喜欢就好啦。”
高跟鞋的声音逐渐靠近,职业装女士回来了。
牙医先生抓紧最后的时间,伸出手跟小男孩击掌,发布奖励任务:“你回去好好刷牙,想好要什么奖励,下次告诉我。”
“我一定会的。”小男孩高兴地回答,还兴奋地举了举自己的小胖胳膊。
唐雪年觉得很有趣,忍不住跟着一起笑,隐隐觉得这一幕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仔细想,便看到牙医先生招招手,轮到她就诊了。
这次没有徐栖推她一把了,她走进去站在椅子旁,仍有些忐忑,不知道今天要面对怎样的仪器。
不过有了刚刚那个小男孩的场景,她心里还是多了一些鼓励。而另一方面大概已经是第二次来这次,相比上次还是少了一些陌生感。
她觉得自己像是来见一个不太熟悉的同事,为了要达成健康出席书展的目的,要和牙医先生一起合作,完成治疗的工作。
“牙齿感觉怎么样,这几天还疼么?”牙医先生洗完手,去桌上拿了杯子,走到窗边的饮水机去接水。
唐雪年摇摇头,却突然想到他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又补了一句:“没有再疼了。”
牙医先生此时摘下了口罩,喝了一口水,但杯子仍然挡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但唐雪年却隐隐觉得他有些眼熟,她忍不住想仔细看一看。
牙医先生却已经放下杯子走到了她面前。
这回,没有了口罩的遮挡,他脸部英挺俊秀的轮廓完全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让她无比熟悉的脸。
只不过上一次见到,是十多年前。
第4章 想回到过去
等唐雪年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站在路边,耳边正传来机器的嗡嗡声。
她转头一看,原来旁边是一家咖啡店,年轻的女店员正在做咖啡,传来阵阵馥郁香气,那嗡嗡声正是咖啡机正在研磨豆子的声音。
而她手里的手机,不知何时打开了通话界面,徐栖还在那头说着话,包含“治疗效果”“签售时间”这样的关键词。
她觉得脑子乱糟糟的,便对徐栖说:“我先打车回家,晚点再说。”
挂了电话,她打开打车软件,输入家里地址。
很快,有人接单了,显示离她八分钟的车程。
做完这些,她才慢慢转身,向远处望去。
这个街区种了许多梧桐,入秋后叶子已经黄了不少,枝桠错落,将远处的街景切割出萧瑟的图景。而那间诊所在层层树影后,已经看不太清楚了,只遥遥露出了白色招牌的一个角。
冉云阳回来了。
他们见面了。
他是她的牙医。
她当时太震惊,脑子一片空白,正逢徐栖打来电话,她便赶忙接通,说着:“我先走了,出版社还有事,有人找我了。”就这样快速离开了诊所。
她回忆着冉云阳最后的表情,眉心间显出一点不明显的褶皱,眼睛定定地望着她,嘴角趋于平直。
如果和家里的那张情感剪贴簿做个对比,那应该要归属于不悦,还有些许悲伤。
他为什么不开心,又为什么难过呢?唐雪年想不明白,但是却知道对于这场期待已久的重逢,自己发挥得并不太理想。
她预想中,如果某日重遇冉云阳,应当以嘴角保持三十度微微上扬的笑容跟他问好。
书里介绍这种笑容会给人友好自信的感受,是社交中最受欢迎的表情,为此她对着镜子练习了许多遍,已经非常熟练。
但是当他真的出现在眼前,她却像被突袭大考的学生,脑袋一片空白。
她回顾自己的临场表现,笑容的弧度很生硬,接电话的语速也很仓促,而刚刚跑出来的时刻,甚至有些同手同脚。
显然,她搞砸了。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自己的情绪正在纷乱起伏,她慢慢深呼吸了几下,在脑海里筛选着情绪词。
这是沈医生让她在大脑混乱或者紧张的时刻,做的分析练习,有助于稳定情绪找出应对方案。
过了一会,她在脑海里留下了开心、紧张和恐惧三个词,这是她第一次分析这么复杂的情绪,而且开心和恐惧似乎不应该同时出现。
她想,她的开心,是因为见到了冉云阳,这是确定的,她盼望了很久的。
但是恐惧和紧张呢?是因为看牙么?似乎又不完全是。她忍不住舔了舔牙齿,那里有一个小洞,今天她本来是要去补上这里,但是她却逃跑了。
所以,她是对冉云阳恐惧和紧张了么?
