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形的尾巴摇晃了下,强忍着没有相认,语气却不由自主兴奋起来。
“我是申宁!”
她主动道:“申公豹的申,安宁的宁!”
在小伙伴把垃圾堆外的她捡回家后,是谢爷爷给她取的名字,叫宁宁。
谢爷爷微怔,察觉到她的友好,心情也放松了些,“多谢申同志,今天救命之恩,我记住了。”
他缓缓站起来,手撑着后腰,皱了下眉,不由自主轻吸了一口气。
旁边的年轻人从刚才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听见他呼痛,急忙扶住他,“是不是伤到腰了?”
谢爷爷摇摇头,“没事,没事,”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
他年轻时本就不擅劳作,这几年虎落平阳,更是没少受罪,腰伤就是这些年落下的病根,刚才拉着小伙子逃得太着急,一时间狠狠扭到了。
他轻嘶一声,勉强直起了腰。
年轻人更急了,“你前阵子刚扭过腰!走,我快把你背回去。”
他想把谢爷爷背到背上,但他体型清瘦,也不知道是腿软还是力气不够,不止没背上去,还险些把他摔到。
谢爷爷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小宋,我自己能走。”
不远处,民兵队几个人已经绑好了野猪,准备扛起来时,一转头发现申宁跟两个农场的人在一起说话。
刘宝志吆喝了声,“申宁,走啦!”
申宁却摆摆手,“我先去农场!”
她伸手拉住谢爷爷,“我背你回去,”说着,轻轻松松把谢爷爷背了起来,看向呆若木鸡的年轻人小宋。
她抬抬下巴,“带路!”
她出手的速度极快,等谢爷爷反应过来时,已经在她背上了。
感觉到小姑娘单薄的脊背,他尴尬万分,想要下来,“不用不用,申同志,我自己走!”
申宁才不听他的,她给小宋使个眼色,他迟迟反应过来,慌忙指路。
“这边,我们住这边儿!”小宋急忙道,生怕申宁这个能帮忙的不干了。
申宁便跟着往外走,经过民兵队时,她不忘提醒了一句,“记得把我那份肉留下来。”
因为民兵队出力多,所以他们可以多分些肉,而申宁又是他们中分到最多的。
刘宝志看着申宁背着老人走过,瞠目结舌。
三熊看着他们下山的背影,啧啧称赞,摇头道:“申姐真是心善!”
刘宝志赞同地点头,却忍不住嘀咕:“连肉都顾不上了,真是一年比一年心眼好啊。”
民兵队几人嘟囔几句,也雄赳赳气昂昂的抬起野猪往山下去了。
他们扛着重物,速度慢,很快就看不到申宁的踪影了。
而申宁往山下去,忍不住问:“你是什么时候来农场的?”
谢爷爷一愣,小宋也一愣,不知道她在问谁。
小宋迟疑着道:“我是去年冬天的时候来的,老谢是今天春天,四月份的时候来的。”
申宁歪歪头,顿时想起了谢温时,他也是今天春天来红江沟插队的。
他知道谢爷爷在这儿吗?
小宋见她神色犹豫,还以为她是在嫌弃他们是农场里的改造分子,心情一黯,不再说话。
他默默带路,直到他们进到了农场的范围。
见到小宋空着手回来,有个人上前质问:“你们砍的树呢?”
农场劳作艰苦,他们最近的任务就是砍树开荒,还需要把砍好的大树背下山,要是完不成任务,就没饭吃。
小宋嘴唇嗫喏了下,还没说话,那个人却看见了他背后的申宁。
她半边脸都是干涸的血,身上全是血和草屑,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以为这是农场里的人摔倒了,厌恶地扫了一眼,手在鼻子前扇了扇,“哪儿弄来的一身血味,熏死人了!”
申宁扫他一眼,微微眯起眼,这个人,要是她没记错的话,是四平农场里的一个小队长,叫王伟。
王伟又看了眼被背着的谢爷爷,厌恶的神色更重了。
“你们这些老不死的,干活不行,砍点树也费劲,真是活着就浪费我们农场的粮食,”他讽刺了一声,咂了口手里的旱烟,烟筒冒出的烟,正好喷在申宁面前。
农场这些人都是有罪名才进来改造的,一向唯唯诺诺,怕再闹出事来,所以王伟虽然只是个小队长,却也能在里面作威作福。
他习惯了这帮人的沉默忍耐,小宋低下头,谢爷爷也沉默不语。
申宁却忍不了。
她回身,把谢爷爷推到小宋怀里,“扶好了。”
小宋一愣,下意识扶稳人,便见申宁一把揪住了王伟的衣领。
“说谁老不死呢?”她怒气冲冲,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王伟一愣,手里的烟枪就要砸到申宁头上,“你干嘛!信不信我向上面举报你不好好改造!”
