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红漆桶放到小学的操场上,便去申宁家找人,还没到门口,便听见申宁的笑声。
她声音清脆,笑起来也像摇晃起来的玻璃风铃,“你手好笨啊!”
宋雪洁脚步一顿,小心翼翼走到门边,还没敲门,便听见申宁的声音。
“诶,好像是宋雪洁来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门便应声而开。
申宁站在门里,一头乌黑茂盛的头发披散着,只在上端编了辫子,大半头发散在脸边,衬得面颊白皙通透,像剥好的新鲜荔枝肉。
辫子那段被谢温时握着,他一手拿着把木梳,正看着宋雪洁。
手腕上,还套着两个带小黄花的黑色头绳。
虽然没什么表情,但她总有种打扰了人家的感觉。
她讪讪道:“是大队长让我找谢同志,说看看怎么给小学墙上刷标语。”
申宁转头,“你要去刷标语啦!”
她想把自己的头发扯回来,谢温时手好笨,编了半小时都没编好。
谢温时把她的脸转回去,固执地握着她的头发,“马上就好。”
他转而看向宋雪洁,“等我给他扎好辫子就去,可以吗?”
宋雪洁忙不迭点头,“那我先去小学等着!”
说完,她便一溜烟跑了。
谢温时关上门,把申宁拉回板凳上,握住她的肩膀往下按,“坐好。”
申宁仰起脸,试图让他放弃这个辫子,“我都坐了好久了!”
“这次我们换个简单点的,”谢温时坚定道:“三股辫我肯定会。”
他把她的头压下去,经过刚才一通动作,勉强编了十公分的辫子又松散开了。
他索性拆开辫子,重新拿梳子梳顺她的头发。
申宁头发茂密,一只手都握不太住,他认真地一下下梳着,一定要亲手给她编出一个辫子。
申宁两手托着腮等着,看着面前的塑料镜子。
镜子里是她的脸,再往上,还能看到谢温时的下巴。
他手指白皙修长,骨节清晰而不突出,食指带着薄薄的握笔茧,勾住她的黑发,显得更加漂亮。
申宁的注意力渐渐转移到他的手上。
她看着这样一双手在她的头发间穿梭,不算快,有些笨拙,可还是很好看。
三股辫可比刚才谢温时尝试的多股辫容易多了。
花了三分钟,他就编出来了一条还算像样的辫子。
谢温时松了口气,把手腕上黑色带着黄色小花的发绳缠上去,辫子固定住。
他转到申宁面前,捧住她的脸往左转转,又往右转转,观察着他辛苦编好的辫子。
他编得有些松,好在申宁头发柔顺发亮,发间一点小黄花,利落又清新。
她的脸被他捧得嘟起来,他顺势捏了捏。
申宁打个哈欠,“还有一边没编呢!”
他忙活这么久,也才编好她右面一边的辫子。
谢温时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让她看镜子,“我很快就能编好了。”
他回到申宁身后,握住她左边留下的长发,继续刚才的工作。
这次花了两分钟,他就编好了这边的辫子,头绳紧紧扎上去。
申宁以往都是胡乱编一个大辫子,今天头一次编两个,不由得对着镜子看了看。
她拉了拉自己的辫子,辫梢上的小黄花颜色鲜亮,是春夏会开的花。
她有些惊奇地左右看看,然后抱住谢温时的腰,“下次还给我编!”
谢温时心头欢喜,却故意捏住她的耳朵,“刚才谁说我手笨的?”
“哪里有人嫌你手笨,”申宁翻脸否认,又笑嘻嘻蹭他的腰,“你编的比我编的还好看!”
那是因为你编得差,谢温时心想。
总共不花半分钟,这么长的头发随便编两下就捆起来,能好看就怪了。
他把她的脸从自己腰上摘下来,放下梳子,“我要去小学,你要不要一起?”
刷个标语而已,可以带申宁一起的吧?
申宁用力点头,不忘揣一把松子,“去!”
两人一起去红江沟小学,路上遇到不少人,纷纷夸起了申宁的辫子。
“哎呦,今天怎么还特意打扮了?这辫子真俊!”
申宁把自己的辫子和新头绳炫耀回去,等到小学时,十分心满意足。
宋雪洁正靠在围墙上对着纸条细看,见到申宁,颇有些惊讶,抿嘴偷笑。
谢知青看着斯文严肃,没想到还会有这个时候——非得给对象扎辫子。
谢温时面不改色,看了看那桶红漆,“大队长让刷什么标语?”
