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指向我刚才准备前往的凉亭:
「先去那里再说。」
我颇为无语地尾随他走进亭子里,掀开兜帽后甩了甩发尖的水珠。
「对了。」他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我:「喏,你的东西。」
接住失而复得的手机,我不禁震惊得结巴起来:「你...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今天游行的那条街上,碰巧捡到了。」迹部语气淡淡地嘱咐道:「下次小心点。」
这时我已经打开了邮件列表,果不其然在里面发现了迹部景吾的消息。而这家伙并没有第一时间就此进行追问,看来自以为换了一副打扮就不会被辨认出来的我还是太天真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觉得今天故作高冷的反应有些丢脸。我灰溜溜地低下头,却又突然想到一个更加重要的疑问。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对了,这个问题明明应该是最先从我的脑海中冒出来的。
「我问了问祭典上的工作人员,他说辉夜姬乘坐的神轿一向是由蓝田神社负责的。」迹部景吾似笑非笑地看向我:「本大爷还没有傻到这种程度,对吧?」
我一时语塞,头埋得更低了。
我本来以为迹部要问我神社和祭典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等待片刻,他却打量起我的装束,有些诧异地问道:「所以,你这又是准备去哪儿?」
「这个...因为手机丢了,我害怕你找不到我,就想下山去碰碰运气。」我绕着手指,咧开嘴角笑了一下:「没想到半路就遇见了。」
对方显然对我讨好的态度并不买账,毫不留情地接着问下去:
「就算没见到我,你也不会就这么乖乖回去吧,啊嗯?」
我本来就对瞒过迹部景吾没有抱太大希望,叹了口气便如实招来:
「好吧,如果没见到你,我就打算坐夜行巴士直接回东京。」
即便我说得轻描淡写,也掩盖不了我蓄意离家出走的事实。既然迹部并不清楚我的处境,那么不论面对他的嘲讽还是说教我都应当毫无怨言。
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他却只是在思考片刻后说道:
「虽然本大爷也不是很清楚,但未成年人大概是不能单独乘坐夜行巴士的。」
「诶?」完全没有想过的回答使我霎时间愣住:「...是吗?」
「像你这样背着包四处游荡的中学生,出走的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迹部景吾哼笑一声:「估计还没到车站就被巡警抓去值班室了吧。」
从未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如此不成熟的我顿时蔫了下去,但也只是短短片刻,我随即满怀希望地抓住他的衣袖。
「那你带我走吧!」
「哈?」迹部景吾对上我晶亮的眼神,竟被我的话弄得有些无措起来。
「你今天过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催我回到网球部吗?」我急切地说着:「一定是有人送你过来的吧,那么我们一起走,今晚就能回到东京了。」
认为自己的想法非常完美的我一边说一边不住地点头,几乎要立即拉起迹部景吾奔下山去。
「开什么玩笑,那本大爷不就成了诱拐犯了。」迹部景吾冷静的发言无疑给我热切的希望浇下一盆冷水,他有些好笑地看着我:「谁跟你说本大爷过来这里就是为了催你回去了?」
「啊?」我困惑地眨巴了两下眼睛:「那你是来干嘛的?」
对方闻言后抬起眼睛,望向我身后飘摇的雨丝和似乎没有边际的阴暗山林。
「本大爷只是好奇,迄今为止牵绊住你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我怔了怔,迹部景吾侧身低头,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离他很近。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对方盯着我的眼睛说道:「蓝田,你有时候真的很笨。」
一会儿聪明一会儿笨的,真是什么话都让他说了。
我想表达一下自己的恼怒,却只觉得心脏跳得厉害——八成是被这家伙挑不出毛病的脸蛊惑了心智的缘故。
「你今晚偷偷溜走,迟早都要被迫回到这里。」他说道:「再说,比起共犯,本大爷更想成为主谋。」
我随着这句话而睁大眼睛,迹部景吾却提起了唇角。
「明白了么?蓝田。」
——「本大爷可以带你走,而且只要你不想,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第50章 野蔷薇
*
迹部景吾突如其来的宣言让我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但即便我无法立刻理解他话中的深意,「可以带你走」这五个字却是实实在在地闯进了我的心中。
无论如何,在我独自彷徨于深夜时,这个人的话语对我而言已经不单单是一句指点,而几乎称得上是某种救赎。
