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妍旎不得提起心神,再全身心地去想这局对弈应该如何应对。
但这次,宁子韫很快就露了颓势。
宁子韫执着黑子落下时的表情,是那般的认真肃然。但是他黑子落下的位置,却是顺着宁妍旎的意去走。
那木画紫檀棋盘的纵横道上,宁子韫不再像之前,把她往危路上迫。
甚至,宁妍旎在察觉他异样时,有意走错了几步路,宁子韫也似没看到她的错一般。
宁妍旎都没有怎么还击,就这样推拉了几十步子的棋之后,她就取得了这场对弈的告捷。
这么明显的相让,这么彰昭的反常,太后方才说过的话,字字句句又响在宁妍旎耳边。
而宁子韫也开了口,“你胜了。”
宁子韫的话语之间,满是心服情愿。他认真地与她说着,“你胜出了。这场对局,我本是发起的人,但是你才是胜者。”
他说得讨好,像是在说这盘棋局,又像是在说现在的他和她之间。
说不出为什么,宁妍旎心底里涌出了一种热灼的酸楚。
若是在宁子韫幼时,有人教着他,有人爱着他,他是不是之前就不会那般行差踏错,成为如此一个她嫌憎痛恨的人。
但是没有再多的如果。
这里的风实在太大了,宁妍旎的声音都有些被吹散了,她说道着,“宁子韫,到此为止罢。”
◉ 第七十六章
透过楸树梢落下的日华, 映得月白连云纹的袍服温煦,也衬得宁子韫的隽脸多了几抹罕见的柔和。
时辰的流走都变得缓慢了,微风盘旋轻拂游走。
宁子韫的目光中霜凉尽褪, 他像是没听到宁妍旎说什么,还问了句, “累了吗?”
听着他有意轻缓的声音, 宁妍旎沉默了。她最后只摇了摇头, 没有和他再说些什么。
宁妍旎回了承禧宫内。
宁子韫还不走。
宁子韫跟进了殿。看着宁妍旎放下了杏子, 他抱起对他满脸敌意的杏子,赖着薅着杏子的毛,直到承禧宫传了晚膳。
他就在殿内明晃晃地坐着, 负责一应事务的卢嬷嬷见到了, 自然是让膳房多传了膳食,也多上了一份银碗筷箸。
宁子韫挨着宁妍旎身旁的位置坐在了膳桌前。
承禧宫的膳桌没有御和殿的膳桌那般大, 但是桌上传的膳食还是摆了八珍玉食。
宫人都被挥退了下去。
膳桌上,栗枣糕和糖蜜糕放在旁侧, 宁妍旎跟前摆的是漉梨浆和柏叶金苏汤,她惯是喜欢甜食和汤水。
有了宁子韫的到来,今日膳房多传了五味杏酥鹅和羊大骨那几道荤食,统统往宁子韫跟前摆。
宁子韫的眼神本来想望向宁妍旎, 但一想,怕她吃不下, 还是看向了她面前的膳食, “这酥鹅,味道尚行, 你试试。”
说话间, 不等她拒绝, 便夹了一筷箸的五味杏酥鹅到了她的银碟之中。
见宁妍旎望着,宁子韫抿唇多解释了一句,“这筷箸,干净的,我没用过。”
他应该也是没为人布过菜,布完菜后,他竟就眼巴巴地等着她动筷。
杏酥的味道盖过了鹅肉,五味佐料闻着清鲜。
被他灼灼的目光看着,宁妍旎舀完最后一口柏叶汤,终于用筷箸夹了起来。
宁子韫倒是有些显得心满意足,他也重新拿起了手旁的筷箸,一边与她说着话,“今日你去慈宁宫了。”
这事他当然会知道。
在宫城中发生的事,事无巨细,都很难躲开他的耳目。况且是她的事,宁子韫就更加看得紧了些。
在听到宁妍旎去了慈宁宫时,宁子韫心里其实挣扎了许久。他很想直接过去带走宁妍旎,不让她听那人的只字片语。
但到了慈宁宫前,他的脚步却又定在了那道宫门前。
宁妍旎不知宁子韫当时的郁结。
她只知,反正宁子韫也没听到她们在说什么。宁妍旎鼻尖轻应了一声,权当回答了现在宁子韫的问话。
宁子韫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有没有为难你?”
