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了点头,病房的门在眼前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祖父双眼紧闭的样子。我顿时察觉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从这张脸上看到过如此平静舒展的神情了,但是配合着狭窄冰冷的场景以及刺入手背的针头,却并不会使人觉得安详。
被子隆起的幅度十分轻微,我好像第一次发现,被我视为山壑的祖父也不过是一个瘦削且虚弱的老人罢了。
藏之介说祖父已经入院两天了,只是因为涉及到手术的事情,才不得不向医院妥协通知家人。
「不出意外的话,手术会在明天进行。」
等我们走出病房后,他这样说道。
「别担心,医生说只要及时手术,治愈的几率是相当大的。」
我沉默片刻,开口问道:「祖母呢?」
「我们来了以后,就让紫苑带她回去休息了。」
我嗯了一声,随后抬眼看向他:
「你明天,还有比赛吧?」
「有纪...」藏之介的眉毛皱了起来。
「这里的年轻人有我和紫苑就够了。」我说:「作为部长,赛场比起医院更加需要你。」
这次对方的眼睛里出现了纠结和迟疑,几分钟过去后,他才拍着我的脑袋说道:「...比赛下午才开始,所以我会待到明天手术开始之前。」
藏之介看着我弯起眼睛:「谢谢你,有纪。」
然后我们并排坐在医院过分明亮的走廊里,也就是跟藏之介说了这些话,我才想起来自己同样需要向冰帝网球部的大家交待明天的意外缺席。
我掏出手机,在编辑邮件的界面删删减减,最后给每个人发去一条同样的讯息——
『十分抱歉,因为家中的一些事情,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办法在赛场为大家应援了。
目前归期不定,但是不必挂念。
我像大家一样期待着接下来的每一场比赛,所以,也请大家像往常那样展现实力,将胜利带给我,带给冰帝吧。』
*
第二天一早,两家人再次齐刷刷地出现在了病房里。
我本来以为爸爸和祖父的关系并不亲近,没想到昨天他居然会主动留下来守夜,甚至当我们走进病房时,两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气氛一派祥和。
祖父虽然病着,但是并不悲观。他看起来并不想立刻接受手术,但见拗不过妈妈和郁子阿姨,便也欣然同意了。
其次,见到我出现在病房里时,他显得尤其高兴。
「今年社团里没有事情要忙吗?」他看着我问道。
「兼顾起来有点累,就拜托别人帮忙了。」我撒谎的初衷是为了让祖父在手术前保持一个好心情,再者为了藏之介,我也下定了短期内不回东京的决心。
最终祖父神情平静地被推进手术室,我不想在沉闷的空气中干坐着等待,便独自下楼透气。
谁知还没等我走出医院,便在大厅里看见了平爷的背影。
而站在他对面的两个人我碰巧也都认识,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山本大叔,而拄着拐站在他旁边的老人比祖父的年纪还要大些,因为姓津口,镇上的人都称呼他为津爷。值得一提的是,两个人都是町内会的成员。
这家医院离小镇距离不算近,我本以为两人是为了看望祖父才来到这里,但从平爷的反应来看,似乎并不是这样。
山本大叔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我走近两步,从他的口中捕捉到了「祇园祭」这一关键词。
我立刻反应过来。
祖父入院的这两天,恰好就是参加祇园祭前准备工作最为繁重的时间。要知道过度劳累也是引发心梗的原因之一,考虑到祖父对这一活动的重视程度,我有充足的理由认为这次病发并不只是巧合。
然而手术结束后还有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恢复期,在这种虚弱的状态下,祖父不可能亲自参与到祭典的准备中——恐怕这便是三人争执的源头。
平爷看起来相当为难,见此我不再犹豫,主动抬手向三人打了招呼。
「公主!」津爷一见到我出现,立即激动地抬起拐杖。
我连忙扶住他颤颤巍巍的身子,波澜不惊地忽略掉这个令人汗颜的称呼,然后看着山本大叔的眼睛说道:「您不用担心,祭典的事情还有我在。」
「我跟两位一起回去准备。」我转头看向平爷:「爸爸妈妈那边,就麻烦您帮我通知一声了。」
