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金裘——梅燃【完结】
时间:2023-03-14 10:56:30

  看陛下一脸的快哭了的神情,微生默决定不再纵容,天塌下来太后娘娘担着,他从身后将陛下抱了起来,令陛下就坐在他的臂弯里,他抱着小皇帝,一步一步走上了空旷的擂台。
  左右旗杆悬挂着巨大的赤红色军帜风中凛然招摇,穿过那林立的兵器架,小皇帝用呆滞的目光接受着来自擂台下各方注目的洗礼,他几乎觉得自己身上片缕都不挂,于是难为情地咬住了舌头。
  老太师廉颇老矣尚能饭,居然一把将他举过了头顶。
  “……”
  那一瞬间,楚翊不想做真龙天子了,他想做一只会打洞的耗子。
  当陛下被太师高高举过头顶的那一刻,近乎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他们就像饿了几天的野狼盯着一坨肥美五花的肉一样,令楚翊感到自己不是陛下,只是盘中餐而已,他无奈又害怕,一动不敢动。
  军长的破锣嗓子突然敲响:“陛下万岁!”
  伴随着这领头羊的一声吼,成千上万人齐刷刷地向着陛下山呼叩拜,行稽首大礼。
  “陛下万岁!”“陛下万岁!”
  那声音足以震散林中无数飞鸟,也顺风传入了中军帐中。
  姜月见正在埋首阅读老太师留在军案上的木牍,这些都是各地上奏的一些琐事。这两年战事既定,军民同乐,将士演兵之余,便是帮助百姓修桥铺路,建设地方,偶尔有鼠辈贼寇落草为患,地方官员调兵遣将,将山贼土匪一窝打尽,堪称逸闻趣事。
  太后看得专心致志,半边的乌发散落,沿着软袍宛如泉水般涌下,泛着漆黑朗润的墨光,将她雪白的脸庞遮掩去一小角,明媚的日光一个猛子扎进帐篷,笼在她纤瘦的香肩。
  翠袖在一旁打着扇,为太后烹上清茶。
  为了这一日的出行,太后昨天将自己和那些奏折锁在了太和殿整整一夜,几乎无眠。
  太后看起来是这个皇朝最尊贵的女人,而这个大业如今也止戈生息,太平无事,她有无数肱股之臣可以倚仗,清闲富贵最令人羡慕,可实际太后为这个王朝付出了多少,只有近旁的人知晓得最清楚。
  姜月见身体疲乏,看着看着,眼前陷入了一团花白,她的额头往下一点。
  几乎立刻就要沿着桌案垂倒下去,翠袖吃了一惊,手里捧着热茶,来不及去接太后的脑袋,眼看着太后尊贵的额头就要噗通撞向坚硬的桌面。
  姜月见好像突然被抽空了力气,头一阵眩晕,精神意志没能抗得过强迫自己睡眠的身体,当她倒下来时,一只柔软的,泛着一丝凉意,裹挟着淡淡烟草药香的手掌,抵住了她的额。
  微凉的触感,并不过激的力道,轻盈一弹。那手掌很大,姜月见几乎整张脸都埋了进去。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只手,将脸颊抬起来,偏过眸光,近旁是他身上宽松的[衫,浅色的槿梨纹环绕着袖口,一动,从那柔软的衣料底下送来的便是纯正绵和的药香。
  他垂下眼睑,情绪不多,冷玉般的皮肤,修长的眼,周身有种静谧的气韵在流转。
  “太后,”他拿眼睛撞上姜月见怦然心动的眼神,随即微微错开,“您累了么。”
  姜月见把自己那潋滟得快要泛滥的心思收拢,低头一看,自己的掌中还握着他的手,不免一笑,“哀家只是有些乏了,让小孩儿闹得――对了,小苏太医家的孩儿,有多大了?”
  这是个好问题。
  苏探微含混道:“也不大。”
  他如玉般俊逸的面容,耳朵却爬上了蛛丝似的细红血丝,姜月见笑了:“小苏太医如今金榜题名,前途不可限量,将他接来岁皇城罢。”
  苏探微静默地吸了吸鼻翼,“他……如今很好,不需要臣。”
  姜月见道这年轻人害羞了,其实他这般聪慧,几番得召幸从,心里头多半明白了,编造妻儿,是在婉拒吧。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不得苏探微做决定,姜月见想要开始,要结束也得由她来说结束。她只是暂不忍心逗弄这个脸红的青年了,她将手松开,那边飞快地撤去,姜月见眼风一瞥,那年轻人脸色不动,只是那只被她握过的手拿向了身后,藏了起来。
  她挑起细眉,扭头问翠袖:“方才演武场上,是什么声音?”
  翠袖适才一直替太后凝神留意陛下那边的动静,回道:“太师想必是带着陛下去校场了。”
  姜月见“哦”了一声,“是该让他见识见识了。”
  苏探微神情淡淡背着一只手向身后,那手背上的温度,犹如火烧火灼一般,滚烫。
  作者有话说:
  楚狗:朕的儿子,天生就是真龙,只有老鼠儿子才会打洞!