宋雪洁把手里的纸条递过去,“就是这几个。”
谢温时接过来一看,就是如今民众里最流行的那几句。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
“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他点点头,又问道:“大队长说怎么刷了吗?”
宋雪洁摇头,“让我们商量着来。”
这一看就是上面的要求,只要标语端正地刷上去就行,要求不高。
谢温时扫了眼红江沟小学外的围墙,最高处只有一米五多,墙面还算平整,应该比较好刷。
说起来,他以前只见过标语,但自己还没刷过这种大字呢。
谢温时和宋雪洁商量起来这个标语该怎么刷,申宁嗑着松子,在旁边溜达,十分自在。
没一会儿,谢温时便挽起了袖子。
这红漆味道有些刺鼻,他拿刷子搅了搅,站到一面墙前,“这里?”
宋雪洁点头,“我觉得这里就挺好。”
刷标语不讲究什么书法,要的是横平竖直、端正清晰。
谢温时把这句标语的每个字位置和大小都定好,又离远了观察,毕竟一旦刷上去,这红漆可就盖不住了。
他们刷标语,申宁便在后边看着,努力分辨出每个字的意思。
谢温时给她的私下扫盲工作还是有用的,起码申宁能认出大多数字了。
她一字一顿,“农、业、学、大——”突然卡住。
后面这个字比划奇多,又复杂,谢温时一笔一划精细的写完,松了口气。
他回头笑道:“这个字是寨,寨子的寨。”
申宁歪头,“是什么意思啊?”
“大寨是晋省大寨公社的一个大队,他们在石山造田,蓄水种地,宣扬的是艰苦奋斗的精神,”谢温时把刷子浸到红油漆里,指着墙面上的硕大红字道。
“这是让我们经过的人也学他们的奋斗精神。”
申宁恍然大悟,笑盈盈看他,“我记住这个字了!”
虽然不会写,但是她记住这个“寨”字的形状了。
谢温时轻笑一声,“嗯,很厉害。”
宋雪洁拿着小纸条站在后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心中颇为惊奇,这两个人的相处,好像和她见过的对象都不一样。
很亲昵,很自然,空气仿佛都浸了蜂蜜那么甜。
谢温时很快就刷好了几个标语,提醒宋雪洁,“这个还没干,得看着别让人碰,不然容易蹭掉。”
宋雪洁连连点头,“我记着了,谢谢谢同志。”
谢温时笑笑,朝申宁招招手,“走了,我们回去。”
申宁小跑过来,往他嘴里塞了一个松子,“这个裂了缝,我直接扒出来了!”
谢温时揉揉她的头顶,两人不紧不慢走远。
宋雪洁看着两人相携离开,心中突然涌现一些羡慕。
她摇摇头,叹了一声,左手油漆桶右手刷子,去找大队长,“小学的标语刷完了。”
“还剩了这么多油漆啊?”大队长低头一看,油漆桶还剩了起码一半。
这漆是公社批下来的,不能浪费,他想了想,又给她安排了个活儿。
“宋知青,你去把咱们大队粮仓外面刷几个标语,再随便转转,把这桶漆用完,别浪费了。”
宋雪洁犹豫了下,还是点头,“好,我这就去。”
谢温时刚刚回去,她看看手里的油漆桶,决定自己把剩下的刷了。
宋雪洁先去找到大队的粮仓,这是个很高的房子,秋收后的粮食似乎会堆放在这里。
她仰头一看,这么高,标语刷得太低了肯定不好看,只好又去借梯子。
大队家家有地窖,有木梯子的不在少数,宋雪洁想了想,回到孙家去问。
她问孙大娘,“大娘,家里有梯子吗?”
“梯子?”孙大娘一愣,“有啊,你要那玩意儿干啥?”
宋雪洁便把自己刷标语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孙大娘眼珠一转,回头喊了一声。
“元义!元义!你快出来!”
孙元义穿着背心从屋里出来,“怎么了妈?”
