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收工的时间越来越不确定,三三两两的工作人员开始靠在摄影棚外聊起天。剧组混得多了,这种哭戏哭不出来的演员对他们来说已经司空见惯,除了悄悄埋怨几声,也是无可奈何。
“导演,我过去跟他谈一会儿。”余妍说完,敖立昂将屋内剩下的工作人员全都喊了出去,临时改成中场休息。
她轻身来到江冶的身边,与他并排而坐,只看着眼前暗淡的灯光,仿佛是两人坐着秉烛夜谈一般。
沉默几秒,她问他:“上次哭是什么时候?”
江冶仰头想了想:“好久以前。我记得是中学,跟同学在家看泰坦尼克号,本来心想爱情片有什么好看的,结果两人哭得跟傻子一样。”
回想起来,悲伤的情绪不增反减,想到当时的表情甚至想笑。他偏头问她:“你呢?”
“上上个月。”她趴下来,侧背对着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我爸死了——应该说是继父。我以为在十三岁那年就流干了所有眼泪,长大后趴在他病床边上,还是忍不住哭了。”
“你会不会觉得,这大概是个温馨感人的亲情故事?未必。”她面色恬淡,目光没有一丝伤感,好像在说与自己不相干的故事,“我哽咽着想再喊他声爸,结果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见我,只是为了骂我一句贱种。”
江冶惊讶地转过头去,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头变得豁然沉重。
“他真是把我的心伤透了。可当我真正伤心的时候,反而擦干眼泪不哭了。从那起我就决定,以后再也不要流一滴真情实感的眼泪。因为,都是浪费。”她平躺着转过脸来,“你看,有时候哭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哭才难能可贵。”
他动了动唇,又问:“那你妈呢?”
“也死了。”她望着落地灯,眼神麻木,“我考上戏剧学院那年,她跳楼自杀。年轻的时候私生活混乱,怀着我跟我继父结婚,继父还以为我是他的孩子,宠我到八岁,突然发现真相受不了打击,精神崩溃,决意跟我妈离婚。”
“本来我生活挺幸福的。学钢琴有天赋,家庭条件好又体面。父亲是生意人,母亲是舞蹈演员。本来……我是家长中交口称赞的孩子。离婚后,判给了我妈,生活一落千丈,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
江冶想抱住她,却害怕唐突到她,于是躺下身,静静听着她讲故事。
“她老是带些恶心的男人回家,有时候那些老不死的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我去求我爸,他把我打了一顿赶出去。我不明白,就算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依然可以是父女,他小时候那么疼我,怎么能因为一张鉴定单而恨我呢?”
“……后来我明白了,亲生母亲都不一定爱你,怎么能强求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将你视如己出?也不是没有遇到好人,高中差点读不下去的时候,班主任带领一大帮同学帮我凑学费。”
她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江冶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就像透过层层乌云拨云见日。她顿了顿,又把他还未落实的欢欣击落个粉碎。
“即使他后来提出包养我来帮我付大学学费,我也还是感激他的。你看,还是有底限的,起码等到学生成年了再来说这些肮脏——”
“乖,不想这些不高兴的事。”他温柔地环住她肩,不带一丝欲望,只有安慰和温暖。
江冶打心眼里抗拒这样黑暗的故事,在象牙塔里待久的人想象不到,这世界上还有人过着那样不堪的生活。
他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双手,跟第一次见面的那般,手冰冰凉。他想,这颗心应该也凉透了,想要捂热它,眼眶也开始泛红——他在替她感到难过。
余妍凑近了脸,四目相对,她对他坦诚相待,眼神毫无防备,柔软又让人心疼。就在他情动时,余妍露出狡谲的笑,悠悠地把手抽开:
“你看,你还是会共情的对不对?记住这份感受,把它运用到接下来的表演里。”
全剧组都想不到,这几分钟不到的镜头竟然要花这么久来准备。
拍摄完成,敖立昂称心如意地吁出口气,问她:“你到底给他讲了什么,这么灵?”
“随便编的伤感小故事罢了。”
“哈……以后请你来我剧组当表演指导。”
收工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夜宵城出发。
第38章 敬业演员
走着剧组的一群人走在街上,江冶还心神恍惚。
一行人来到了烧烤店,余妍忽然说:“我就不吃烧烤了。胃不太舒服,我到前面的店喝点粥,你们吃。”
她笑眯眯跟大家告别完,挥过手往前走,小助理跟在她身后,磕磕巴巴。江冶眸光闪了闪,沉下心跟上。
“你说这烧烤多香啊?累了一天不就为这顿夜宵。”敖立昂和副导演面面相觑,纳闷道:“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喜欢。”
江冶和小允哥沉默着跟他们走进了店,小徐刚找到个位置坐下又被小允哥拉到靠门的座位上:“咱两在这吃吧。”
小允哥笑容可掬,小徐转头看看寸步不离跟在自己老板身后的江冶,又回过头对小允哥认真道:“小允哥,我们俩是没可能的。”
小允哥连连擦汗,匆忙地赔笑:“是是……我有老婆。”
“那你?”