  小皇帝:那爹地你就是一只钻我母后床帐的大老鼠!
  楚狗:……
  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班固《封燕然山铭》
 
 
第7章 
  老太师回来之后,偶感头痛脑热,精神疲倦,比之前出去时看着衰弱了许多,姜月见惊诧:“太师这是怎么了?”
  老太师向太后告罪,姜月见忙道不妨,让翠袖带着他先歇了,等太师坐下长长松气时,那个罪魁活蹦乱跳地挂着两行面条泪扑腾进她的怀里来,哭得通红的鼻头一抽一抽的,但也不敢告状,只敢把尾巴蜷缩着,整个身体缩成一只小鹌鹑。
  姜月见安抚着怀中的娇儿,按下疑惑,吩咐苏探微:“为老太师看看。”
  “遵旨。”
  苏探微那只手仍然背向身后,当他从姜月见身前经过时,她清楚地瞥见,他手心半攥着的那种不自然,和他此刻步履春风的从容,简直是鲜明对比。
  原来他是害臊了。年轻人真是不经逗弄。姜月见含笑垂眸,在儿子脑袋上轻轻嗅了一口,霎时满鼻都是来自校场的飞扬的沙尘气和淡淡的芳草香。
  苏探微来到了老太师面前,微生默已经粗喘着摁住了胸口,摆手道:“太后,老臣是气短了,恐怕要扎上几针,这位太医不知医术如何啊。”
  想到坤仪宫中他力占鳌头,姜月见抿唇颔首:“放心,小苏太医医术超凡。”
  天色将暮未暮,已到了回宫的时辰,太后不便于京郊大营就留,况这个儿子实在脏得不像话了,姜月见吩咐左右备车马,抱起了昏昏欲睡的臭儿子,对太师歉然道:“劳您一日辛苦,哀家带着陛下回宫了。”
  太师连忙摇头:“照顾陛下,乃是为臣的本分,何敢言‘辛苦’二字。太后娘娘放心,陛下今日,一定感触颇深。”
  是么。看着一脸j惶,眼泪还黏在睫毛上的儿子,姜月见会心一笑。
  她向苏探微略一颔首:“小苏太医,留下来照顾太师。哀家留车给你,入夜回宫。”
  京郊大营到了这时,已是火头军的主场,姜月见抱着楚翊出中军帐时,正值炊烟暧暧,小家伙趴在她的胸口,不禁口水从嘴角流下来,姜月见嘴上不说,心里怪是嫌弃,重得要命,还惦记吃呢。
  于是太后一把将陛下塞给女侍,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鸾车。
  车马粼粼声在耳朵里轰隆隆远去,老太师斜倚着靠背听了许久,确认人声远去后,他惊慌失措地从椅背上弹跃而起,倏然地跪在了苏探微面前,老眼浑浊泛出了泪花。
  在苏探微默然后退半步之后,太师神情激动,隐忍地嘎声道:“陛下。”
  陛下回了!
  就在两个月以前,太师收到一封陌生的手书。那手书只是一首五言绝句,起手藏头是四个字:陌上花开。
  若说这四个字还让微生默莫名其妙,但认出了那字迹属于何人之后,老太师激动地差点儿半夜猝死,也是从这方椅背上弹了起来,颤颤巍巍地捏着信纸在帅帐里踱了十几个来回。
  一同开拔北上,陛下冲进胡羌军队当中,杀得胡羌人仰马翻,三千业甲破敌三万,本可以算大获全胜,可回朝之时,却连一具尸骨都没有留下!
  在世人眼中,武帝陛下山陵崩塌,寿数已尽,如今更是由小皇帝登基为帝,太后临朝称制,可见昔日一切早已化作云烟,不会再有人相信陛下还活着,不会再有人去尽心找他的尸骨!此事,实乃大恨!每当夜不能寐,太师想到陛下去不能还,埋骨荒山,便恨不得爬起来抽出他的佩剑引颈自尽。
  此刻,陛下竟活生生,好端端,看上去毫发无伤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虽然他面容大改,声音也较过往殊易,但这就是他一手看顾大的陛下,他岂能认错!
  几乎是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老太师心头便突突地跳,直至此刻,他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确信!
  苏探微并未立刻搀扶太师起身,他垂落睫羽,微微带着一丝笑意:“老太师,肯定么?妄认天子,您与我可都是杀头灭顶之罪。”
  怎么可能不肯定,太师忍不住涕零如雨,“臣有罪,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他满脸的懊恸和沮丧,是决计作伪不得,苏探微毫不怀疑,只要他肯定一句有罪,兵器架上的佩剑会被老太师当场抽出用以自裁。
  苏探微上前,双臂托住了太师要拜倒地上磕头的垂垂老矣的身体,道:“太师请起。”
  微生默愣了个神儿,顺从地站起身,老眼却不肯移开一瞬,眨也不眨地盯着苏探微如今这张堪比毁容的脸,实在不解,甚至想去试探,这是否是一张真实的皮囊,然而出于对为君者的敬重,太师摁下了好奇的手。
  但他仔细观察,陛下这张新鲜的皮囊以假乱真,几乎无懈可击,苏探微抚了抚脸,微笑道:“这张脸是真。”
  太师怔忡莫名:“什么?”
