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梅燃【完结】
时间:2023-03-14 10:56:30

  苏探微停在床边,目不斜视,直至她整理好衣襟,伸手示意她留步,便彻底走出了清芬斋。
  这一去,恐怕是私会再难。今后再见,便是在金殿之上,她是銮座之上雍容华贵的太后,他则是一旁侍立,连看娘娘一眼,都是僭越和失礼的六品小官。
  她为他分一眼的神,都形同施舍。
  这和仪王、隋青云之流一样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无法接受。
  苏探微脚边是湿淋淋的肠衣,他皱眉看了一眼,两指拎起来,胡乱丢进了盥盆。
  只有一夜了,索性不收拾了,他躺回了已经贴地的榻,闭目。
  姜月见出了太医院偏门,玉环挑灯等候,看到娘娘归来的身影那一刻,心道,怎么去了那么久,莫不是苏太医依依不舍,不肯放人?
  今夜是个特殊的夜晚,对于苏太医而言,这是个离别之夜,他的情绪只怕是会很失落。
  而对于娘娘,这一夜普普通通的,要说有特别的地方,便是换了个地方私会。
  但看娘娘芳泽柔加,更添红润的面庞,玉环咽下了快要出口的话,心里头却想着那一定是极痛快的一件事,怪不得有些女子会恨嫁的。
  姜月见一手挑起玉环递来的长柄宫灯,将外披拢了拢,曼声:“回吧。”
  *
  自从携少帝即位,做了太后,姜月见一改从前睡到日上三竿的陋习,天才放亮便起来了。
  她起来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送苏探微出太医院。
  他当初要进太医院,如今要离,姜月见猜测,是他办成了自己想要办的事了,多留无益。像他这样矜傲,崖岸自高的男人,想也可知不会长久束缚于太医院,淹没才华。
  姜月见停了笔头,墨迹风干,她端起圣旨左右看了看,便让孙海拿去了。
  楚翊窝在母后怀里,小脸因为困倦巴巴皱着,孙海一走,他便迫不及待地问母后:“母后,为什么要把苏哥哥调走,他不留太医院了么?”
  那可怎么办,母后怀有不能言说的病,只有苏太医治得了,他如今走了,谁来为母后治疾?
  姜月见意外,怎的苏探微走,楚翊像是比自己更舍不得。
  “英儿,你是,很喜欢那个太医?”
  楚翊反问:“难道母后不喜欢他吗?”
  难道母后是因为,不喜欢那个太医,才要将他赶走吗?
  这话倒问住了姜月见,她幽幽道:“母后怎会不喜欢他呢。太医至起居郎,他这不是升官了么?再者说,他以后要日日到陛下这里点卯,例行公务,只怕陛下以后见他都会见烦了。还有,陛下在他跟前,请谨言慎行一下。”
  楚翊不懂:“为何?”