宁子韫话里的“她”,只能是指太后了。
宁妍旎觉得口里的杏酥鹅只是闻着香,但是真正嚼起来,却还不如汤水有味道。
她缓慢地咽下了那块酥鹅,才避重就轻地回答他,“谁的为难,能跟你对我的为难比。”
对宁子韫这样类似关心的话,宁妍旎还不是很能适应。
宁妍旎这后来很难拿准宁子韫的话语。
她发现,但凡她只要提起之前的事,宁子韫就不会接着说回刚才的话头。
果然,宁子韫听了她的话之后,手上的筷箸明显一滞。
两人之间静寂了一会,宁子韫才重新又夹了块糖蜜糕给宁妍旎。他重新开了口,“对不起。”
“其实我并没有让人布菜的习惯。之前在御和殿,那般为难了你,是我混账。”
宁子韫说完,倒像是有些不自在。
他刚夹了块糖蜜糕给宁妍旎,现在说完之后,又夹了一块栗枣糕叠到了她的银碟之中。
两块糖糕就这样占据了宁妍旎面前的银碟,让她一时下不去筷箸。
如果宁子韫还是像之前那样对她恶言恶语,宁妍旎说什么都不为过。
但偏偏就是现在的他道起了歉,让宁妍旎觉得反唇相讥之后,自己竟也没有丝毫的快感。
尤其是今日,太后跟她讲的那些往事,让宁妍旎想起了上次。她齿冷地说着生母嫌憎的小孩如何自处时,那会宁子韫脸上的情绪,极其复杂难辨。
宁妍旎想,她确实是不能等到盛夏时再走了。
用完晚膳,宁子韫没再多说什么,就离开了承禧宫。
接下来的数日,宁妍旎没等到阿棠先回来,阿栀在旁一直安慰着宁妍旎,“阿棠要是在这,肯定也不希望小姐为了她而把事情耽搁了。”
杏子在她怀里也跟着一直在轻吠。
春夏即将交替,谷雨时分到了。
雨水终日绵绵不断,气温却是愈发暖了起来。
承禧宫院中的楸树被雨水洗得更绿,院内的地上落满了被雨打风吹的楸叶子。
在这个雨生百谷的时令里,太后的懿旨悄然下来了。
太后的懿旨不涉前朝,只管后宫。宁妍旎是要唤太后一声母后的,她的亲事,太后的懿旨自然是理所应当的。
太后的懿旨直接传了承禧宫,太常余府,中书令府,还传了数位诰命夫人,让她们到时陪帮着长公主。
这一下,就算懿旨没在朝上宣读,也几乎是半个朝堂的臣官都知道了太后赐婚长公主和户部尚书一事。
谁也不知道,这个平日闷声不响的太后,竟然还有亲自出面赐婚的时候。
连太常太卜需要占的吉日,太后也事先让他们卜占好,直接懿旨上便落定了那日子。
户部尚书余还景府上,在接到这道懿旨之时,便在府门前换上了簇新的大红纱笼。
朝堂上不知内情的大臣,听了此等喜事,已是准备备上大礼,届时登门庆贺。
宁妍旎在接到这道懿旨时,心绪也十分地波动。
但她还是注意到了前来传旨的这宫人,身旁跟着的并非是宫城的禁卫军。
传懿旨的宫人也朝着宁妍旎行了礼,“长公主,余大人说,懿旨会一齐送抵各臣府邸,长公主不需要挂心。”
“长公主这段时日,在承禧宫怕是会紧张,不若可以前往慈宁宫小住段日子。”
“太后那边,已为长公主收拾好了侧殿。在长公主出嫁前,太后也好与长公主最后母女之间再诉衷肠。”
太后与宁妍旎之间,有什么母女情好述的。
一想便知,这是为了让她最后避开宁子韫,才找出的说辞。宁妍旎当即点了头,便让阿栀去收拾下东西。
接到懿旨不过两刻。
传懿旨的宫人刚离开,阿栀才着手准备东西,宁妍旎此时最不想见的人就来到了承禧宫。
外头的雨此时还未停歇。
宁子韫到了承禧宫内时,身上苍色的袍服已经被雨水晕濡成了炭灰色。
他走来到她面前,带来一股湿冷凉意的风。
宁子韫在知道这道懿旨的内容时,送懿旨的人都已经出了宫门之外。
先前宁子韫曾无数次想过,余还景和宁妍旎在绥春台时,两人单独说了些什么。后来余还景和宁妍旎去踏青时,他们两人又单独说了些什么。
宁子韫心里其实一度是妒意横生,他很羡慕余还景能这么心平气和地和宁妍旎在一起说话。
但他却未想过,宁妍旎和余还景他们两人的情意。已经到了联合起来糊弄他,搬动太后请下懿旨赐婚的地步。
宁子韫不太相信。
他看着面前的宁妍旎,因着他突然的到来,脸上的神色就变得有些不好,她的脚步还往后退了一步。
阿栀刚要上前,却被宁妍旎用眼神制止了。
不过一息,殿内的人就都退了出去。杭实面色也很不好,他制住了担心的阿栀。这事情,他们谁也插不上手的,杭实伸手把殿门阖上。
天色其实尚早,但是因为下雨,天也显得雾蒙蒙的。殿门阖上之后,殿内的光线就愈发暗了下来。
“这么多日过去了,你应该也已经腻了罢。”宁妍旎受不了这么久的死气沉沉,她先开了口。
这是他们最先开始说好的,等他腻了,解了心里的恶念,他们就一别两宽。
那时也说好了,最迟也是半年。
宁子韫听了她的话,心底的涩意和怒意更是横生。
他不信她不知道的。他不想理会宁妍旎的这句话,宁子韫此时只想知道,“你是为了避开我,才答应了太后的赐婚,是不是?”