平爷看着我愣了愣,点头前眼底闪过一丝淡淡的欣慰。
平爷和祖父的想法向来是一致的,此刻我方才又意识到,祖父能够安心手术,跟我的那句话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妈妈和郁子阿姨都已经多年不经手神社的事务,祖母又年事已高,不管这是不是祖父的意思,除了我以外都没有其他任何人可以担起这份职责。
我坐上面包车的副驾驶,初夏的风擦着脸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感觉。
明明只多出我一个帮手,山本大叔的心情看起来却比之前明朗不少。津爷也是同样,一路上十分热情地用着当地的腔调与我嘘寒问暖。
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能做的事情是极其有限的,那么我的存在让他们如此安心的原因,八成也要落脚到我的姓氏上。
小镇的祭典一向围绕着蓝田神社进行,这是亘古以来的传统,虽然表面看起来是神社服务于民众,但事实上随着年月的积累,居民反倒会被这种习惯性的迷信所控制,在心理上成为神社的附属品。所以,真正使他们六神无主的,其实只是缺少一个拿主意的蓝田家的人而已。
山本大叔是町内会的会长,在接到我时他便提前通知了剩下的成员,于是在我走进用于筹划祭典的小屋子时,迎接我的便是齐刷刷充满期待的各式目光。
我硬着头皮在榻榻米上坐下,与在座的其他人打完招呼后,山本大叔将两张A3大小的纸放在了我的面前。
「你看,这是今年的鉾的设计图。」
作为日本夏日祭的三大祭之一,祇园祭的规模极其庞大,一般都由京都市内的各区联合举办,从7月1日到7月29日,各种仪式加起来历时长达一个月之久。其中,14日到24日举行的前祭和后祭是整个祭典的重头戏,而山鉾巡行和神舆渡御便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两项活动。
山本大叔口中的「鉾」和「山」一样,都是祭神用的花车的意思。
我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那张图纸,跟现代化的墨水打印不同,上面处处是炭笔勾画的痕迹。花车是双层的设计,最上方立着用于击退恶灵的武器,车顶与神殿的顶部几乎完全一致,檐下悬挂着层层叠叠的驹形提灯,车体上则是金箔装饰的竹子纹样。
看到二层中心留下的空间时我目光一滞,没等我开口,山本大叔便笑嘻嘻地提醒道:「今年的辉夜姬,也拜托你了哦。」
...是了,花车中间会有扮作神灵的小孩子,这也是山鉾巡行的传统。
身为蓝田家的血脉,我从蹒跚学步的年龄开始,便不得不担此重任。而镇上的老人们喜欢用「公主」这样令人难为情的昵称来称呼我,也正是拜其所赐。
我本想说句年龄是不是超过了之类用于婉拒的话,但对上周围人天经地义的眼神后,终是把卡在喉咙的托辞咽了下去。
严格来讲辉夜姬并非蓝田神社所供奉的月神的化身,辉夜姬原名神久夜,为月读命所创造也只是民间传说而已。但在这样盛大华丽的节日中,处于视觉上的考虑,大家似乎都更倾向于将人所熟知的竹子公主作为花车的重心。
我无奈地点了点头,思虑片刻后问道:「依照设计图,现在有哪些部分完成了?」
「基本的木制车体都是沿用下来的,左边的车轮有些磨损,新的估计还要两天才能制作完毕。」他说:「车内摆放的物件和车顶的装饰品都准备好了,剩下的都还没有着手。」
「嗯...」我抵住下巴,看着图纸说道:「巡游中需要的神签之类就由我和紫苑来准备吧。然后,麻烦津爷核对一下剩下的提灯数量,不够的部分再派人采购。」
「按照这个面积和在场各位的人数,涂装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完成,这之前我会把纹样细节分块区打印出来发给各位,车身的立体装饰麻烦大家各自收集一下再做打算。」
「还有一些需要租赁的部分...何时何地租金多少,都要提前在山本大叔这边登记清楚,方便后续对账。」
我一口气说完后抬起眼睛,发现自己竟不觉间进入了身在学生会的工作状态,不禁有些忐忑。
要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比我多出几十年的人生阅历,即便我是蓝田家的后代,他们又真的会愿意一切听从一个小孩子的指挥吗?
