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妻子的厌恶与嫌憎, 他不是毫无所觉。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永远包含了鄙夷与不耐。
当年是他趁人之危,娶了她为妻,手段绝算不得光明磊落, 她对他有怨也是应当。景午不敢抱怨什么, 多年过去, 她对他的厌憎之情从未一刻消弭, 至此景午早已灰心,他不再希冀夫人有一天能接纳自己,不论她做什么,去哪里,只要永远被他牵着线, 知道她会回来, 就好。
景午谨慎而细致地将夫人手指一根根擦干, 她的手指有些肉感, 握起来却似无重量, 只是一坨软肉, 没有骨头, 景午勾了勾唇,小心地揉捏了几下,将她的小胖手放回原处,拉上薄被替她掖好四角。
夏季F山多虫,这是无可避免的一件麻烦,但傅银钏嫌弃熏的那种驱虫草太过刺鼻,烘烤得帐中又更加炙热,她生来丰腴,一点点热度便引得身上发汗。可她娇滴滴的肌肤,又受不住蚊虫的叮咬,夜里被蚊蚋咬伤的雪臂,清早起来胳膊上便是几坨红斑,她讨厌,嫌丑,坐立两难,恨不得立刻回去。
景午只得用了一些旁门左道的驱虫办法,算是行之有效,她睡着了,很安生,一动不动。
比起她清醒的时候泼辣地在他怀中骂他“王八蛋”,还是此刻的夫人更可爱一些。
烧的香,有助眠的功效,她累倦了,这一夜纵然打雷也不会再醒。
景午传递了一个讯号,不多时,一个身量窄瘦的少年进帐复命:“国公。”
景午掀动了一下上眼睑,淡漠地将手中毛巾扔回水盆,盆中溅起一串水珠:“昨日那个苏太医,在箭术场上一鸣惊人,确实不多见。”
少年回话道:“小人查到,苏太医是耒阳人士,年少成名,师从金石名宿俞半山,算是年纪小便在耒阳声名大噪,今年高中,被钦点了殿试魁首,成了殿元。不过他却很奇怪,一心扑在杏林之道之上,退出了前朝倾轧和争夺,转道去了太医院供职。”
景午道:“也许只是换了方向巴结上峰。这大业天下,如今不正是由太后说了算么。”
少年摇摇脑袋:“小人觉得可疑的就在这里,苏探微的老师是研究金石的,也从未听说过他精通医术……”
景午瞥眸过来:“年少成名的人,不乏人说媒吧。他年纪看着也不算小,骨骼应该几年前便长成了,没定下姻亲?”
少年皱眉:“没听说过。不过耒阳那边倒是不少给他说亲的,姓苏的家徒四壁,只有一个耳聋目盲的父亲,全是因为他经纶文章确实出色,不少有头脸的人,都急于提早捞到这么个乘龙快婿,等到他金榜高中,就更是锦上添花了。但苏探微对此好像并不热衷,父亲是个残废,他的婚事只好自己做主,小人打探到,他回绝了所有上门提亲的媒人。”
“在耒阳,认识他的人不少吧。”景午意向不明地指了一句。
少年不解其意,但这么一个天纵奇才,在耒阳的知名程度必然不可能小,就算当时不显,他如今已是殿元,他在老家的那些事迹也会渲渲染染大加传颂。
“找一个熟识苏探微的人来。我在岁皇城接见他。”
景午抛下一句,转身去看。
夫人好梦憨甜,姿势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纹丝未曾挪动过,睡态极佳,不打呼噜,也不会磨牙……
少年领命,“是。”
*
姜月见忐忑万分地等到了苏探微过来,她先假模假样地问了一声隋青云的去路,实则心里并不关心。
苏探微回道:“臣让他出宫去了。算是太后娘娘逐他出去的。”
一听这话,姜月见嗤了一声:“好人让你做了,恶人都只好哀家来做。”
苏探微噙笑:“若不是臣拦着,太后娘娘已经将人杀了,不是么。”
姜月见不跟他计较,稍稍抬手,从刺金的如意穿花缎边广袖里探出一截玉骨,白皙中透着薄粉,皓腕如凝霜雪,她将手搁在灯台上,示意他过去,苏探微眉峰微震,神情恢复肃然:“你身子不适?”
姜月见不想给人一个先入为主的主观臆断,没说癸水的事,只道:“你过来,给哀家看看脉象。”
苏探微笔直地站着,深邃瞳孔映出太后平静的面容,握住了太后娘娘的腕脉,听了片刻,略耸墨眉。
医者露出这样的神情,多半是三长两短的征兆,姜月见有些意外,眉心也跟着一跳――难不成,他的医术神到,昨夜种下的种,今天就可以听到?
太后端坐着,故意作出淡定之极的姿态。
苏探微放落了太后娘娘的皓腕,手指在姜月见的掌心点了一下,如蜻蜓点水一般轻盈,“娘娘召臣过来,是不是,月事延迟了?”