农场里的人最怕这句话,但申宁不怕。
她一把夺过他的烟枪,面不改色一掰,看着没用力,黄铜的烟枪却像泥土一样被掰弯。
硬直的金属,被硬生生拧成了麻花。
王伟瞪大了眼,“你!”
他看着自己的老烟枪被扔在地上,发出“哐”一声脆响,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申宁的脸。
不对,怎么有点眼熟?
来不及辨认,申宁已经拎着他的领子,拳头紧握,照着他的脸颊来了一拳!
她没用力,但对于王伟来讲,感觉脸颊的骨头都要被打碎了。
他脸被“砰”一声打歪,不敢置信地刚转过头来,又被一拳头打回了原位,在他剧烈晃动的视线中,猛地对上申宁狠厉的眼神。
他眼睛猛地瞪大,突然认了出来。
“申——”他想要喊出她的名字。
申宁权当听不见,把这个王伟痛打一顿。
到最后农场场长赶来的时候,王伟已经脸颊青肿,说话都不清了。
“你干啥呢!”农场场长大喊一声,看着申宁身上脸上的血,却不敢上前。
他以为这是她把王伟打出的血。
申宁出了点气,手掌一松,被提着领子的王伟登时疯狂后退,躲到场长身后。
他手指哆嗦着指向申宁,“她得(打)沃(我)!”
农场场长听清他的话,后退一步,才指着申宁板着脸斥道:“你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小宋睁大了眼,刚想上前解释,就见申宁抹了把自己脸上的血。
她语气无畏,指着王伟道:“他骂我活着浪费粮食。”
虽然王伟说的不是她,但谢爷爷当时在她背上,跟骂她是一样的。
王伟瞪大了眼,疯狂辩解,“沃(我)末(没)哦(有)!”
他还想再说,但已经被懒得听的公社场长打断了。
他直接对申宁道:“你这种行为的性质很恶劣知道吗?公然袭击领导,说!你叫什么名字!”
其他大队的人很少在农场出现,所以,农场场长先入为主,也认为申宁是农场的人。
小宋想说话,却被谢爷爷拉了下,他低声道:“她打了野猪。”
小宋恍然明白,闭上了嘴。
和一头几百斤的野猪相比,这么多肉,打个人算什么。
申宁面对农场场长的质问丝毫不慌,语气坦然得仿佛刚才动手的不是她,“申宁。”
短短两个字,农场场长竖立的眉毛骤然缓和下来。
他的情绪迅速地由愤怒转化成亲切,眼角挤出皱纹,笑意恰到好处,“是申同志啊。”
他鼻子动了动,从刚开始的惊吓里理智回归,便闻见了空气里一股野猪腥气。
他咽咽口水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手,“你们民兵队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哎呦,怎么就你一个人?刘队长他们呢?”
申宁想了想,勉强和他握了个手。
农场场长立即掏出手帕递给她,嘘寒问暖道:“这脸上咋这么多血呢?不会是受伤了吧?快擦擦。”
申宁嫌弃他的手帕,皱着眉,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
她随手抹了把脸,再清楚不过农场场长的想法,指了指山上,“他们架着野猪走得慢,还没下来。”
农场场长狂喜,“野猪啊,诶,我这就派人去接!”
说完,哪还顾得上一旁的王伟,立刻转身,去找人接野猪准备吃大肉了。
王伟不敢置信,申宁朝他一扬拳头,他浑身一抖,捂着脸便跑了。
她转过身,对上小宋和谢爷爷惊叹的眼神,有点得意。
“走,你们住哪儿。”
……
这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大概还在山上砍树,里面空无一人。
申宁进去,感觉和明亮的屋外是两个世界,几平米的小屋没有窗,一张炕就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里面阴冷、暗淡,连光都照不进来,散发着一股陈年腐朽的气味。
她鼻子灵敏,下意识屏住呼吸,“你们就住这儿啊?”
小宋真是境遇糟糕、情绪敏感的时候,他一愣,以为是她嫌弃。
谢爷爷却温声道:“嗯,我们都住这儿,简陋了点,申同志凑合坐一坐。”
申宁把他放在炕边,抬起头,皱着眉打量着头顶斑驳掉皮的黑色土墙,“这房子看着建了好几十年,不会塌吧?”