孙大娘笑眯眯地推了他一把,“咱家梯子在地窖里,你快去给小宋拿出来,她要用。”
孙元义一怔,下意识看了宋雪洁一眼。
宋雪洁猝不及防和他对视上,赶紧低头,脸却悄悄红了,整个人都局促起来。
孙元义抿紧嘴唇,“我去拿梯子。”
他打开地窖,直接把底下的梯子拽上来,宋雪洁想接,却被他避了过去。
“这个沉,我给你送过去。”
孙大娘心想这小子上道,笑眯眯道:“他劲儿大,就让他拿,你们俩快去吧。”
宋雪洁犹豫了下,这才往外走。
她一路上沉默着,孙元义也没有开口,直到走到粮仓旁边。
宋雪洁站定,小声道:“你就把梯子搭到这里吧。”
孙元义放下梯子,找了个角度放下,主动道:“你要上去刷标语?”
宋雪洁点头,“刷得高一点比较好看。”
她小心翼翼搂着衣摆,把刷子蘸上油漆,便准备往梯子上爬。
因为第一次爬梯子,她有些笨拙,生怕自己摔下去。
孙元义看在眼里,眉头微皱,上前按住了梯子腿儿,拿过她的刷子,“我帮你扶着。”
这梯子有些摇晃,宋雪洁的确有点害怕,便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爬到上面第二阶,这才伸手,“你把刷子给我吧。”
孙元义把刷子递给她,看着她一手扶着墙,一手往墙上刷,手还有点发抖。
他忍不住勾唇微笑,“要不要我帮你刷?”
宋雪洁“啊”了一声,下意识转头。
“我上过初中,后来去部队也是进修过的,”孙元义笑了声,“标语这几个字我还是会写的。”
宋雪洁觉得自己被他调侃了,咬着嘴唇摇头,“我自己来就行。”
她坚持自己来,孙元义也没强求,只是帮她按住了不稳的梯子。
这梯子是最普通的那种,上端抵着竖直的墙面,前几阶离墙太近,人脚踩着都很局促。
宋雪洁小心翼翼站着,刷好了一个标语的大字。
刷一个字,就得换一个地方。
她小心翼翼爬下梯子,脚踩到实地上后,才松了口气。
孙元义把梯子往右挪了半米,道:“这梯子恐怕好几个月没用,可能钉子松了,要不要我先回去钉一下?”
宋雪洁摇摇头,“太麻烦了,总共就几个标语。”
她觉得有孙元义扶着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递给他刷子,又往梯子上爬。
两人这么协助着,宋雪洁绕着粮仓转了一圈,除了正门那面墙,剩下的都刷了一个标语。
正面有门,空间窄很多,她决定写两个短句的标语。
孙元义把梯子架上去,用手扶住,“上来吧。”
宋雪洁小心翼翼往上爬,等到上面,却发现第二阶的位置她只能够到门的上边。
总不能把标语一半刷到门上。
她犹豫一下,决定再往上爬一阶,这样,她就到了最高处。
脚下只有一根晃荡的木头,她十分没有安全感,想快点刷完下去。
她侧头,伸出手,“孙同志,我想要刷子。”
孙元义弯腰,把刷子均匀地蘸上红油漆,递给她,“宋同志,你小心点——”
话音戛然而止。
宋雪洁只听见脚下“咔嚓”一声响,脚下的木头应声下滑,她猝不及防,直接掉了下去。
孙元义眼睁睁看着她从高处落下,手里刷子一扔,掉进油漆桶,溅起艳红的点子。
他张开双臂,稳稳地接住她。
宋雪洁以为自己今天肯定要摔到了,吓得双眼紧闭,没想到,腰后却被人死死握住。
她下坠的落势一缓,腰被握得生疼,却没有全身摔在地上的剧痛感。
被人接住了。
她慢慢睁开眼,便对上了孙元义黑色的眼,眼神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没事了,”他轻声说,语气平稳而坚定。
孙元义微微弯腰,松开手,宋雪洁才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踩到实地上。
她有点恍惚,看着他的脸发呆。
孙元义去检查梯子,最上面那一阶彻底脱落,钉子已经断了。
他摇摇头,“这梯子暂时不能用了,宋同志,要不这里先不刷了吧?”
他转过头,便对上了宋雪洁怔怔凝视着他的眼。
孙元义也一愣。
等反应过来自己盯着别人时,宋雪洁已经看了他不下半分钟,她脸颊缓慢地变红,移开目光。
她小声道:“谢谢你,孙同志。”
“没、没关系,”声音出口,孙元义有些懊恼。
怎么还结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