现在宁子韫怎么会猜不到,太后上次召宁妍旎去慈宁宫,肯定就是为了赐婚这件事。
若是宁妍旎当时没点头,这道懿旨应该也就不会下来了。
宁子韫现在已然不去想更多的事,他一手抓起了宁妍旎的腕子,不让她再往后退去半分。
宁子韫接着问着,“你对余还景并无意,对不对?”
他的咄咄逼人很是强势,灼鸷的热息愈来愈近。但宁妍旎最不想回答的,也恰是这个问题。
“那你呢,宁子韫。”宁妍旎说着,“先前说好的半年之期也快到了,你真得会如约放我走么。”
宁妍旎几乎很是肯定。
宁子韫高大的身影罩在她身前,听了她这句话之后,便是明显地一滞。
“所以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一直受这样的磋磨。”宁妍旎试图平静地劝服宁子韫,“放过我,让这些事都过去。”
“宁子韫,你知道的,莫说是只余下两个月的时间,就算是十个月,二十个月,我们之间,难道还会有什么不一样。”
能这样结束,宁妍旎觉得,这样就算是她和宁子韫之间最好的完结了。
有时她也觉得她很无力,既杀不了宁子韫,又不想用什么感情去折骗他,赔上她。她更不想像太后现在这样,每天在佛前求告,怀着一腔的愤恨过完后半生。
宁妍旎的话一字一句说着,宁子韫攥着她腕子的手随着她的话,发抖得愈是厉害,攥得也愈紧。
◉ 第七十七章
“我们之间怎么就不能不一样。”宁子韫哑着声说着。
“这偌大的后宫, 都是空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用全新的身份,我当即就可以立你为后。”
“没有人敢说三道四, 没有人会知道之前的事。”
这些话,宁子韫一直都想跟宁妍旎说。
但直到现在, 他才在宁妍旎面前说起。那半年, 他一直都想试图让宁妍旎不提起那半年。
宁子韫说着, 目光一直死死看着宁妍旎。
她今日身上着了一袭豆青色的菖蒲纹衣裙, 虽然现在她和他站得很近,但是宁妍旎抗拒着挣开他的意思很明显。
余还景平日里也喜着青衫,这个认知, 宁子韫是有的。
宁子韫试图找出他之前忽略掉的那些事里, 宁妍旎与余还景到底还发生过什么纠葛。
越想不到,越找不出, 宁子韫心里就越是烦乱。
宁妍旎却不知道此时的宁子韫到底在想什么,她蹙着眉看着他, “你根本就不是我,所以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的不愿意——”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愿意。”宁子韫突然打断了她的话。
他就是因为太知道她不愿意了,所以他很多话才都未再说出口。
后来,他对她真得是真心的。真心到一想起之前他做过的事情, 他就觉得痛苦不堪,却又毫无办法。
“你还记得吗, 那夜我们守着岁火, 我不祈国朝平顺,我只盼和你来年还能一起再守岁火。”
“我知道我混账至极, 到了现在, 我还抱着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但我可以说我确是真心, 以后再也不欺你,不骗你。”
宁子韫说着,看着宁妍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才后知后觉他攥着她手的力气实在用得大了些。
宁子韫蓦地松开了手。
得了空的宁妍旎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了他之后,连呼吸间的气息都自在了许多。
宁妍旎眸子也疼得厉害。
明明宁子韫就在她面前,她却快看不清他的脸了。宁妍旎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知道你很混账,宁子韫,你真得很可笑。”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与你多说。皇妹今与皇兄先行拜别,提前也祝愿皇兄今后永偕伉俪,瓜瓞绵绵。”
宁妍旎的话说完,便想离开,不想再与他独处一室。
但她这话像踩到了宁子韫的痛处,宁子韫突然伸手,猛地将她拉了回去。
他将宁妍旎逼到了那宫红林木方桌前,逼得她没办法只能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眶酸涩到疼痛,“不可能,你别想离开。”
宁子韫逼近她,他气息的炙热毫无遗漏地都喷洒在她脖颈之上,那是一种想占_有和想侵夺的温度。
甚至他已经抵在了她的身上。
宁妍旎往后退不了,动也动不得,她却笑了,“宁子韫,你终于装不下去了?”
她说得漠然,只这一句,就让宁子韫全身的热随着她这话急剧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