  苏太医,是可以抱着他穿行龙雀天街,给他买猪面具,送他梦中的生辰礼的人,楚翊和他相处一直都很轻松,母后突然这么说,楚翊不明白。
  太后娘娘曲指弹了弹陛下的小脑门,“他以后是要负责记录你的言行,岁末,将这些东西装订成稿,以后,是会留在史书里边的。你祖父在位时,就因为筵席上吃醉酒多说了一句醉话,说,要兴建百座行宫方便南巡,一世英名,偏就在史书里留下了这让人诟病的一笔。”
  楚翊已经开始涉猎史册了,倒也有人对他提起过这段。但,楚翊摇头晃脑想了半天。
  他还是觉得:“苏哥哥不会这样做。对朕不好的,他不会留下来。”
  儿子过于乐观,姜月见唉声叹气,他既然不信,等吃了亏,就明白了。苏探微对她可能偶会假公济私,毕竟他们目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损俱损,至于对陛下,他大抵没那么好的耐性和纵容。
  苏探微第一日上值,文渊阁内的阵仗放得尤其大。
  都听说苏探微今年蟾宫折桂,且是少见的十余名主考官一致判定的一甲,文章字字珠玑,鞭辟入里,对前朝府兵制的弊端直击要害,批得辛辣淋漓,不得不拍案叫绝。主考官一看到这篇文章,就大呼过瘾,直言这一定是个精通历史和兵法,甚至,极有可能上过战场、有过实战经验的将军,得知对方仅仅一介文弱书生时,还大感意外。
  后来,这个文章哀梨并剪的后生,让人扼腕地,选择去了太医院。
  之后,又传出了一些,太医与太后娘娘私相授受的暧昧风声,总之,当时他们都颇觉痛心,明珠蒙尘,落于泥淖,而他们这些人仍在自己的位置上苟延残喘,实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嫌疑。
  也不知那大狩期间发生了何事,回来以后没过几天,苏太医便调任了起居郎,从太医院可算是一跃而跻身文官行列。
  文渊阁有个年高德劭的老修撰,姓杜名世衡,正是拜读了苏探微文章,有心与他结交的,今听说他要来,聚了一众,想要窥得这神秘殿元究竟。
  “想当年,我等追随先帝,为陛下陪读,还在眼前,当时陛下预言,未来大业必将内清外肃,涌现出一大批的后起之秀,为大业披肝沥胆,扬我国威。你瞧瞧,这才过了几年,如今太后临朝,这一茬茬的新秀,不正是纷至沓来么?”
  “是呀是呀。”
  “看来,解决了胡羌外患后,我大业太平已至,等到幼帝长成,何愁不有万国衣冠拜冕旒的空前盛世。”
  杜世衡为首,一干人等正在互相吹捧,附和声连连。
  一直到苏探微举步迈入文渊阁藏书楼,一个眨眼的功夫,左右鸦雀无声。
  众人的目光,全部附在这个神清骨秀,宛如一截修竹般的青年身上,无不惊讶。
  如此容色,何须如此才华;然既有如此才华,又何须如此容色?
  怪不得,怪不得。
  太后娘娘当年与先帝有床头不和的传闻,但先帝大丧以后,未曾有过半分旖旎消息,偏他一来,便有了一些引人遐想的猜测和非议,怪道如此,原来竟是生的这般模样。
  杜世衡趋步向前接见:“你、你便是殿试头名苏……”
  “苏探微。”
  他谦敬地向杜世衡老先生补全姓名。
  “对,对!”杜世衡老怀大畅,“我老了,记性已然不好了,是苏探微。”
  说罢便将他引荐给在场的其余人,同时也为他们引荐苏探微。
  苏探微一眼瞥过去。
  这些人,仍是自己当年留在文渊阁的一些人,或捉刀代笔,或陪读侍夜,或博辩经纶,或抄书立传,姜月见没有大刀阔斧地裁撤冗员,保留了文渊阁大部分的职务,包括这个实际没什么用的起居郎。
  “见过各位。”
  苏探微叉手,行以文士天揖礼,两手持平眉骨,不骄不馁。
  双方互相见礼。
  杜世衡一一为苏探微介绍,包括文渊阁的职能,当然,也包括最重要的一点,起居郎日后所居之地。
  杜世衡笑言:“文渊阁与陛下的太和殿相去不远,起居郎因有常伴君侧的缘故,故而,不栖此地,陛下于永和宫令设兆丰轩。苏郎君以后,也算是与陛下,同卧同起吧。”
  “……”
  没有人告诉他,他要和小皇帝,以后住在一块儿。
  作者有话说:
  楚狗:我预言我自己,可以。
 
 
第55章 
  一路颠沛, 抵达碎叶城。
  自离开岁皇城以来,姜岢没有一日不在听母亲赵氏的抱怨。
  她在岁皇城待久了,没吃过塞北的苦头, 越往西走, 气候越干,赵氏的脸一块块起皮,在岁皇城用了无数灵丹膏药保养的面部, 没等通过河西走廊,便干燥得掉下了一大块皮屑, 脸上黄斑密簇。
  赵氏于是哭天抹泪儿, “儿啊,她这是纯心想要咱们娘儿俩的命啊。”
  姜月见不是人,她怎么能这么心狠, 对自己哥哥这样埋怨也就罢了, 她可是生了她养了她的亲娘!这个白眼狼, 自打进了宫做了娘娘, 就将良心喂了狗吃了!