我急躁不安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沉默片刻后看向迹部景吾:「你...准备怎么做?」
「别着急。」他走出凉亭,舒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后说道:「比起这个,你的待客之道不会就是让本大爷露宿街头吧?」
我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大雨已经止住,虽然好奇迹部的想法,但时间确实有些晚了。既然决定从长计议,那么还是尽早回到神社落脚比较好。
我跟着他走出亭子,却又在开口前改了主意。
「冒雨走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就回去也太划不来了。」我撇了撇嘴,对着迹部景吾翘起唇角:「不如我们下去吃点什么吧,我请客。」
「...你这家伙,肚子饿了就直说,干嘛装的好像要给本大爷接风一样。」迹部无奈扶额,但锋利的眉还是舒展开来。
「还愣着干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径自踩上延伸向山脚下的石阶:「走了,蓝田。」
不愧是祭典之夜——等我们到达山下时我还是忍不住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要是放在平时,除了居酒屋和24小时便利店,零点过后还在营业的店铺屈指可数,可是现在,一整条街道都弥漫着潮热的人间烟火。许多身穿祭典服装的人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发出爽朗的笑声。
「啊!」我眼尖地瞄到一处熟悉的移动摊位,立刻拉着迹部小跑过去。
「太好了...」我松了口气,对着正在忙活的摊主发出点单:「大叔,我要四个肉包!」
「好嘞!」
「什么啊。」迹部看了一眼摊位上的内容,有些不解地说道:「只不过是肉包而已,有什么好激动的。」
「你懂什么,这可是祭典期间的限定美食——酱汁猪肉包诶!」我用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反驳道:「就算都是包子,也不要把这种人间美味和便利店里的普通肉包混为一谈啊!」
对方好像觉得跟我辩论下去是一种有辱智商的行为,于是默默找了个座位坐下,我则又跑去隔壁摊位买了两杯刨冰。
「偷偷告诉你,这个里面有用到一点米酒哦。」我将其中一杯推给他,又笑嘻嘻地补充道:「放心,基本上是没有度数的,所以才会出售给未成年人。」
迹部景吾抬眼扫了一下那杯刨冰,冷不丁说道:「本大爷又不是没有喝过酒。」
「是是,无酒精香槟的话呐?」
「不是。」他皱起眉毛:「啤酒之类的...」
「在日本?」
对方不置可否,我立刻拍着桌子惊叫起来:「在国外!迹部景吾,你那个时候才上小学——」
「当然是快毕业的时候啊。」他被我吵得头痛,抬起手来示意我注意影响:「再说,本身这件事也只是一种选择而已,试过一次就不会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吧。」
我不知道要怎么来形容我此刻的感觉。我当然不会觉得成年之前喝过酒有多么厉害,真正使我受到冲击的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喝酒跟身体或是心灵的成熟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即便是在同龄人眼中足够叛逆的事情,对这个人来说也仅仅是无关紧要的尝试——这才是真正让我觉得酷毙了的事。
我吐出一口气,片刻后才又小声说道:「那个,其实我小时候也偷偷尝过一点供桌上的酒啦。不过那个是神社里自己酿的,几乎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话说,现在的神社里还会有口嚼酒这种东西吗?」他问道。
「怎么说呢...在一些特殊的祭典上还是会用来供奉神明,不过出于卫生上的考虑,是不会拿给人饮用的。」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实话说,那次尝试若是发生在我开始担当口嚼酒的生产工作之后,供桌上的酒我一定是碰也不会去碰的。
迹部景吾了然地点了点头,在我们将刨冰吃掉一半时,卖肉包的大叔终于走来,将热气腾腾的两个纸袋分别递给了我们。
「公主,今天辛苦你了。」他看着我笑眯眯地说道:「多出来的一个包子算是赠送的,和男朋友一起好好享用吧!」
「才...才不是男朋友啊!」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紧张兮兮地说了声谢谢,下意识地去看迹部景吾的反应。
对方好像愣了一下,扫了一眼忙着辩解的我便事不关己地接过纸袋,看着里面的包子皱起眉毛:「这个,表面为什么是黑色的啊。」
「...哦。」我微微一顿,连忙解释道:「蒸熟以后把酱汁刷在表皮再烘烤一下,就是酱汁猪肉包的特色哦。」
我咬了一口外脆里软的肉包,一边张着嘴巴散热一边口齿不清地招呼迹部:「藏藏吧,很好次的。」
对方学着我的样子咬了一口,倒是没有像我一样不顾形象,细细咀嚼咽下后才点了点头:「嗯,很不错。」
