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杰尔心里一沉, 头也被坠得点了点。
所谓“慢性回溯思乡症”，是回溯者特有的心理疾病。
有不少人曾将这种病症赋予浪漫的含义，说回溯者是在“替所有蓝星人怀念母星”。然而实际上，它对回溯者精神世界造成的伤害是难以估量的。
之所以称之为“慢性”，是因为它有着长而隐蔽的潜伏期。
刚开始觉醒时，回溯者都会被回家的喜悦填满，所以并不会有问题显现，他们甚至会比常人更愉快、更精力充沛。这就是病症的潜伏期。
但是古地球的生活，不可能不在他们精神世界中留下痕迹。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痕迹终究会溃烂成伤痕，病症也迎来爆发期。
回溯者会渐渐开始怀念古地球，会对现实世界产生不满，会始终陷入一种“失去重要之物”的悲伤情绪里。
毕竟对于回溯者来说，他们是真真正正在古地球生活过的，曾吃过的某种食物、曾看过的风景、曾建立起的人际关系，乃至那一整颗星球对他们而言都是真实的。
可事实是，它早就毁灭了。
这样的情况下，回溯者们必然比只看过母星模拟影像的星际居民更加痛苦。
真的就如那种说法一样，跨越亿万年的乡愁、所有蓝星人的思念都精准地汇聚于了他们身上，这种情感是如此沉重，以至于将他们沉到一个没有出口的时空迷宫中。
而且祁月落的情况更为特殊。
她是回溯时间最久的回溯者，和古地球建立了最为深厚的联系。以往的慢性回溯思乡症患者症状都很轻，这是因为他们既没有在古地球停留太久，回到星际时代后也没有这样大规模地铺展自己的事业，以至于古地球和星际的不同这样激烈地碰撞到了一起……
这就使得祁月落成了一个让医疗组头疼无比的极致个例。
“您也知道，关于回溯者的研究资料十分有限。”医疗组长面露担忧，“况且她的级别……”
是在历史上只出现过一次的S级，根本无从下手。
“结合祁上尉这段时间在任务上的拼命程度，还有她的身体指标，我们认为她已经出现了一定程度的自毁倾向。”
*——*——*
“水银，汇报祁月落上尉的状态和位置。”
一出医疗室，亚杰尔就向星舰AI主脑下达了指令。
联邦的利益和星舰的安全运行远高于个人隐私，舰长有权查看舰员们的定位以便准确下达任务。
因为这个权限，亚杰尔还不小心知道了一些小秘密。但他不是八卦的人，只要不影响工作，从来不多问一句。
现在，他却非常庆幸拥有这项权限，让他能够在祁月落刻意避开自己时准确地找到她。
“舰长。”
水银的声音从亚杰尔的光脑装置中传来，“祁上尉状态正常，目前在中段D7甲板的观景隧道。”
亚杰尔皱起眉，“没有在自己舱房休息？她在甲板多久了？”
“43分钟。祁上尉回到舱房后无法入睡，鉴于她两个小时前刚结束了β班次的轮值，我曾建议为她提供睡眠舱的辅助睡眠手段。”
水银无机质的声音微妙地透露出告状一样的委屈，“但她拒绝了我的劝告，执意前往观景隧道。”
亚杰尔点点头，确定了星舰正按照原定航程平稳前往长明星后，便迈步前往D7甲板。
星舰内部有多处可以观景的位置，但是就像是长途汽车的司机没有闲情逸致去看窗外的山川一样，再壮美的星辰图景对于航行经验丰富的舰员们来说，也没什么新鲜的。
D7甲板的这一个又算是最偏僻的，所以亚杰尔抵达的时候，只有祁月落一个人静静站在玻璃前，微仰着头遥望着舰外。
她背对着亚杰尔，却对他的到来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身形一动不动，只微微转过头，露出被瑰丽星云映照着的侧脸。
“我在古地球的时候，非常喜欢坐夜间的飞机，你猜为什么？”祁月落先开口。
“是为了看夜空吗？”亚杰尔问着，走过去和她并肩而立。
“不是。”
祁月落笑着摇摇头，将脸又转回去，解释道：“是为了看夜幕里的机场。”
的确很神奇。
在那些时候，人力建成的、可能才投入使用十几年的机场，却比亿万年前就被自然神力塑成的星空，更吸引祁月落。
褪去了白天的热闹，机场精密又冷静的调度中，反倒让她鲜明地感受到一种……柔和的稳定性。她可以就那么呆呆看着飞机起降，看很久很久。
祁月落闭上眼，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站在巨大的、光洁的落地窗前向外眺望的自己。