他努努嘴:“江冶有话想跟余姐说,咱们就别打扰了。”
看不出来,小允哥长得五大三粗的,心思居然这么细腻。小徐感叹,点餐后坐到边上刷起手机。
深夜的粥铺只有他们四人,粥都是现煮的,老板上完餐就缩到后厨玩手机去了。
生菜排骨粥的香气上腾,余妍吹了吹热气,咽下,空荡荡的胃总算是好受些。
江冶不请自入地坐在她对面,瞧她眼,埋头去喝粥,问:“你前面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假的。”她头也不抬,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
“那就是真的。”江冶理所当然道,“小可怜。心疼死了。”
余妍舀粥的动作一顿,太阳穴跳了跳。
他又瞅她的碗:“怎么这么小一碗——嗯,没毛病,晚上吃多了会积食对身体不好。”
难以想象,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男孩此刻突然变得跟老妈子一样啰嗦,想这想那,念念叨叨,最后把自己碗里的几只大虾夹到她碗里:
“多吃点。”
想对她好,不知道怎么对她好,又不知道她想要什么,就只能是从衣食住行入手:多吃点,多穿点,多睡会儿。
江冶觉得自己变成了以前看不上的那种老土情人,他好想问她:“你想要什么?”
孩子,不要伤心啦。许个愿吧,“江冶老爷爷”一定会满足你。
又怕余妍像她粉丝描述的那样回答:“什么都想要,就是不要你。”
想了半晌,他忽然说:“我是认真的。”琥珀色的眸子在灯光下如一块莹亮的玉石。
“什么?”对面的人一脸莫名其妙。
“对你,我是认真的。”他想了下,又补充道:“跟你对比,我感觉我的人生特肤浅。可能就真的是在象牙塔里长大的人,我以前看你觉得你是公主,原来你有一段那么糟糕的经历,可恶的是我竟然没办法去理解你。”
他喝了口粥,继续说:“就像自由自在的鸟无法理解瘸腿的猫。可有件事我十分理解——我要把你变成我的公主。”
江冶噤声,放下餐具,看向她。
余妍的神情空白了一秒,眉头微微蹙起,好似在思考他说了些什么。思考完毕,蓦地睁大眼,在他的注视下噗嗤一声笑出来。
她笑得不能自己,象牙白的肌肤因兴奋微微泛红,指着他,好久才说:“江冶,你真的好适合去演喜剧。”
小徐和小允哥频频侧目。
江冶愣住,跟着笑起来:“行吧,我去演小丑。”
这样也不错。像他这么臭不要脸的人确实不多了,要不是心态乐观,自娱自乐,谁又能在屡屡遭拒的情况下继续下去呢。
-
第二天的戏简单到江冶都有些不敢置信。
在工作人员的庆祝下,江冶正式演完人生中的第一部 ,也是最后一部戏。演戏真不是一件随便的事,他再也不想尝试了。
他换上自己的衣服,明明可以提前离开,还是忍不住留下来观摩观摩余妍接下来要演的戏份。
他以为“杨婷”这个角色只是个贪财好色的中年妇女,实际上这个角色比他的卖唱歌手还要复杂的多。
杨婷父亲早逝,母亲患病,为筹集医疗费委身当了某官员的情妇,大好年华浪费在年纪大的能当自己父亲的男人身上,心气也渐渐被磨掉,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下午有场戏江冶印象深刻——久病床前无孝子。
杨婷回家照料行动不便的母亲,发生了场口角,心智崩溃,多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气一下子释放,最终失手杀害了这条自己最初愿意不计一切代价挽回的生命。
何等讽刺?
