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梅燃【完结】
时间:2023-03-14 10:56:30

  “……”
  要是这种鬼话也有人信,真就是瞎子一个。
  冼明州不敢言语,眼光轻轻地瞟了眼郡主,见郡主似乎不恼,他便也无话可说。
  姜月见本来没有信心,手肘教他托起之后,这会儿胸口鼓了起来,她不知怎么摆弄箭镞,可握住她臂肘的那只手,却在无形之间,让她不用着力地,替她找到了最正确的位置。
  姜月见脱手掷出,力度正好,箭镞入壶,发出清脆一声,宛如龙吟。
  眼睁睁看着入壶,姜月见心情大善,唇色潋滟,宛如春水生漪。
  她朝后看了眼苏探微,对方瞧着一点破绽也没有,一派舞弊事不关己的凛然,姜月见不禁对他既好奇,又佩服。
  接着是宜笑郡主,宜笑投壶向来不错,头一箭,也不偏不倚投中了。
  冼明州在郡主身后,多看了眼郡主脸上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嘴角也咧了一下。
  第三人轮到了苏探微,姜月见腾出地方,腿脚不便,走路艰难,故意做给他们俩看的。
  谁知道,苏探微上手之后,第一箭便岔了,箭镞落空,掉在了地上。
  冼明州十分惊讶,瞠目结舌。
  这绝对不是苏太医的水准。一个个在射箭场上百发百中,射穿了八枚铜钱的神箭手,怎么会连投壶都……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苏探微惭愧地微笑,对太后娘娘道:“臣真是不中用,远比不上娘娘矢无虚发。”
  姜月见暗搓搓睨他一眼,宜嗔宜喜,红唇浅浅上弯。
  冼明州对气氛的暧昧和流动纹丝不觉,他老实巴交地取了自己的箭,一箭中壶,轻松不费力。
  第一轮结束,第二轮又从姜月见开始。
  她站定,稳住心神,手持羽箭继续找位置。
  身后的大掌再一次扶住了她的腰肢,托住了她的手肘,缓缓道:“娘娘莫紧张,输了也便输了,全是臣自己技艺不精。”
  姜月见信他个鬼。
  可他就是愿意在人前抬举她,反正今天她这边一定会输,紫苏酒一定奉上,他可以输得惨烈点儿,但她不行。
  高高在上的云端月,他不忍见她失落败馁的模样。
  这第二支箭,姜月见又已投出。
  瞄准位置之后,只需要用一个合适的力量,便能掷箭入壶,姜月见玩投壶不少次了,这点力度的把握是有分寸的,因此即便随手抛掷,也不可能落在壶外。
  宜笑郡主对一切看破不说破,奉承恭维:“皇嫂愈来愈得心应手了,宜笑也得打起警惕。”
  她话音才落地,苏探微的第二支箭,又空了。
  空得极其巧妙,箭头看看擦过壶旁右耳,碰了一声,余震犹在,箭已掉地,看起来就像是一场求险的赌博,只不过终因难度太大而失败了。
  苏探微面露惋色:“不该。”
  冼明州绝不敢相信,以至于他开始怀疑苏太医是不是今日生了什么病导致状态不佳,自己再继续比试下去,是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
  还是说,苏探微觉得上次比箭胜了,对他深抱惭愧,所以这次便故意卖他面子?
  第二种可能听起来最能解释这一切。
  然而冼明州自忖也是堂堂丈夫,男子汉大丈夫,若想要什么,还需别人相让,岂有颜面立足天地间。何况只是投壶比试,他本就只全当是为了……郡主。
  冼明州一时意气,等到上场时,也手松故意投偏了一箭。
  两个箭术高手相继落空,男人的心思也令人费解,宜笑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冼明州,被她看上一眼,冼明州脸庞激红,既怔愣,又懊悔,连忙摆手,道自己失手了,以求得郡主谅解。
  宜笑摇了下头,失笑:“无妨。”
  只是眼中的不解和略含责怪,让他无地自容,脸和后背又出了更多热汗,湿淋淋的一片贴着肌肉,用力一擦,衣袖能甩下一圈汗浆下来。
  为了不让郡主再失望,冼明州只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屡发屡中,在苏探微节节败退之下,最后取胜。
  而今日投壶比试中,苏探微失手颇多,五发一中,甚至远远逊于姜月见与宜笑,告负之后,苏太医满怀歉疚地扯了一下太后娘娘的衣袂,“是臣无能,连累娘娘……”
  苏太医泡的一手好茶,姜月见也禁不住心软如棉,抚了抚他的手背,安慰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怪探微,区区几坛紫苏酒,哀家一会儿便教人送到了。”
  到了最后,反倒是太后安慰太医,两人相伴离去。
  冼明州一头雾水,内心震撼。太后娘娘似乎极为宠爱那个近身伺候的太医,这是何故?
  入夜时分,紫苏酒转入F山大营,获胜的宜笑郡主与冼明州聚在一处饮酒,酒香纯澈,以梅子佐之,更添甘洌。
  宜笑与冼明州一碰坛,仰头灌了一大口,放下酒坛时,只见冼明州目光愚钝地盯着自己,宜笑大大方方任由打量。
  “你像是有心事?”