  赵氏骂骂咧咧,嘴巴里一整天没一句是干净的,虽然姜岢也恨姜月见,但耳朵里听多了唠叨与抱怨,也属实烦了。
  赵氏骂了一路, 心里隐隐约约有种感觉, 儿子好像已经厌烦了自己, 最近她同他说话, 他都不怎么搭茬了。
  好么, 一个两个的, 全都是不孝的白眼狼!
  赵氏只觉得自己命苦, 年轻的时候被侯爷看上,风光了几日,扭头便被打进了冷宫,因她和姜岢的存在,差点拆散了姜侯与夫人的恩爱婚姻,他们俩自从和好了以后,赵娴柔却成了一个里外不是人的祸首。
  都是她勾引了侯爷,不是侯爷没有定力,都是她心比天高身为下贱,不是侯爷分了心,对她意存怜爱。
  她是个下三滥的狐媚子,侯爷是高风亮节的侯爷,夫人也是贤良淑德的夫人。
  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真没用,她本以为又是一个儿子,说不定能挽回一些侯爷的心,可姜月见她是个女儿,女儿没有用,侯爷不喜欢,夫人也看不上,随随便便将她们打发到了偏房,虽是妾,实同家仆没有二致。
  赵氏切齿拊心,日子一年比一年不好过,全是生了姜月见以后,她对自己来说就是个八字不合的丧门星。
  事实证明了她果真没有想错,她费心搏来了姜月见一个机会,姜月见牢牢抓住了这唯一的一个机会,成了荣宠一身的皇后娘娘,回头便将她彻底打进了炼狱。
  她的儿子,看着也是个没孝心的,年纪这么大了,也不说生养个一男半女,给她弄个孙儿带着玩,不争气地在碎叶城摸爬了这么些年,还只是个芝麻小官,住不了姜家侯府那样的大宅子。
  赵氏转道怪起了儿子,谁知,才起了个头,已经无法忍受的姜岢霍然甩袖,挣断了赵氏的拉扯,面浮怒容道:“够了!”
  儿子从来没对她这么凶过,赵氏骇然,被吓得不轻,连忙哆嗦着,道不敢说了。
  姜岢皱了皱眉,知她现在是不习惯从天上跌到泥里的日子,她还以为,来了碎叶城以后,能继续做她足不出户,醉心保养的侯府姨娘。这里没有钟鼓馔玉,没有曼舞笙歌,这里只有无边无际的沙子,毒辣的太阳,皴裂的土地,和晒得黢黑,一眼看上去,没有一个能让人停留目光的女人。
  别说娶妻,他就是在这里找上一两个营妓,都恶得要吐上三餐。
  “娘,”姜岢皱着眉道,“这是我下值后睡的瓦房,比你的偏院是差了不少,但有个遮风避雨之所已经不错,你要是愿意张罗,我把例银都交给你保管,屋子里有炭,院子里有井,在这地方已经是神仙去处了。姜月见的懿旨是这么下的,当初你就不应该一时激愤,冲到宫里去和她为难。”
  胳膊拗不过大腿,螳螂臂阻拦不住华贵的玉辂。
  赵氏何尝不懊悔,越往碎叶城这边来,她心里的悔恨便更重。
  她当时不知道是脑袋打了铁,还是教猪油蒙了心,居然大喇喇冲撞宫禁,她拔出飞鞋,飞向姜月见面门的时候,一定是神志不清了。
  可是那飞鞋没砸中她不是么,最后砸中的,是一个年轻的,相貌甜美的男人。
  好像正是因为飞鞋砸中了那个男人,姜月见更生气了,赵氏一怔,总觉得这里头不对劲,她扯住了儿子的袖口,又一次凑近来:“姜月见那个小畜生身边,好像养了个见不得光的小白脸,是不是?”