“我喜欢看到闪亮的信号灯，喜欢看到来回走动的地勤人员，喜欢看到或兴奋、或疲惫的旅行者走下飞机。每一驾看似笨拙的铁鸟飞上天时，都是我对人类文明最感到骄傲的瞬间。”
她絮絮地诉说，语调平和，表情也保持着平静，看着舱外伴飞的护航舰。
正常来讲，探索星舰会配备六艘护航舰。但是因为祁月落安全等级之高，本次任务护航舰数量翻倍，达到了十二艘之众。
同一双眼睛，同样的夜幕，看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场景。
那些如银色猛禽一样的护航舰，简直比星辰还要耀眼。它们是在古地球的祁月落未想象过的，优于古地球两千年的智慧结晶。
虽然它们在这个时代是如此寻常，但即使是在恢复记忆的祁月落看来，也不知怎的，有些陌生。
相反，古地球随处可见的一些物品，在这星际时代却如此珍贵罕见。
“找个甜菜怎么这么麻烦！”祁月落终于抑制不住地抱怨起来。
长达五个月的探索一无所获，漫长枯燥的航行，再加上来自公司和军校的种种杂务，她始终处于极其紧绷的状态。
亚杰尔不动声色地朝她靠过来半分，两人的制服袖口碰在一起。
即使周围无人，在到处都是监控的星舰上他们也要注意。此时，这布料细微的摩擦声已经是最大限度的亲密了。但是就是这几不可查的接触，居然真的让祁月落感到了一丝轻松。
然后，她惊讶地听到亚杰尔这样说——
“跟我来。我有甜品要送给你。”
作者有话说：
猜猜小亚同学给女鹅准备了什么甜品。
第99章 补物资、甜品火锅
比巴掌没大多少的陶罐形状小奶锅, 还刻意模仿了古华夏的风格，加热的方式却是空气电磁跃动能量这种星际时代的高科技。
对一般人来说这是很普通的一件商品，但对祁月落来说, 这又是一个会让她尤其关注的奇妙组合，难免会触动一些思绪, 让她再次陷入两个世界记忆互相拉扯的迷雾里。
好在现在，她的绝大部分心神都被眼前的亚杰尔夺取，倒是没时间去感叹纠结。
栗发的舰长动作有些笨拙，但是态度极其认真地搅拌着奶锅里的巧克力融浆。那里面还加了一点黄油，随着巧克力块一起融化。
黄油的加入不仅让狭小的舱房里充盈着奶制品丰腴的香气, 也让那融浆更加顺滑, 并且闪烁着真丝绸缎一样润亮的光泽。
“我们倒是很有默契。”祁月落笑道，“其实启航仪式我就想做巧克力火锅来着，大家肯定会喜欢的。但是这对巧克力的消耗实在太大，最后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巧克力雪糕的自助制作。”
亚杰尔闻言也小小地微笑一下，“之前听你说起巧克力火锅的时候，我就很想试一试。”
随着他耐心的搅拌动作, 融化的黄油不再浮于巧克力表面, 而是消失不见，真正和巧克力融为了一体。
“而且这道甜品简单, 我也可以做, 就做给你尝尝。”
一边听着他轻缓的声音，祁月落一边托腮看着他。
星舰内部尽量节能，所以舱房内灯光幽暗，唯有亚杰尔的眼睛像是盈着亮光的玉石。
如他所说, 这道甜品确实很简单, 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正经做法——无非是把巧克力和一点黄油在小奶锅里融化了, 然后拿着各种搭配食材去沾这甜到奢侈的蜜浆而已。
但是重点就在那些食材上。
看着每种只有一点点，但是种类极其丰富的搭配食材，祁月落就知道，这次的巧克力火锅是亚杰尔用心准备的。
那些新鲜的水果、各种口味的饼干和蛋糕，甚至还有雪糕一类的冰点，都是他一点点积攒保存下来的。
即使星舰内部有完整而秩序井然的维生循环系统，但是在漫长的星间航行中，天然食物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奢侈品。
甜品的供应更加紧张，每三天一次，每次的量也很少，几口就可以吃完。而且星舰上各种补给供应奉行绝对的公平原则，并不因职位、军阶而有任何区别。
这就意味着身为全舰最高指挥官的亚杰尔也没有特殊待遇，他拿到的天然食材和一位安保部的三等助手是完全一致的。
但是他现在攒下这么多。
很显然，他将自启航以来所有到手的甜品和水果都妥帖保存了起来，只为了给祁月落吃一回她提过的巧克力火锅。
好像看穿了祁月落的想法，亚杰尔露出有些局促的神色。
“我这也是借花献佛，本来这些甜品和巧克力都是你带人做的。也不对……”他声音愈低，觉得好像说得哪里不对，舒朗的眉峰微皱到一起。
确实，这都不算是“借花献佛”了，而是把佛手里原本就有的花薅来，再献给佛。