他抬起眸,与姜月见目光交汇,那一瞬间,她心尖一颤,仿似从那双漆黑墨色的眼瞳里,看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被说中了,太后娘娘急忙起身掩饰,避开了视线,背对向男人。
苏探微在她身后,此刻的心情不知怎么说,化作了一缕笑容,“娘娘担心,有孕了?”
那么找他过来,多半是商量着不想要吧。
其实不管怀没怀上,她都是要借着机会,和他开诚布公聊一聊关于孩子的事了。两个身体健康的男女,媾和的次数多了,总有看顾不周的疏忽之处,这样的风险确实存在。
这下,心事是全被他戳破了,姜月见极力掩饰:“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臣什么也没听到。”
他微微叹息。
姜月见转过身,蹙眉:“会不会你火候不够,医术没修炼到家。哀家月事推迟了,这是很少会有的情况。”
苏探微道:“罕见,但并不是不可见,并不意味着它不可能发生。娘娘心怀焦虑,更是月事延宕的元凶。”
“哀家……哀家焦虑什么。”姜月见脸色不自然,“别胡说八道。”
苏探微迎上前,握住了被太后娘娘藏在衣袖间的柔荑,“娘娘自然是担心,一不留神,种下了臣的孽种,有朝一日肚腹膨胀,终将被戳破。先帝战死数年,娘娘怀的是谁的种?自然是奸夫的。”
姜月见脸上的神情和他刚才一样复杂:“你这么喜欢当‘奸夫’?”
苏探微面含愧色:“顺嘴了。娘娘息怒。其实臣做不做这个奸夫无所谓,娘娘始终是害怕,因为这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流言危及陛下的正统,臣猜测可对?”
确实有这个担心。
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出,楚翊和他的生父面貌酷似,根本就不可能是他人所出。何况那时,深宫之中皇后闺誉清白,姜月见至多只有夫死后按捺不住寂寞,与外男厮混,豢养面首一类的罪过。
这在数代前朝的太后里头,算是数见不鲜的案例。
“时机不对。”
姜月见坦言告诉他自己的忧虑。
“哀家叫你来,一是确定自己没有怀孕,二是要对你说明白,贪图一时之欢可以,但现在如果还是不小心有了,哀家不会想要。”
苏探微丝毫不惊讶太后的决定,他只是好奇:“那么,对于娘娘而言,何时才是正确的时机,何时,娘娘才可能会愿意为臣这个狐媚惑主的佞幸,生下一儿半女呢?”
姜月见古怪地忍俊不禁:“谁说你狐媚惑主?”
“娘娘曾经,最宠信的那个太医。”
某人吃起醋来,浑然忘了自己“奸夫”的身份,可真是光明正大、义正词严。
姜月见凝眸看着他,好奇他曾经那么一个不着痕迹的人,如今也会因为一点点小事而喜怒形于颜色,原来,他还会有这一面。
“不曾,”说了一句有头无尾的话后,姜月见恍如醒神,解释道,“哀家宠信的太医,只有你一个。”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隋青云的姿色,还是差了太多,她根本不可能看得上。
若不是苏探微长了这样一张脸,那日太和殿选官,她也不会一眼就相中他。
其实他的举手投足和楚珩一点也不像。
他保守、拘谨、沉默、谦逊,像一根伴水而生的孤竹,一方圆润厚重的青石,似乎永远不会有那种狷狂恣肆的风流,挥斥八极的惊艳。
但就是很奇怪,姜月见还是第一眼就会被他吸引。
帐外的风好像有些热,帐篷里很是闷燥,太后娘娘的鼻尖沁出了一颗汗珠,她躲了躲,终究还是站了出来,诚恳地道:“英儿很小,所以哀家留在这大位上辅佐他,但终究有一日,哀家是要还政给他的。等到那一天,哀家便会隐退。无论是退居后宫,还是归隐田园,到那时,你若还在,哀家不负你。”
苏探微曲指,轻轻刮掉了太后鼻尖上的汗露:“那么,臣要等多久?”