自己喜欢的家乡食物得到他人的认可真的是一件相当让人高兴的事情,这次咬过一口后露出馅料的肉包,甚至散发出比以往更加诱人的香气。
我将最后一个珍贵的肉包一分两半,迹部景吾伸手接过的那一刹那,视野的角落里飞过在路灯下盘旋的金色飞蛾。
那一刻我感觉心脏的某个位置突然塌下去一点,我想这不单单是变为能够分吃同一个肉包这样的交情那么简单,如果对他而言我用零用钱买来的街边小吃和雪白桌布上的精致餐点没有任何区别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瞬间对我来说究竟有多么特别。
迹部景吾的发尖还残留着尚未干透的雨水的痕迹,我看着那里,嚼着肉包陷入短暂的恍惚。
我好像现在才意识到,与这个人共处的时间,跟其他任何人比起来都更加值得留恋。
「迹部,你真的很好。」
我情不自禁地冒出一句走心的话语,将应有的扭捏和难为情统统抛之脑后,一眨不眨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周围的嘈杂似乎在此刻静止了两秒,迹部景吾将手放至唇边轻咳两声,率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比起这个,我们该走了。」他回过头,眼底闪过一丝浅浅的揶揄——
「...公主?」
我拿着勺子的手猛然一抖,剩下三分之一的刨冰从杯缘飞出,可怜兮兮地洒了一地。
大雨过后的夜晚,星星反而更加明亮起来。
我们踩着湿漉漉的石阶向上爬去,头顶是浪漫到不可思议的浩瀚苍穹。
「那个,」我稍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道:「比赛的结果,长太郎已经告诉我了。」
凤将比赛的内容在邮件中概括得相当简单,只说是迹部部长跟手冢国光打起了拉锯战,最后手冢受旧伤影响,先一步败下阵来。
然而在最后一场加赛中,日吉却不敌对方的一年级新人。这一次与青学交手,冰帝终究是与胜利无缘了。
关于青学的那个一年级正选,我事先是了解过的。越前龙马——著名网球运动员越前南次郎之子,从美国归来的天才网球少年,升入中学前便获奖无数,加入青学后正式上场的每一场比赛都战绩不俗。而且,就算迹部景吾将手冢国光视为宿敌,对这孩子的存在也无法视而不见。
除此之外,还有从不二那里听来的「倔脾气小子」、「傲娇猫系」这样的形容。
而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在网球这项运动上,他拥有着很多人求而不得的,极为耀眼的天赋。
虽然遗憾,但日吉若输给这样一个人,我打从心底无法诟病更多。
即便我没有亲眼看到越前龙马的比赛,但在听到这一结果的瞬间也不禁有些心悸。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合宿时,不二曾对我说过的话。
『...到了那一天,会有新的支柱来替他完成这一切的。』
曾经我觉得这近乎扯谈,但他却一语成谶。毫无疑问,越前龙马,就是那个新的支柱。
「是吗。」迹部景吾毫不意外地看了我一眼。
「比赛的结果就是这样。」他平静地仰起头,望向雨后比白日还要澄澈的深邃夜空:「不过,至少这不是一场难看的战斗。」
「手冢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了,这之后本大爷会联系德国最好的骨科医院,以助他早日康复,回归赛场。」迹部说:「下次,作为取胜的关键,我们势必要从那个狂妄的一年级小子手里拿下一场。」
我眉头微皱,同时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来迹部的想法和我别无二致。手冢国光虽然伤退,但越前的水准有目共睹,从这次的比赛结果来看,这或许会成为青学脱胎换骨的契机也说不定。
那么我眼前的这个人呢?
我茫然地望向那个修长挺拔的背影,无可避免地感到一阵苦涩。
在我们的二年级正选能够独当一面之前,他肩上的担子,仍旧不可避免地沉重下去。
「蓝田,你说过想要看到本大爷亲手将手冢击败。」他顿了顿,幽深的瞳孔上罩着一层朦胧的月光:「即使是这样的胜利,你也需要吗?」
什么「这样的胜利」「那样的胜利」的,如果我现在还对迹部景吾的做法心存不满,跟侮辱过去的自己又有什么两样?
我真正在乎的,只是——
「赢的人是迹部...」我脱口而出,又急促地换了口气:「不管怎样,赢的人都是你。」
我直直地凝视着那双眼睛:「我想要的,只有这个而已。」
迹部景吾还没来得及作出回应,便被我下一秒的举动瞬间封印。
——我快速上了两级台阶,在确认自己的眼睛几乎与他持平后,伸出双手,结结实实地抱住了他。
我的下巴挨在他结实的肩膀上,皮肤触及到的地方都意料之外的僵硬。迹部景吾一动不动地任由我抱着,我在以秒计算的时间里嗅到混杂雨水味道的清冽香气。还是柑苔的味道啊——我这么想着,然后松开了手。
短暂的震惊褪去后,对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复杂。至少依我看,迹部景吾极少有机会露出这种和运筹帷幄毫无关系的脸。我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以便让凝结的空气再度流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