  姜岢不说话,赵氏却急了:“你没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姜岢不耐烦地抽袖,走到自己的土炕上,一屁股坐下喝水,“我走之前,就听到了岁皇城有传闻,那个苏探微极有可能是姜月见的面首,两人中间有些不可告人的私事儿。”
  赵氏眼珠一抡,俨然喜从天降:“真的?还有这事儿?那你还不好好拿捏拿捏,讹她一下?”
  不等姜岢反驳,赵氏已经美美地幻想了以后恢复穿金戴玉的好日子,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这个姜月见真是不要脸,居然能干出这事儿,你还不去告发她,让她身败名裂!”
  姜岢抽着嘴角,冷笑道:“告发她,然后呢?你以为这么一点子烂裤.裆的事儿,就能击垮一国摄政太后?”
  赵氏不相信:“怎么不行?”
  姜岢冷冷地一哼:“你想的真轻易,姜月见她男人早死了,她现在就是寡居之身,和男宠私玩有什么,我爹也死了,你别看自己这么大年纪,要是去鸭子楼包几个小倌儿,大业哪一条律法能定你的罪!”
  被儿子这么不客气一数落,赵氏面红耳赤,忙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又咬牙道:“我不相信,我就是一个无知的妇道人家,我就是淫.乱些,也没人说甚,姜月见就不能定一个秽乱后宫的罪名?”
  姜岢不知道她是懂得多,还是眼皮子浅,嘲讽一笑:“那又如何?退一万步讲,你就算利用这件事让姜月见倒了台又如何,摄政太后没了,朝廷谁说了算?我那个好外甥。我那外甥又是谁?姜月见的亲儿子。”
  只要楚翊在,姜月见就能一辈子风光得意,一辈子只用鼻孔看他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失败者。
  赵氏本来还以为有希望,听了姜岢这么一说,也灰了心,一拍手腕道:“哎呀真是的,这小娼妇居然这么会生,早知道当初她来癸水了,我就将她浸在冷盆里绝了她的后嗣了……”
  赵氏整天鬼迷心窍地念叨着的,无非就是内宅那些见不得光的阴私事儿,就连姜岢听了都万分嫌弃。
  她要是真那样做了,今日姜月见只怕拿刀杀了她了,还能有让她活命的立锥之地?
  姜岢不想与赵氏过多纠缠,摇头晃脑去了。
  赵氏管不住自己,才到碎叶城就得罪了儿子,发愁往后的日子不知道怎么过。
  她想着还是要对姜岢好一些,挽回儿子的心,他舒坦了,自己在碎叶城就算是五品小官的亲娘,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赵氏打定主意,第二天,做了姜岢最爱吃的桃花酥到他上值的地方找他。
  谁料府衙告知,姜岢一早出了门,上城门楼子底下督促挖渠去了。
  碎叶城水源不丰,需要挖渠注水,几个屯田郎聚在一起,在姜岢的带领下,指挥人做事。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晒得脸皮发红,汗水直流。
  赵氏生怕酥饼凉了失了味道,连忙抱着食盒子来到城门楼。
  远远地正瞧见姜岢在督工,赵氏想着过去,谁料眼睛一瞥,看见楼头底下一干戍卫兵押解着徭役苦力来做活,一行人衣衫褴褛,脸上也乌漆墨黑的都是泥巴印子,脚下连双像样的草鞋都没得穿。
  赵氏突然懂得了,姜岢说他们的日子已经是神仙日子了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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