意识到自己杀了人的她开着车一路鬼哭狼嚎,滚到金主家门口,又吃了顿拳打脚踢,可悲可叹。
不料这场求助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高速上被金主派来的人追杀,在卡车的追碾下侥幸逃过一劫,意识到大势已去,投案自首。
武戏部分尽可能往真实去演。
余妍先是吃了两个耳光,被踹倒在地,而高速上的追杀戏码,皮肤又因为在粗糙的马路上连滚带爬,磨得不成样子。
在场的人看了都对她的敬业态度赞不绝口。一天的拍摄效率之高,还剩下明天一场庭审戏就杀青。
晚上周伟泽组的局江冶厚颜无耻地去了。
他心想:免不了要喝酒的,自己如果在的话,说不定还能挡个几杯,虽然他也不胜酒力,但喝醉的男人总归没有女人容易遇到危险。
酒桌上,周伟泽高谈阔论,平凡的脸上有种沉着内敛的气质。几个服装、道具部门的女生也被拉来吃饭,热情敬酒一口一个周哥的叫。
还有一个跑龙套的小网红,话不多,面色萧然,期间一直低头看手机,会过来似乎只是为了应付。
江冶看的出来,周伟泽的异性缘挺好。就算不是,最起码跟基层的工作人员相处的很好。这让他很好奇,周伟泽到底有什么魅力,让这么些小女生围着他转?
余妍不太喜欢这种敬酒的氛围,只喝了一杯,多的敬谢不敏,江冶的满腔热心无用武之地。
“……当年,我就说咱俩一定会有出息。你说那个剧组的选角导演再看到我们俩会是什么表情?估计要夹着尾巴做人。当初那嘴巴子我记到现在,这些人就是爱欺负我们这些势单力薄的新人。再叫我看见,非抽他丫的!”
周伟泽一杯接着一杯,脸色涨红,兴致上来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他说一句,李欣蕾也应一句。
谈到深夜,这些人仍方兴未艾,余妍已开始意兴阑珊——她以为是老同事之间的叙旧,吃个简单的饭。随着了解的深入,发现周伟泽越来越陌生。
周伟泽的出头之路比余妍来的坎特得多,这么多年的成长换来他被这个圈子同质化。这也是很多演员会遇到的转变。
他现在对社交很有一手,也是酒桌上的氛围带动者,未必是酒囊饭袋,余妍认可他的职业水平,却无法再像当初那样欣赏他。
最后的最后,余妍很给面子的小酌了一杯,在周伟泽的那句“找个机会,一定合作!”中离场。
走出包间,清爽的夜风穿堂而过。余妍深呼吸完,大脑总算是清爽些。
江冶扶住她肩膀,问:“还站得住吗?”
“两杯而已。”余妍闻闻衣袖,一股淡淡的闷味,在包间里待久了染上的。
肚子刚不合时宜地响声,江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光喝水不吃饭,唉——待会给你带碗粥回去。”饭桌上她就捡了两口菜,其他时间都是在喝水,他是看在眼里的。
早饭午饭还好,余妍会按规定好的饭量,一口不落下,蛋白质和维生素该补充就补充。就是到了晚上,她是真的就吃那么一丢丢。
怎么办是好呢?江冶越想越发愁。
“你能别像个老妈子一样?你才二十二岁,弟弟,我耳朵都要被你念出茧子来了。”
江冶忍俊不禁,低头浅笑。再仰头,只见她往回走的背影。
“哎,走错方向了。”
“回去拿点东西。”
“那我在车里等你。”
余妍点点头,原路返回,打开门被里边的敬酒场面吓了一遭。
一群人围着个年轻姑娘灌酒。
她记得这个女孩,饭局前来自我介绍过,是个小网红,自嘲有社交恐惧症被经纪人逼着过来应酬,打完招呼就独自一人缩在角落里坐着了。
想不到再进来一遭,会看到这样的场面。
“喝!喝!”
那女孩摇摇欲坠,被人推搡来推搡去,即使性格内敛,求生劲头儿上来了,不得不扯着嗓子干嚎:“我真的喝不了,我喝茶行不行?”她的衣襟湿了很大一块,大开领滑到肩头,若不是里面穿着背心,早就走光了。
她闭眼挣扎,下巴到胸前都还沾着未干的酒水,明显是之前被人强灌过。四五个钳制住她的人都是女生,眉开眼笑的。
“诺诺,你还想不想加入姐妹淘了?你这么不配合,我们怎么把你当自己人?”周伟泽衬衫袖子撸到手肘处,拿着酒杯就往她紧闭的牙缝里磕。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第39章 一时冲动
门口传来冷不丁的一句话,让场中的几人都面色怔怔。被劝酒的网红得以喘息,身后人手劲儿一松,直接趴到地上吐了起来。
余妍强牵着嘴角,看似在笑,眸中却毫无笑意。凉凉的眼光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拿出外套盖在了女网红的身上。
旁边有个女人笑说:“余姐,我们这是在举行姐妹淘的入会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