谢爷爷和小宋都没有回答,因为,这个房子就算塌了他们也得住。
这不是他们有资格挑选的。
小宋虽然觉得外界的人应该看不上他们,但是,对于眼前这个帮助了他们的申同志,还是很感激的,“申同志你坐,我去给你烧壶水喝。”
说完,便背过身走了,背影颇有点落寞的感觉。
谢爷爷看着他离开,摇头一笑,转头对申宁道。
“今天的事得再谢谢你,不然,我和小宋说不准已经死在山上了。”
那么一头凶猛的野猪,他们碰见,不会有一点存活的希望。
申宁摇摇头,心里的庆幸比他更多,她嘟囔道:“还好我上山打猎,遇见你们了。”
不然,就救不了爷爷了。
这话听在谢爷爷耳中,便是这姑娘心太善了。
他心里有些感慨,没想到,几个月没感觉到的善意,在一个陌生姑娘身上感觉到了。
他心底发暖,缓缓道:“现在我在农场,除了一声感谢,也没什么能报答申同志的了,”说到这里,他顿了下,心中苍凉更重。
顺遂一生,有恩必报,没想到在耳顺之年落到了如此境地。
救命之恩,他都拿不出任何东西回报了。
申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浓浓暮气,好像丧失了对生活的期望。
可是,她记忆里的谢爷爷分明是积极又明朗的性子,从来不为烦心事头疼。
她有点局促地把手放在膝盖上,“你怎么来这里的?”
她语气带着只有熟人才能听出的亲昵,但谢爷爷第一次见她,并没多想。
他听见这个问题,沉默了下,“被人举报来的。”
这个农场里的人大多是被举报来的,各种罪名压在头顶,所以,才挣扎不得,任人鱼肉。
申宁的眉毛竖起来,她知道这个农场的日子并不好,辛苦干活,还吃不饱饭。
她刚要开口,小宋便端着搪瓷缸进来,他脸上沾了点泥灰,清秀的脸上有点狼狈。
“申同志你喝,”他有点局促地双手递上搪瓷杯,“我刷干净了的,你放心喝。”
申宁歪歪头,觉得这个小宋和谢温时有点像,都很白净,一看就是读书的料子。
她接过搪瓷缸喝了口,“谢谢你呀。”
在谢爷爷面前,她尖锐的爪牙全部收敛起来,语气轻快,真像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了。
小宋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脸颊一点点红起来,坐在一边不说话了。
申宁继续和谢爷爷说话,“你的腰感觉怎么样?”
谢爷爷摇头,手扶在腰后,“老毛病了,等会儿拿热毛巾敷一敷就好了。”
小宋红着脸也不忘反驳,“哪里会好,你的腰痛每天都犯,上次给钱想让王伟带点药,那点钱还被他私吞了。”
所以,刚才看见王伟被打,他心里才那么痛快。
申宁眼睛微眯,“他吞你们的药钱?”
谢爷爷叹了声,摇头道:“他是小队长,在农场这一片,还是有点权利的。”
申宁却“呸”了一声,她气鼓鼓怒道:“他要不是有个在公社当副社长的亲戚,哪能当什么小队长!”附近知道这王伟底细的人,就没有看得上他的。
小宋一愣,好像突然明白了王伟在农场的地位。
怪不得,下头的人都捧着他,但像是刚才的农场场长,有了猪肉就忘了他,态度十分敷衍。
申宁想到王伟欺负谢爷爷,便气得怒火急升,觉得刚才给他的教训还不够。
她心里想着怎么报仇,但当务之急,还是谢爷爷的腰伤。
“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申宁补充一句,“我晚上可以偷偷带你去医院!”
她悄悄地把人带出农场,不会有人发现的。
谢爷爷一愣,小宋也愣了。
他眼睛渐渐亮了起来,真有些意动,“老谢——”
谢爷爷却摇头,眼神温和地望向申宁,“去医院这些地方都是需要介绍信的,但我在农场开不了,”农场是绝不会为了他们这种人,请医生来的。
申宁这才想起来,现在没有介绍信寸步难行。
她脑袋耷拉下来,暂时放弃了这个想法,扫了眼大通铺,突然问:“你们这个屋里住几个人啊?”
谢爷爷:“除了我们两个,还有一个。”
申宁歪头,“这人靠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