但她的记忆里,冉云阳的脾气一直很好,对她也温柔而耐心,有时候比爸爸妈妈还要好。
不过冉云阳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他的眉毛好像更黑更浓密了,鼻梁还是一样高,脸颊瘦削下去,两侧微微凹陷。
没有小时候可爱了,有点凶,唐雪年在心里评价,不过还是很好看的,她又诚实地在心里补上一句。
而此刻的冉医生,仍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绝想不到自己已经被某位病人盖章定论为有些凶。
他努力集中精神在眼前的病症,虽然刚遭遇病人逃跑的滑铁卢,但是职业素养并不容许他丢下工作不管。
其实他的表情算不上凶,最多有一点严肃,而当少年过度到男人,青涩感退去,成熟的男性荷尔蒙散发出,本就会带一些攻击的威势。
冉云阳的个性温和,很少生气,但是熟悉他的人,就会知道,他的温和并不等同于温柔,他是极冷静而理智的。在他的处事观念里,靠情绪爆发来控制他人的行为,他并不喜欢。
然而,在面对唐雪年的时刻,他大多数展露的,确实是极大的体贴和温暖,所以才给唐雪年形成了他一直便是很温柔的人的错觉。
因此,综合来说,这印象,是唐雪年根据自己个人感官知觉的总结。
虽然不够全面客观,却并无错谬。
***
冉家和唐家本是邻居,但城市邻里间并没有多少交集,因此住了几年,也不过是进出打个照面,并不熟悉。
这关系的建立,起源于一次意外。
冉云阳的妈妈季筱云,是当地市立医院的一位儿科大夫,在某次接诊中发现一位患儿持续咳嗽,脸色发红,却不像普通的支气管发炎。于是她当机立断,安排了CT,果然在主气道发现了异物。
最终孩子做了手术,转危为安,孩子的父母对此千恩万谢,后来得知救命恩人居然就是住在隔壁邻居,更是感叹不已。
这孩子便是唐雪年,她母亲李秀洁更是和季筱云一见如故。
而作为儿科医生的季筱云,很熟悉跟不同类型的孩子沟通。对于唐雪年这类不善交流的小朋友,最好的沟通方式,就是给她足够的安全感,在获得允许后,再慢慢踏入她的世界。
而后季筱云更将自己的大学好友沈清芳介绍给了李秀洁,她主修心理咨询,对自闭症谱系障碍儿童的心理干预,也颇有研究,对唐雪年的状况能给到诸多专业建议。
小时候冉云阳跟着妈妈来过几次唐家,但自从他妈妈因病去世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
而再次来到唐家的契机,是源自即将念高中的暑期,李秀洁的邀请。
那是一个平常的假日午后,冉云阳刚接到了花店送来的鲜花,正在拆包装。
这次送来的是栀子花,这花很娇气,只是被捂着一会,花瓣就有些发蔫打卷。他剥掉外围的一圈,还好里面的花苞还很新鲜,显露出一种玉质的润白,悠然文静。
冉家是常年摆着鲜花的,因为季筱云喜欢家里有生气,所以每周都会从花店订一束送来家里。即使在她去世后,冉家也依然保留着这个习惯。
他哥冉云晖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又不常在家里呆,于是插花浇水的工作便落在了冉云阳身上,不过他倒也喜欢干这事。
冉涛前一天应酬回来的晚,此时补了个觉刚起床,走出来正好看到儿子按着次序醒花、换水、插瓶,倒是做得有模有样。
妻子去世后,为了给两个孩子创造更好的教育和生活条件,他辞去了医院的工作,转去做医疗器械投资。
但万事开头难,冉涛虽然在业内有人脉,但是毕竟做生意和拿手术刀是两码事,起先那几年他忙得甚至顾不上回家。
好在这几年生意逐渐上了轨道,虽然还是免不了常常出差,但好歹能一周能在家待个几天。
冉涛走到冉云阳身边,仔细看了看儿子的插花作品,却发现这孩子其实并不怎么会插花,只是稍微修剪下,就随意放进了花瓶里,不过好在这花新鲜水灵,这一捧高高低低放在瓶子里倒也显得天然意趣。
“云晖不在家,一个人在家里呆着闷不闷?”冉涛倒了杯水,走到沙发坐下。
他的大儿子冉云晖比冉云阳大三岁,今年刚去国外念大学。平时这兄弟俩常一起作伴,突然间只剩下一个,他有些担心冉云阳不适应。
但冉云阳却摇摇头道:“还行,他在家里太闹了。”
他去洗完了手,也倒了杯水喝,鼻尖闻到手指上残留的香气。刚插花时,他嫌这花太香,这时候剩下一点若有似无的味道,倒好闻了许多。
冉涛点头笑笑,冉云晖确实是个话唠,不过没了这闹腾的声音,他倒是觉得家里太安静了。他又问了问儿子在学校的情况,冉云阳一一答了,在这方面他一向不需要家长费心。
冉涛又想起邻居家拜托的事,说道:“爸爸想跟你商量下,隔壁李阿姨想请你假期里去陪陪雪年,她开学也要去你们学校念高中了,想让她先适应一下跟同龄人的相处。”
冉云阳依稀想起唐家有个很安静的女儿,他记得妈妈很喜欢这个孩子。
接着从冉涛的讲述里,他才开始了解唐雪年。
唐雪年在两岁时被诊断出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当然这是后来西方命名的病症,在国内这被称为自闭症谱系障碍。这个病在外表看不出来,但是当和人进行互动便会显出格格不入来。
虽然随着心理干预治疗的进行,她已经和人可以正常交流,但话还是不多。而之前她一直在特殊学校进行学习,但是唐家父母还是希望孩子可以进入常规学校学习,而后像普通人一样考大学,进入工作,安安稳稳地度日。
于是唐雪年的父亲唐旭便通过人脉联系了市里口碑不错的几所高中,经过摸底考试,唐雪年考得不错,整体达到了入学的成绩要求。但要进入普通高中就读,成绩只是第一步,能否适应跟同龄人群相处,才是让唐家父母最担心的地方。
因此,李秀洁便在沈医生的建议下,来到唐家求助。
冉云阳在育阳一中读书,而他们两家也是知根知底,她知道冉云阳是个好孩子,便希望在暑假里,两个孩子能够相处看看,帮助唐雪年建立起同龄人的相处模式,为开学后的人际互动打打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