姜月见抚了抚指尖上坚硬的护甲纹路,“英儿会和他的生父一样能干。不,是要比先皇还要能干。楚珩十二岁亲政监国,十七岁登陛即位,英儿还要更早。”
静谧的王帐间,唯有彼此的呼吸流转,两两无言。
姜月见能感觉到她身旁那道存在感极强,浓烈至极,却又仿佛不动声色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脸庞上。
最后他先松懈了下来,幽幽叹气,笑道:“娘娘扯远了。您只是服用了臣的药,中了药性,月事延迟是正常现象,停药之后半个月内自可以恢复。”
姜月见一怔,正想问他怎么之前不说。
苏探微勾了勾唇:“臣要不是诈娘娘一下,怎么能听见娘娘这么一番振奋人心的剖白?说实在的,娘娘对臣这样好,为了臣这样长远考虑,臣受之有愧,不胜惶惶。”
“皇嫂。”
一缕笑音传了过来,惊动了正在王帐中叙话的两人。
宜笑郡主叩了帘门,获得太后首肯后,走了进来,她脸上挂着笑,比之前所见,直是光彩照人,仿佛又看见了往昔那个明艳活泼的郡主,在禁中攀上跳下地笑闹着,那时候她一过来,楚珩总会借故避开,留下她一个人孤立无援。
好在女孩子间总有说不完的话,宜笑便和她最聊得来。
对于房家那婚事,姜月见始终觉得愧对了她,不好意思碰面。
宜笑却早已开解了心头那块疙瘩,熟稔地挽住了太后娘娘的臂肘,“娘娘,昨日投壶游戏不见你,我们玩得不起劲,不如皇嫂今日陪宜笑去玩?”
姜月见正要推辞,自己扭伤了脚,不宜活动,但宜笑在太后视线低下来时,就猜到了她要说的话,低声道:“只是投壶,站定了,不活动脚踝,不会伤的。不信,不信就问那个太医。”
宜笑郡主转向苏探微,沉了沉脸色,一副压人的模样:“你说呢?”
苏探微忙摆袖:“无妨。臣的意思是,娘娘投壶无妨。”
“你看看,是不是。”宜笑挽住太后娘娘胳膊往外去。
姜月见无可奈何地捂了捂脸,被宜笑揽着步出了帘门,宜笑郡主回过头,叫那个木楞的太医别想逃,一并跟上。
“就我们两人么?”
姜月见对自己的投壶不太有自信。
宜笑指了指那边树影下正在调适场地的冼明州,姜月见一诧,听郡主笑意盈盈的声音,珠落玉盘般,骨碌地散在耳畔。
“娘娘和太医一组,宜笑和冼明州一组,投壶胜出之人,可添一个彩头。宜笑馋娘娘的紫苏酒,可是很久了。”
既要紫苏酒,何必多此一举,白送就成。姜月见本不想掺和。
但听到宜笑这样说,想到自己当初有意撮合他们两人,看起来宜笑对冼明州并不排斥,她也就只好顺其自然了,“好,紫苏酒,哀家现在就让人去搬。”
跟在身后的男人脚步迟缓,并不紧着上来,姜月见回眸,朝苏探微勾了勾手指,令他加快一些,等苏探微上来之后,太后娘娘向他递了一个眼色。
娘娘意思明确――
今天投壶,不能再赢了。
给冼明州作为大将军的一点面子,也给他一点在宜笑面前的威风和勇武。
要给别的男人尊严,娘娘就一点不在意,他作为一个男人,输了投壶,也会不好看。苏太医幽怨地扶住了额角,五指梳入了鬓里。
作者有话说:
真苏探微不会来弄个真假美猴王吧?哈哈哈。
太后,我是真的!
我是真的,他是假的!
第52章
冼明州将投壶场地布置好, 只等宜笑郡主带着人过来,太后娘娘腿脚不便,行动迟缓, 兴致也不高昂, 但当她妙目转向自己时,冼明州顿时紧张。
太后娘娘在这个位置上,察人入微, 眼明如炬,一眼便能将人看穿, 别说他一个不能识文断字的粗人, 一根肠子通到底的,娘娘只消看上一眼,便能洞悉他内心全部的心事。
冼明州于是不敢给娘娘细瞧。
夏日林隙间有风, 依然避免不了燥热, 活动筋骨的冼明州, 皮肤表层已经出了一层热汗, 他拘谨地左手握着右手的腕,不露马脚地停在郡主身后边,避免了郡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要猜先么?”
姜月见心领神会地微笑,将宜笑郡主挽到身旁。
宜笑拿了箭给太后:“娘娘尊贵,当然娘娘先投。”
姜月见哪里会什么投壶, 以前在后宫闷得无聊时也曾拿来打发时间, 老实承认, 她投壶连傅银钏都赢不了。
可为了宜笑这点子兴致, 和未来有可能的终身, 姜月见执住了羽箭, 叹息一声, 趄了一步向前。
楚翊糟糕的箭术一定是随了他亲娘,姜月见踯躅摇摆,对那个方向犹犹豫豫不敢下手,也不知是上左,还是上右,想想她的儿子还暗中有“高人”指点,而至于她――
思绪一顿,她的臂肘被一只手掌轻轻地托了起来。
姜月见呼吸略滞,眼风旁侧,苏探微的容颜近在咫尺。
腰际搭上了另一只手,太后娘娘身上的薄锦衣用针线收束了腰肢,从纤腰至微翘的臀部线条流畅,一路滑下,被他握住的地方,密密麻麻地生出了滚烫。
冼明州当先脱口而出:“这不合――”
已被苏探微正色挡了回去:“娘娘脚踝负伤,久立不利治愈,臣只是担忧娘娘脚伤,扶她稳住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