  人的脸都是爹生娘养,怎么能轻易更改?这过程想必付出了许多忍常人所不能忍的血泪代价,微生默不敢继续追问。
  当务之急,是他弄不明白,陛下既然未死,他为何两年来不曾现身,现在又回来,用新科进士的假身份,进了太医院,这是为何?
  微生默是一点儿也看不透陛下的心思,这个陛下从小就心思深重,早早地就脱离了大人思维的掌控,到现在,他是更加不敢揣摩圣意了,“那……太后娘娘,知道么?”
  苏探微白净的面容如一张被风吹褶的素宣,眉宇结成“川”字,他缓缓摇头:“不知。”
  瞥了一眼过来,声音暗含了警告:“不得多嘴。”
  微生默:“为什么?”
  一问落地,他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小心翼翼地想,陛下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他若想说,何须我多此一问,他若不想说,触犯龙颜罪该万死。
  苏探微果然对这个话题不愿多谈,只是含糊其辞解释了一句:“朕有些棘手之事尚未查清,用一个新的身份,线索或许更明晰些。”
  微生默颔首:“陛下但有命令,老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没那么严重,”苏探微笑道,“我绝对信任老师。”
  没想到,陛下还愿意称自己一句“老师”。微生默眼眶湿热,当年,他拍着胸脯向满殿朝臣保证,他一定会誓死保护陛下,让陛下毫发无伤地归来,然而武威城一战,陛下孤军深入,从此失踪,是他保护不力……
  他是一个千古罪人。
  若不是陛下此刻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微生默是万死难赎自己的罪愆。
  “可陛下,如今两年过去了,新帝掌权,太后摄政,陛下容颜已非,若再要还政……”听起来就会是世所不容的大难题,微生默砸破脑袋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明白陛下为何不及早回来,也免得两年前险些经历仪王之乱。
  苏探微再一次摇首,从他的神情中老太师读出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我并没有这个打算。太后佐政――很是勤勉,她只是经验缺欠一些。”
  可……太后毕竟只是一女流之辈。
  微生默的舌尖盯住上颚,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探微回过眸,眼底勾起零星的旧忆:“你知道,为什么朕当初独独选中了她一人么?”
  先帝在位时,不大近女色,更鲜少踏足后宫内帷,在位数年,只有过一次秀女遴选,那一次便挑中了当时的皇后,此时手握权柄、凤仪无双的太后娘娘。
  微生默当然不知道。
  苏探微道:“朕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和朕一样的对权力的渴望与……野心。”
  那个还很稚嫩的少女,跌跌撞撞的,用拙劣的演技趴倒在他的膝前,一面诚惶诚恐,一面扮演着恋慕情深,用湿漉漉的眼波充满渴求地望着他,挤着她那好像被夹子捏住的尖细而矫揉造作的嗓音,一句一哭腔地唤他:“陛下。”
  “臣女姜氏,名字叫月见。”
  月见草,寓意自由,坚贞不屈。
  那是一个有意思的女郎。他勾了一下嘴唇,在众人都以为陛下要赐下第五十八多宫花,撂下姜月见的名牌时,陛下从龙椅上起身,将那个演得假惺惺的秀女从冰凉的石阶上扶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挑起少女的下巴,端详她粉光若腻的姣好花靥。
  楚珩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的低沉嗓音,说了两个字:“狡女。”
  她爱的不是他,当然不是,她那样野心勃勃而来,为的是他身后,那一顶沉甸甸的金翅十二钗凤冠。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明知她目的不纯,还是给了她,她想要的这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
  在一起五年,她对他的态度,就像在看一坨生肉,除了每月总有那么一两次的例行公事,其他大多数时候,她只会将他冷脸蹬开,想尽一切办法避而不见。
  直到有一次,更深露重,摇晃的凤榻上一男一女赤膊缠斗,她终究不敌他的体魄败下阵来,被欺负得狠了一些,事后无力地睡得昏沉。
  半夜蜡烛燃尽时,楚珩突然惊醒,意识到身上已空,他摸了摸自己冰凉的身体,才发觉被褥被她卷走了,她把自己裹得像只蚕茧一样,不知是不是怕冷,整个身体蜷缩着发抖。楚珩叹了叹气,没和她计较,自己起身去外间重新搬了一床被褥回来,正也学她自私自利卷着被子歇下,却忽然听到她嘴里咕哝着,念念有词。
  楚珩额角轻轻地抽动,觉得那两根青筋跳动得很是有几分厉害,当他凑近时,却听到一句沉闷有力的呓语――
  “死男人,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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