「没问题!」一声响亮的回应打破了房间内的沉默,斜对面的另一位大叔拍起手来:「就照你说的办吧。」
「有年轻人在就是不一样啊。」不知是谁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激起一片附和之声。
「是啊,公主一来,效率不知道比我们这些老头子高上多少呐!」津爷捋着短短的胡须,笑呵呵地说道。
我被大家的话说的脸红,集会结束前,还有一位大婶拿出了自家做的和果子给我吃。
我咬了一口甜滋滋的红豆大福,打开手机后发现了迹部景吾发来的消息——
『不用你提醒,取得胜利的也只会是冰帝。
以及,本大爷没有批准你不华丽的请假条,回来以后重新补上。
不管是什么事情,别让本大爷等太久。』
细细密密的甜味从舌尖弥散开来,使我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辉夜姬跟月读命有关系这个说法是没有文献记载的,该情节系作者拟定,大家不要被误导。
第48章 待霄花
*
于是从此以后,我便开始了小镇和医院两点一线的生活。在祖父的默许下,爸爸妈妈也同意了我暂时留在京都一事,当然条件是不能耽误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
祖父的手术非常成功,后续恢复也很顺利。根据医生的说法,还有不到十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像往常那样坐上开往医院的电车,咬着薄荷糖从包里拿出一摞装订整齐的纸张。
最近的笔记都是迹部景吾用传真的方式发给我的,我掏出铅笔,一边读一边将重点勾画出来。其实根据我在网球部其他人那里听到的信息,倚仗着强悍的记忆力,迹部景吾向来是没有整理笔记的习惯的,然而发给我的内容条理清晰,轻重有序,显然不是照抄板书能够做到的质量,更不用与我自己乱糟糟的笔记相比较了。
我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第二遍的时候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起对方的笔迹来。
墨色的轻重变化一看就是用钢笔写的,跟一般人圆钝的字体不同,迹部景吾写出的日语带着点英文花体字的流畅和潇洒,想必也是久居海外的缘故。
我看了一会儿,不自觉地用铅笔在最下方的空白处模仿起来。端详片刻又觉得拙劣得有点傻,便匆匆擦去了。
「早上好!」
我推开病房的门,见祖父睁着眼睛看向窗外,于是主动问候道。
「啊。」他缓缓转过头,微微颔首后问道:「祇园祭准备得怎么样了?」
「您放心吧,一切顺利。」我一边回答一边走到床边,帮助祖父将上半身靠在床头。
祖父用早饭的间隙,我用遥控器打开病房里的电视,谁知道屏幕上立刻出现了我身穿巫女服的脸。
现在居然是『从告别开始恋爱』的重播时间,我惊得手腕一抖,下意识地换台后立即悄悄向祖父的方向瞥去一眼。见对方似乎并没有注意,这才松了口气。
待祖父结束用餐后,我收好餐具,正准备离开却又被从身后叫住。
「我帮你在京都物色了一家学校,下学期你就转过来读吧。」他淡淡说道。
我的身形猛地顿住,祖父的话仍在继续:
「虽然原本答应让你在那边读完高中的,但是看我现在的身体,不知道下一次出问题又是什么时候。」
「早点过来读书,才有时间适应环境。」他语重心长地说道:「现在你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多参与些神社的事务,也好多学些东西。」
祖父的语气十分平静,可我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乱如麻。
虽然我从未想过自己真的能够逃离这份宿命,但当沉重的责任突然压上肩膀,迫使我不得不放弃我熟悉且热爱的一切时,痛苦已经让我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
我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在祇园祭的事情上表现出的热情,如果我再懦弱一些,是否就会使祖父打消这份念头呢?
我自欺欺人地想着,但答案早已深埋心底——结局从一开始便已注定,区别只是我会不会更加令他失望而已。
最终我一个字都没有挤出来,垂下头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
*
那之后我极少前往医院,送饭的工作也几乎都拜托给了紫苑。即使我蹩脚的反抗在祖父眼里只是不成器的表现,我也没有更好的方法来面对这些了。
不知不觉间,我离开东京已有半月有余。我看着手机里的邮件,从未觉得自己离朋友们的距离变得如此遥远。
然而与我低落下去的情绪不同,万众期待的祭典依旧如期到来。
山鉾的组装意味着前祭的开始。山本大叔引我来到部件摆放的位置,此刻已经有不少头上包着毛巾的男人在进行组装工作。
鉾的组装方式异常传统,仅仅凭借粗绳的缠绕即可达到足够支撑几十人乘坐的稳定度。但与此同时,鉾车的行驶也相当消耗人力,没有几十名壮汉的努力,是断无法撼动其分毫的。
「幸好其他镇子借给我们了一些人手,否则就头疼了。」山本大叔叹了口气:「镇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这样下去,连组装鉾车都成问题。」
但他也只是短暂地感叹一句,便吆喝着前去帮忙了。
我注视着眼前热火朝天的场景,确实有不少人的毛巾下都已经冒出了白发,但是面对硕大的鉾车部件,他们依旧兴致勃勃地忙上忙下,不见丝毫疲态。甚至就连拄着拐杖的津爷,都在一旁激动地指挥着。
作为在场为数不多的年轻人,再闲着不动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我连忙拿出鉾车的设计图仔细比对,顺便把箱子里的饮品补给分发给正在干活的大家。
鉾车的组装工作一直进行到夜幕降临才结束。我静静地靠在河堤旁的栏杆上,凉爽的风从河面吹来,拂过我的发丝,也吹得鉾车上的提灯摇晃起来。
游行前夜,镇里的街道已经相当热闹,不少摊位都摆出了祭典限定的小吃或是小玩意儿,即便是这样的小地方,也称得上是游人如织。
津爷慢吞吞地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玻璃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