祁月落眯着眼睛笑起来，觉得他这样十分可爱。
谁能想到眼前这个羞怯到不好意思看她的青年，和下午冷着眉眼、把在岗位上偷懒的通讯翻译官训到差点哭出来的舰长是一个人呢？
而祁月落如此热爱他的这种反差。
当然，她会做无数甜品，她拥有无数财富，但是她会永远为亚杰尔这种将自己最珍贵之物毫无保留奉献给她的情意而心动。
细长的竹签戳起一块香蕉浸到了巧克力里，然后又朝祁月落探来。
“我记得，你说香蕉和巧克力搭配起来你就爱吃了。”
这是还没找到可可豆那会儿，祁月落偶尔抱怨过一次的话，亚杰尔居然记得。
确实，祁月落不喜欢吃香蕉。
准确来说，她只是不喜欢那种黏腻的口感，毕竟水果她喜欢干脆的。比如苹果爱吃脆的，不爱吃面的，西瓜也是吃脆瓤而不是沙瓤。
但是香蕉的味道她还是喜欢的，所以偶尔会做香蕉脆片吃。当黏软的口感变成硬脆，每一片都是浓缩的美味时，她是能够一口气吃很多的。
同时，当香蕉被熟制成甜品，比如烤在蛋糕里时，祁月落也是非常喜欢的。那时，无论是黏腻还是发涩的口感都会褪去，高温可以将香蕉独特而浓郁的气味完全激发出来。
现在，滚烫的巧克力融浆也基本拥有这一功能。香蕉本身那细腻可亲的奶白色已经被完全掩盖，并在瞬间被高温转化出更加甜美的味道。
轻轻吹一吹，然后就任凭温温热热的巧克力香蕉掉进嘴里。浓醇的巧克力在舌尖润开，把香蕉的口感都带的更丝滑了似的。
“果然香蕉就得配巧克力。”祁月落感叹道，又灵光一现，“下个甜品供应日可以做香蕉巧克力磅蛋糕！嗯，或者做杏仁酥皮派，就是我给你做过的那种。酥皮底抹上巧克力酱，然后倒入杏仁鸡蛋糊，最后摆上水果。上回是用的梨吧？这次换成香蕉。”
她说着，打开光脑就要检查香蕉库存，嘴里还念叨着“但关键是白糖的库存……还有多久能到长明星星港补给物资啊？”
亚杰尔伸手抚过祁月落的下颌，“先别想这些。”
温柔的话像是有魔力，自然地将祁月落的精神又集中到他和甜品身上，顺便又把一块蘸满巧克力的抹茶蛋糕块喂给了她。
微苦的抹茶香和甜蜜的巧克力两相结合，互相映衬，这样双重的美味冲击之下，祁月落一时有些迷糊。她暂时忘记了工作，忘记了任务，终于好好安下心来，享用起这顿巧克力火锅来。
亚杰尔选的食材都很适合。
也许是因为长期和祁月落在一起，他也对一些甜品的搭配耳濡目染，不知不觉间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比如水分含量高的水果不适合这样吃，但是他准备的那些软糯的香梨、绵密的草莓，还有甜脆品种的苹果都和巧克力相得益彰。
亚杰尔自己吃的很少，只顾着满足祁月落。后者心安理得窝在他怀里，动也懒得动一下地等着美食被送到嘴边。
祁月落身心都暖意洋洋，连意识也变得轻盈起来。自从探索任务开始，每天都绷紧精神甜品、制作甜品的她，第一次有了被自己做的甜品抚慰到的感觉。
舱房内的光线越加幽暗，两人也不再言语，一片安静中只有巧克力小锅兀自“咕嘟咕嘟”着，粘稠的气泡翻滚而又绽开，将这情浓时刻的馥郁芳香涂满每个角落。
巧克力是甜品珍贵度的天花板，积攒了几个月的分量也不多。现在能凑够一回火锅，还是亚杰尔相熟的同事兑换来的，他付出的代价包括但不限于自己的值班时间、精神力检测服务乃至是回首都星之后给同事家的孩子做精神力引导和教学。
巧克力很快见底，祁月落大概是吃饱了，或者是有了什么别的坏主意。她吃得越来越心不在焉，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任由最后那些不再滚烫的巧克力融浆滴落在自己的锁骨和胸前，再蹙着眉可怜兮兮说着“烫着了”，哄骗着恋人用柔软的指腹或是更柔软的唇瓣帮她拭去……
唇齿间巧克力的香味仍在萦绕，身边的人已经累得睡了过去。
亚杰尔抚过祁月落鸦羽似的长发，探查到她的精神力已经比之前平稳很多。他松了一口气，又想着抵达长明星，得到物资补给后，祁月落状态还能更好一些，不仅也期望着能够尽快抵达。
而且按照惯例，星舰会在长明星星港修整几天，并给舰员放假，让他们能离开星舰的桎梏，脚踏实地地放松一番。
也许到时候还能偷偷约个会。这样想着，亚杰尔将熟睡的祁月落搂得更紧两分，将舱房的光源彻底关闭，陪着她一同小憩。
作者有话说：
天冷了，就好想吃这种热乎乎的甜品hhh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