  经过两日的相处,宜笑看得出他是个老实人。
  冼明州再笨也看得出,她和人和离没有多久,心情不佳,这几日,他笨拙地在向她讨好,带她骑马出游,在溪水边漫步,去丛林里捕捉野狐,围着篝火烤肉……这些种种,宜笑心领了。
  他不怎么会说话,怕说错话,于是干脆不说,但只要她心情不好,或是露出为难神色,他立刻便能察觉。
  这辈子除了自己的母妃,还没有别的人对她这么体贴过。
  宜笑对他卸掉了几分因为他相貌太过魁梧粗莽而产生的防备,也能交谈一二了。
  冼明州琢磨了一下午也没琢磨明白,困惑地道:“郡主,末将这样说可能是有些不敬,但是,末将实在是憋不住了。”
  宜笑眨了眨眼:“什么?你直说就是了。”
  冼明州幽幽望了望郡主,这番话在舌头缠绕了千百回,最终,变作瓮声瓮语:“末将不知怎的,竟觉得……太后娘娘和苏太医,好像,好像有私……”
  宜笑还以为他能憋出个什么话,没想到竟是这句,她不免发笑,笑到腹痛,在冼明州老实巴交地咬牙疑惑时,宜笑冲口而出:“我当是什么,你就发现了个这个?”
  “难道真的?”
  冼明州先是反问,但随即,他用力摇了摇脑袋,斩钉截铁的口吻道:“绝不可能。”
  宜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凭什么不可能?”
  冼明州正经威严的嘴脸在宜笑看来也是那么滑稽,他却一点都意识不到。
  这个耿直的大将军,竟忘了男女之防,当场扯下了自己前襟,宜笑一愣,待要避开,可目光却收不及时,正面撞上了冼明州胸口那道疤痕。
  伤口结痂,又被抠掉,留下了一道永远不能痊愈的疤。可见当初,刺他一剑的人心之狠绝。
  于是宜笑忘了转过视线,她怔怔道:“谁、谁伤的你?”
  冼明州袒胸,手指着那块疤记,低声道:“太后娘娘。”
  “皇嫂?”宜笑更是吃惊了,“她为何刺你?”
  但说起来,宜笑又想到了一件事,这道剑伤,最有可能是皇嫂在皇兄衣冠灵柩回岁皇城之日刺下的。
  冼明州证实了郡主的猜测:“郡主想的不错。末将胸口这伤,是太后娘娘用先帝的佩剑刺的。末将奉灵柩还朝,将先帝遗物面呈太后,那时,娘娘全身缟素,头戴白绫,末将跪在太和殿不敢动,娘娘眼中一滴泪也没流,但转身便拔剑刺伤了末将……”
  姜月见毫无留情地抽出剑,一摊鲜血飞溅而出,落在了地面。
  “你没保护好他。”
  姜月见冷冷地背过了身体,拄地的剑刃蜿蜒而下一抹红,凝聚在锋利的刃尖。
  灵堂上的风,卷动着娘娘额间缠绕的雪练,弥漫开一股刺鼻的腥味。
  冼明州重伤,屈膝跪在了地面,掌心捂着的伤口,鲜红的热液仍源源不断地从指缝间渗透而出,滴答,滴答,坠落在血泊里。
  意识一阵闪回之后变得模糊了,他的人也倒在了血泊中。
  其实,冼明州也以为自己当时必死无疑。
  他绝不敢有丝毫怨意,这是他应该领受的。
  他当时甚至恨不得将剑再刺深一点,扎下对穿,从此便与世长辞,不再清醒过来,面对世人拷打的目光,面对永远过不去的懊恸。
  悲不见泪,却是极痛,娘娘对先皇陛下的深情,她怎么可能,又去物色旁的什么男子?难道这样的情深,都是两三年,便可以转头抛舍的么?
  他实难相信。
  宜笑郡主也难掩惊色,在她心目中,皇嫂一直温婉雍和,极少与人为难,至多拌几句口,说到要报复,她对姜家母子都能纵容忍耐,未曾动手,没想到为了皇兄,却拔剑利落,险些杀了冼明州。
  “可皇嫂还是手下留情了对么?”
  这天底下,绝不止有别人对当年武威之战好奇,宜笑接受冼明州的好意,也有探明旧案的意图。
  “我可不可以一问?当然,如果你不想说,我绝对不会勉强。”
  这本是冼明州心中无法抹除的疮疤,可问的人是郡主,他不想欺瞒,更不想郡主厌恶自己,他只是躲过了郡主的探视,垂下头颅,手中拨了一下火钳,沉沉地道:“太后留了冼明州性命,因为当年绝入大漠,乃是先皇密令。其实陛下本是打算亲征漠北,但末将阻止了他,领了密旨率军挺进沙漠里,才至于后防无人,被狡猾的蛮夷杀了回马枪,至于武威之祸。”
  原来如此。那这件事,论理是怪不着冼明州。
  只是论义,论情,不止天下人唾骂,他自己也过不去心里的关隘,放逐碎叶城是太后的意思,何尝不是冼明州内心的自赎。
  被i字剑刺伤后的冼明州再次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还活着,血液还热,心跳仍在,他在前往碎叶城的马车上,娘娘恩许,令他驻守西北,无召不归。
  他当时其实比死了还难受。
  宜笑不知怎么安慰他,她抬起玉手,指尖停在半空中,不晓得以何种方式落下。许久之后,她轻轻地搭在了冼明州的肩头,抚慰式地轻拍两下。
  今夜喝了酒,才打开了话匣,冼明州越说心里越苦,不自禁伸坛和郡主相碰。
  他仰起头,酒水咕嘟咕嘟从坛口涌出,坠入口中,伴随喉结地上下滚动,半坛子的紫苏酒入了喉咙,进到胃中,燃起一股烧灼的刺痛感觉,可他却觉得快意,似乎只有痛,才能麻痹那种悔恨。
  宜笑陪了一坛酒,算作酒逢知己。
  醉眼朦胧之间,她眼前花了一花,在即将坠地之时,伸手抓住了冼明州,不知道扯到了哪儿,他山岳一般坚实厚重的身体,竟随着她倒了下来,一同摔在了地面……
  作者有话说:
  楚狗牌绿茶上线。
 
 
第53章 
  大狩在六月二十三结束, 夏季到了极热之时。
  暑热难耐,姜月见便不得已宁使出龟息大法,除了必要的朝会与觐见, 其余多数时间都在水晶殿纳凉。
  竹簟铺地, 向南的轩窗大敞,飘进来一缕缕幽幽香雾,是玉环点燃的沉水香, 烟气缥缈,具有行气驱寒的功效。
  姜月见让人将积压了数日的奏折全部送到了自己的偏殿里, 她纳凉的空隙里, 顺手就批阅了。
  夏日太平无事。也是自从与胡羌一战后,大业朝廷重新整顿了旗鼓,困扰了数百年的边患被扫除, 至少几十年内不再有公主远嫁塞外, 朝内又有一干忠肝义胆、发奋图强的官员, 都是楚珩留给她的遗珍, 一言以蔽之,她这个上位者当得,比历代先王都要松快多了。
  姜月见本以为回宫之后,免受山里蚊蝇叮咬,和夜晚碰见野狼的惊悚, 正可以安神一些, 谁知, 才回来, 她和苏探微就闹了龃龉。
  起因, 她刚刚沐浴过后, 披上薄纱山靠在床边绞头发时, 他倒是很自觉过来了,并且伸手帮她,但他说的第一句话,便让气氛凝滞到了冰点。
  “太后,臣想去前朝了。”
  姜月见正要去妆台上的象牙梳篦,闻言手心一顿,她默然了少顷,还是将篦子拿下来了,淡淡道:“那去啊,哀家答应过你的。”
  太后的语气听起来丝毫都不痛快,完全不像她当初应许时那么好说话。
  苏探微察言观色,换了一种更为妥帖的劝说方式:“臣在后宫,除了根治娘娘一些头疼脑热的病症,其实对娘娘无裨益。”
  夏夜的凉风卷过窗棂上细腻的轻纱,渗入湿润的空气,将屋内的沉香火挑逗得愈发清醇。
  姜月见掀了掀唇皮,喜怒不辩:“哦,是哀家拦着你了么?苏殿元这样的大才,一份文章引得翰林人人传抄,岁皇纸贵,跻身在哀家这一小小太医院,自是屈才了。”
  她一直说着好、可以、不拦着,可苏探微怎么听都有一丝酸溜溜的,正要俯身对太后娘娘的美眸一探究竟,才刚刚低垂下眼睫,姜月见的臂膀将他推开了去,她无声地拿起篦子,转过眸自己梳理缎子般光滑的长发了。
  乌青的发丝柔韧光泽,一梳到尾,没有任何阻力。但太后娘娘的发丝很多,长及腿弯,打理起来殊为不易,姜月见侧过了身向罗汉床,错过了他视线,玉容侧边正藏在床边明月皎然柔和的阴翳里,落下雪银色的一抹痕。
  看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豁达,别扭得很明显。
  苏太医试图挽回太后娘娘的心,双手小心地搭在太后娘娘的香肩。
  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薄如蝉翼的一层烟水绡沿太后娘娘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一泻流下,勾勒出若隐若无的莹白玉润。苏探微怔愣了一瞬息,恍然明白过来,其实太后娘娘今夜根本不想听这些,她本是想……和他……
  苏探微还觉得自己明察毫末,却连这么明显的邀请都没有看出来,难怪她恼了。
  他还说,要去前朝,岂不是离开了她?
  她自然更恼了。
  苏探微试图用几分力道,将太后娘娘的香肩拨回来,却被她抖落了,他张口,忽听太后道:“你回吧,哀家会斟酌的。”
  万人之上的太后娘娘,想将一件心爱的玩物放置在哪儿,都是弹指挥间便能成的,可偏偏就是她心爱之物,她吝啬抱着不肯撒手。
  姜月见凝神片刻,平复呼吸,再一次肩后拂了拂玉指:“听旨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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